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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 第 187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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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一雙雙可憎的眼睛。

最純粹的美麗舞蹈,卻被最令人作嘔的邪惡目光,當作玩物品鑒、注視。

寶珠默念:此辱必以鮮血洗之。

美貌少年對權貴而言並不稀罕,很多人甚至早已對美色感到厭倦。但一個汙穢血腥的秘密、褻瀆神聖的禁忌感,卻能撩撥出人心最黑暗的欲望,令餓鬼們興奮得坐立難安。

一舞終結,寶珠和米摩延依照慣例,向著正北的尊座跪拜,萬幸沒有兜圈子討賞的環節。

在米摩延的悉心指導下,寶珠已經能夠掌握柘枝舞中大部分技巧,獨獨缺少了待客舞蹈必備的諂媚之態,冷漠以對是她所能展現出最平和的表情。幸而李昱覺得祥瑞之人必有與眾不同之處,否則單是神情這一項,寶珠就不知會遭受多少訓誡責打。

如岐王往常所要求的那般,舞畢,她回到抱廈之內,跪在他身邊。大批宴會所用的奢華器物逐一運進王府宅邸之內,桂花的香氣濃鬱到令人頭暈目眩。

金桂宴就在今晚,寶珠和李昱這兩名皇室後裔的思緒皆凝聚於同一個時間點,隻不過二者目的截然不同。

家令董師光來到李昱座前,向他詳細彙報晚宴準備的進度。

李昱耐心聽了一會兒,問道:“竇敬那邊怎麼說?”

董師光小心翼翼地答道:“請帖已送過兩次,跟去年一樣,竇府尹回複年邁體衰,疾病未愈,婉拒了。”

李昱怒罵道:“油滑刁鑽的老狐狸!”

寶珠旁聽,心道:這小圈子裡的秘密雖不曾擴大化,但以竇敬的身份,想必已打探過宴會的大概內容。他年紀快致仕了,既不願自汙與落敗的岐王結盟,亦不願輕易與任何皇族反目,選擇明哲保身,托病不出。確實是在官場混跡多年,成了精的官場老油子。

董師光彙報完後,卻並未主動告退,而是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難以啟齒的話。

李昱見狀,問道:“還有什麼事?”

董師光輕聲道:“內庫的賬目已連續赤字半年之久了,此次宴會的支出……”

通宵達旦的宴飲作樂,數不清的家妓樂師,岐王常年沉溺於這樣奢靡的生活中,僅憑正一品爵位的俸祿與食封收入,實難維持。今年的天災加劇了收支不平衡,此事岐王妃已經數次向他提醒過。

李昱從身邊的瓷瓶內倒出一片沉香,放進口中咀嚼,滿臉煩躁地問:“那個姓申的商人怎麼許久不聯絡了?”

董師光回應道:“此事倒也奇怪,那人前些日子突然從自己的宅邸中失蹤了。不過他之前曾提拔過一名姓賈的下家,可以代替他處理相關事務。”

李昱不屑地道:“都是些膽小如鼠、見利忘義的下賤賈豎,趕緊安排交易,讓他把錢墊上。”

董師光神色略顯緊張,以近乎耳語的聲音詢問:“還要……還要從那裡拆嗎?”

李昱心安理得地道:“那是祖宗們留給本王的,既然無人使用,那我怎麼處置都是應當的。賣掉那麼兩三根,不會有人注意到。”

董師光恭敬地回答:“喏。”

大鼓聲隆隆響起,宴會固定的節目《秦王破陣樂》再次上演。李昱已將舞者人數大幅增加到六十名,道具甲胄仍在精心製作之中,為了在極樂之宴上一鳴驚人,他們排練時依然穿著布衣。

巨闕天弓和四羽大箭已經趕製出來,由一名雄姿颯爽的領舞手持,扮演當年戰場上親自衝鋒的太宗皇帝。李昱滿意地點了點頭,沉浸於皇室血脈帶來的自豪感中。

看到弓與箭的瞬間,寶珠冰冷的血液仿佛一瞬間被點燃了。

她韜光養晦,強忍屈辱,苦苦等待的就是這個時刻。

按照之前精心構思的計劃,樂舞進行到中途,她向岐王建議:“大王,我常聽聞太宗陛下的姐姐平陽公主為策應父兄起兵,聚攏關中豪傑為‘娘子軍’,戰功赫赫。不如由我扮演李娘子,為《破陣樂》增輝添彩。”

李昱聽了這話,覺得頗有趣味,說道:“去試試看。”

寶珠暗耐欣喜,立刻起身,腳鐐嘩嘩作響。然而剛剛邁出抱廈,就被一個人踩住了鎖鏈。

岐王今日的護衛張苟苟如幽靈般悄然出現在她身後,陰惻惻地道:“大王,這女子有傷人劣跡,或許還是不要讓她接觸武器為妙。”

李昱放聲大笑:“那張天弓隻是舞台道具,便是當值的校尉、旅帥也開不了三石之弓。她這樣一個小小的丫頭,想拿起來比劃都難。”

話雖如此說,然而那四羽大箭的箭頭卻頗為鋒利,李昱思索片刻,終究還是聽從了張苟苟的建言,阻止丹鳥參與《破陣樂》排練。

他對待奴仆家妓向來冷酷無情,為避免重蹈高澄、安祿山的覆轍,時時提防他們以下犯上,不僅身邊常有高手護衛,用膳時連餐刀也不會放到桌上,慎之又慎。

“專心練你的柘枝舞,其他的不關你事。”

僅僅一步之遙,苦心籌謀的計劃功虧一簣。寶珠渾身發冷,精神幾近被殘酷現實擊碎了,對這助紂為虐的師兄弟,恨意如同怒海狂濤。

月將升,日將落,檿弧箕箙,王裔儘絕。難道玉壺死前淒厲尖叫的讖語,難道不能由此應驗?

隻有不到一天時間了,她給李昱精心下了“毒”,然而卻來不及等那毒藥發作,便要踏上渡過忘川河的渡船。還有什麼對策?

五彩獅子在舞台上搖頭擺尾,仿佛在嘲笑她的無能。寶珠喃喃道:“缺了辟邪。”

李昱耳背沒聽清,不滿地踢了她一腳,斥責道:“大聲說!”

“獅子舞,缺了辟邪。”

絕望之中,寶珠決定再設下一處狩獵陷阱。倘若今夜注定是她殞身之時,說不定在遙遠將來的某一刻,這陷阱會自然發動,為她複仇。

獅子與辟邪組合的瑞獸之舞,一般僅在盛大的佛道儀式中使用。如果那獅子擁有明黃色的鬃毛,則為“黃獅子”舞。唯有帝王本人在場時,掌管宗廟禮儀的太常寺樂人才能夠表演的神聖舞蹈。

岐王沉默了。他屏退侍從,帶著致命的危險,沉聲問:“你看過黃獅子舞?”

寶珠茫然搖頭,眼神空洞,仿佛巫師降神時恍惚迷離的離魂神態。

“那麼誰告訴過你獅子要與辟邪一起舞蹈?”

“天人所授。她說:那是大王應得的。”

那是他應得的。那是他應得的。這句震耳欲聾的話在李昱心中反複回響,揭開了他二十年來不能訴諸於口的痛苦執念。

“我不能欣賞黃獅子舞。”他壓抑著那份極度的失落,故作平靜地說道。

寶珠佯裝此時才回過神來,天真無邪地發問:“但那獅子是五彩的啊?”

李昱怔怔地望著舞台上翻滾跳躍的瑞獸,輕聲重複:“是啊,那是五彩的。”

隻要不是黃獅子就可以了吧?巡城中不也有彩獅與辟邪一起的表演嗎?全洛陽的庶民都能欣賞的舞蹈,為何不能在岐王府中秘密地上演一次呢?萬民仰望崇拜的觀音,最後不也落在他的手上了嗎?

岐王凝視著丹鳥,對她神秘的一言一行充滿了渴望。就算沒有藥,他也想留她在身邊,當作能夠說出吉祥話語的籠中寵物,日日把玩欣賞。

但今夜就是極樂之宴,他的狂歡聚會需要一個美麗祭品。李昱很清楚,所有表演都是陪襯,最後的犧牲才是客人們真正向往的東西,亦是結盟的核心秘密。

李昱感到了一種極為罕有的情感,叫作不舍。在拿到大樂散占有她之前,他不願與其他人分享這獨特的吉兆。

霓裳院的教習嬤嬤走了過來,無言地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跪下。到了奴婢們更衣補妝、吃飯淨手的時候了。她們與家具唯一不同之處,就是需要這些麻煩的供養。

李昱揮了揮手,命張苟苟解開鎖鏈,派人押送丹鳥回去。他的目光緊緊追隨她的背影,直至那背影消失在朱漆大門外,眼神仍久久不能收回。

董師光早已注意到家主的留戀。無論怎麼威逼藥肆掌櫃,遠行采藥總是需要時間的,在主人占有那少女之前,他不願在金桂宴上提前消耗掉她。

揣摩著家主的意思,董師光走上前去,悄聲向李昱道:“要不然,今晚就彆讓她登場了?”

李昱盯著朱漆大門,喃喃道:“沒有觀音奴的極樂之宴嗎?那跟普通宴會有何區彆?”

董師光輕聲提醒道:“不是還有另一個觀音奴嗎?”

李昱微微一愣,回想起為丹鳥領舞的金發少年。那一年沒有用他,因為樣貌尚未長開,閹了以後許久起不來床,隻得臨時換了一個絕色。

那胡兒如今出落得頗為漂亮了。其實性彆於他們無甚緊要,隻要足夠美麗,足夠荒淫血腥就夠了。

夜色如黑色的大幕緩緩降下,絕望籠罩著整個世界。寶珠和米摩延都待在房間裡。小幾上擺滿了許多精致菜肴,仿佛斷頭飯一樣,散發著供給死人的貢品味道。

人生第一次,寶珠吃不下任何東西。

所有垂死掙紮皆已宣告失敗,她再也想不出任何對策。當權力強大到可以碾壓一切的時候,謀略就變成了蚍蜉撼樹,螳臂當車,徒留可笑。

米摩延的淚水順著精致的臉龐不斷滑落,寶珠卻感覺不到任何淚意。這些日子裡,她已習慣將屈辱和憤怒咽進肚子裡,不再用這種方式表達宣泄。

“我會記得你的。”她拉了拉米摩延的手。

米摩延強顏歡笑,安慰道:“我陪你跳雙人舞,我們是搭檔。”

寶珠果斷拒絕:“不,如果以後有人來救我……你告訴他該殺的人都有誰,等他動手時,你就趁亂逃走,離開洛陽。”

門外燭光閃爍,外麵來了四名帶刀侍衛。為了避嫌,成年男子平日不會進入內宅,他們是來迎接觀音奴的:托盤上是錦瀾天衣、蓮花冠和玉臂環等奢華的服裝首飾。

寶珠站起來去接死亡詔書,雙腿止不住發顫。這種狀態下,她還有力氣保持體麵到終點嗎?

“不是給你的。”領頭的侍衛麵無表情地指了指米摩延,“你,穿上這些,去晚宴獻舞。”

兩個人同時愣住了。等反應過來,米摩延跳了起來,推開寶珠,搶先接過托盤裡的東西。

寶珠震驚地問:“可今年的觀音奴是我!”

那侍衛冷漠地道:“這是主人的旨令。”他走進室內,用提前準備好的鎖鏈將寶珠鎖在榻上。

接著吩咐米摩延:“快點換,客人們都在等。”門沒有關,為以防不測,他們站在門口緊緊盯著。畢竟今年主人選定的犧牲是個四肢健全的男子,倘若他垂死掙紮,可能需要一些強迫的力量。

但米摩延卻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抗的意圖。在眾人注視下,他從容不迫脫光衣物,換上了托盤裡的天衣,再戴上發冠與臂環。脫下鞋子,赤足戴上腳腕的金鈴。

昏暗逼仄的小屋子被少年觀音的容光照亮了。上身赤裸,下著裙裳,一條輕紗繞過胸口,斜披在左肩。寶珠早知道米摩延比自己美貌得多,但從未想到他穿上這身天人之衣,會如此光輝奪目。

妙勝殊絕,恍如琉璃,端嚴若神,清澈澄明。

“我等這一刻三年了。”

聽到剛才的消息後,米摩延反而鎮定下來,平靜地仿佛隻是去日常獻舞。

“曆過此劫,我就能離開人間,真正升天了。”

即將從漫長的恐懼與痛苦中解脫,他臉上露出安詳的微笑,神態仿佛菩薩像那般沉靜,散發出超凡脫俗的氣度。

快想啊!還有什麼奇謀!翻轉乾坤的計策!能夠救人於水火的奇跡!濃烈絕望籠罩之下,寶珠癱坐在地,顫抖得無法起身,然而腦中隻是空白一片。

命運捉弄,李昱暫時舍不得殺她,她所有自救的手段,最後換來的竟是另一個人的犧牲。

米摩延不疾不徐地轉過身,準備走出房間。以往的日子,總是他悲痛地送那些少女踏上絕路。這一回,他終於可以放下心,親自奔赴。

“等一等!”寶珠在他身後叫了一聲,米摩延回過頭,疑惑地望著她。侍衛們亦警惕地盯著她。

“等一等,我再給你補一次妝。”如同往常兩人互助,寶珠從小幾上拿起一盒胭脂,打開盒蓋。她伸出指頭,沾滿紅色,在米摩延潔白如玉的胸膛上抹下三指胭脂痕。

他疑惑地問:“這是?”

“倘若將來在天上再見,我們要留一個相認的記號。”寶珠咬著牙說。

米摩延淡然道:“你說得對。”他也想給室友留下些紀念 ,然而衣物首飾皆不屬於自己,忍恥含垢,渾身汙穢,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

他認真思索了片刻,從發髻上抽出一縷金發,因沒有利器,用燭台的火苗燎斷了,遞到寶珠手上。

“再見。”

在四名帶刀侍衛押送下,光輝璀璨的少年從容自如地離開了,清脆金鈴聲隨他漸漸遠去,在夜色中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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