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哥發脾氣還是很嚇人的。
此時,原本放在茶幾上的劇本已經被狠狠摔在了地毯上,牛皮紙封麵被震得散開,紙頁簌簌飄落。
他脖頸青筋暴起,罵罵咧咧:
“從《塵埃裡開花》改成《少年時代》,台詞刪了三分之一,連濾鏡都調成了最保守的色調……那群人到底想讓我改成什麼樣?歌舞升平的樣板戲嗎?”
“你先消消氣。”陳虹歎了口氣,蹲下身將散落的劇本撿起,耐心整理著。
入目所及,一頁頁紙張上都清晰印著被紅筆圈出的刪減段落。
“能不急嗎?”陳凱哥猛地甩開她的手,在客廳來回踱步,“好幾年的心血,就這麼卡在審核關口,
眼瞅著戛納電影節的報名時間就要截止了,要是再不趕緊送過去,還怎麼衝獎?投入的成本、時間、精力這些,還怎麼往回收?”
他一邊發泄著心中的不滿,一邊回想著為了拍這部電影而做出的努力。
那些為了還原年代質感跑遍全國搜集的老物件,耗費了他無數心血。
一想到這些努力都將付諸於東流,他喉嚨瞬間發緊。
陳虹連忙倒了杯溫水遞過去,繼續勸道:“明天我去找影視協會的老朋友問問,到底是哪條線碰了雷。
你先彆著急,況且再生氣也沒用,當年《霸王彆姬》不也經曆過不少波折?隻要片子質量在,總能找到出路。”
陳凱哥攥著玻璃杯,指節微微泛白。
溫水順著喉嚨滑下,卻暖不了心底的寒意。
他下意識望向牆上掛著的《荊軻刺秦王》劇照,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同樣在審查中掙紮的時光。
那時的自己年輕氣盛,如今鬢角已染雪白,卻依舊逃不過與審查製度的角力。
當時父親還在世,能夠幫襯著去說句話,可現在他卻隻能獨當一麵。
“唉,希望這次不是白折騰。”
他喃喃自語著,腦海中電光急轉,暗自琢磨該找誰來幫忙搞定這件事。
如果是以前,審核那邊的人都是他父親的老友,過去問一問,走個後門什麼的都不成問題。
但現在,審核人員是換了一批又一批,早已經不是原先那波人了。
韓三萍那邊倒是可以說上話,但審核部門也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主要還是沒有人背書,且政策也收的緊。
“嗯?背書!”
陳凱哥猛地抬頭,眼中靈光一閃,手掌重重叩在紅木茶幾上。
“對啊!我可以找國企來背書啊!”
他豁然起身,腦海中思緒翻飛。
二十年前父親牽線的中影老領導早已退休,可如今博納、阿裡、騰訊這些民營公司在審核前也常找國資背景的機構合作。
就像《流浪地球》掛靠西影和上影,《紅海行動》有海軍政治工作部加持那樣。
“我手機呢?”
“在這!”
見丈夫重新提起精神,陳虹連忙把手機給他遞了過去。
陳凱哥沒有猶豫,從通訊錄裡迅速翻找出了傅若卿的電話號碼。
焦洪奮已經退休了,現如今中影的掌舵人換成了這位曾在華影任職過的董事長。
恰好陳凱哥跟他關係還不錯,雙方此前有過多次合作。
電話撥出去,響到第三聲才接通,那頭傳來了傅若卿慣常的沉穩嗓音:“老陳?有事嗎?這麼晚還沒休息?”
“傅董,我這裡有件事需要你幫襯一下!”
陳凱哥把《少年時代》六次送審被拒的經曆快速複述,刻意隱去了敏感段落的具體內容,隻強調了一番年代戲的曆史還原度爭議。
隨後,他直言道:“我想讓片子掛靠中影聯合出品,你看能不能在審核環節……”
傅若卿沉默片刻後才回應道:“老陳啊,你可能不知道,今年電影審核標準確實更嚴了。”
他頓了頓,語氣中透著難色,“中影聯合出品不是不行,但我得先看看成片,尤其是涉及特殊年代的部分,必須改成符合最新政策導向的敘事才行。”
陳凱哥握著手機的手心沁出汗來。
但為了可以儘快過審,去參加戛納評選,他還是脫口而出:“成片我可以調整!隻要能過審,任何修改我都配合!”
“這樣吧,”傅若卿的聲音放緩,“明天上午你來中影一趟,我陪你一起看看成片……”
陳凱哥忙應道:“好,我明天一大早就過去。”
不過下一秒,傅若卿又嚴肅補充道:“咱們醜話說在前頭,如果內容觸碰了紅線,就算掛靠中影也無濟於事,現在文藝片審核不是看誰麵子大,是看項目本身的政治安全性。”
“好的,我明白。”
掛斷電話,陳凱哥癱坐在沙發裡,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父親臨終前說的那句:“搞電影要懂方圓。”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在這片土地上,再鋒利的藝術之刃,也得學會在鋼絲上跳舞。
以前他憑借著時代紅利享受了太多待遇,但從今天開始,這些恐怕都要逐漸離他而遠去了。
……
翻過一夜,時間來到了2月19日。
陳飛早上起來吃完飯,正準備往公司走呢,突然接到了王常田打來的電話。
“陳導啊!我怎麼感覺今年我就像被下了咒似的!”
“嗯?下咒?什麼意思?”陳飛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
“唉!”王常田歎著氣,“年初那紅頭文件一出,選秀項目全部打了水漂,光是練習生解約賠償就要吞掉八位數!
然後情人節上映的那部電影又撲了,首日票房143億,次日票房直接跌倒了1306萬,現在更是都掉到100萬了,徹底完蛋了。”
陳飛把手機連上藍牙,啟動車:“早就跟你說過,流量經濟就是空中樓閣,遲早得出問題。
還有你們公司出品的那《十年一品溫如言》,我在抖音上看了點宣傳片段,車禍、癌症、失憶三件套全用上了,觀眾現在看到這些套路都能背台詞了。”
“可以前這種片子就是吃香啊!”王常田的聲音帶著無奈,“首日票房還破了1個億,誰能想到後續直接斷崖式下跌……”
“醒醒吧,老王。”陳飛踩下油門彙入車流,神色嚴肅道:“短視頻早就已經把愛情片的高光片段全剪碎了。
網友們在手機上刷三十秒就能看到一部電影的完整淚點,誰還花錢去電影院?而且現在的觀眾要的是新鮮感,不是把二十年前的老梗換層皮再端上來。”
電話那頭傳來紙張翻動的嘩嘩聲,王常田似乎在翻找報表。
片刻後,他聲音繼續傳來:“那你說應該怎麼辦呢?你勞駕幫我支個招吧,公司股價一直在下滑,這也不是個事啊!”
“轉型。”陳飛斬釘截鐵,“去做現實題材,挖掘社會痛點,或者搞硬核科幻,彆在情情愛愛裡打轉,觀眾需要的是能咂出味兒的好故事,而不是工業糖精。”
王常田沉默良久,終於歎了口氣:“行,我聽你的,馬上開策劃會。”
“記住,”陳飛繼續提醒他,“影視行業從來都是適者生存。趕緊把那些隻會寫霸道總裁的編劇送去采風,要不然再晚連湯都喝不上了。”
“好!”
如果是彆人的意見,王常田可能還會去反駁一下。
可麵對陳飛的提議,他想也沒想就選擇了照做。
春節檔已經過半,《這個殺手不太冷靜》、《奇跡笨小孩》、《熊出沒重返地球》這三部電影的出品方成為了今年最大的贏家,名利雙收!
仔細觀察就能發現,這三部電影的出品方一欄全部都掛著飛躍影視的名字。
這也意味著,今年春節檔飛躍影視又賺翻了!
所以,對於陳飛的話,王常田壓根就不敢不信。
起碼在對行業未來的預知這方麵,他比起陳飛而言,簡直要差上十萬八千裡!
與此同時,在抵達公司後第一時間,陳飛也進入當了忙碌之中。
《唐探1990》這個劇本寫的還剩13,得儘快將其搞定。
《萬裡歸途》和《邊境殺手2》的項目書初稿在經過鐘莉芳和蘇國海審核後,雙雙被秘書送到了他辦公室。
必須得經由他簽字,項目才能繼續往下運行……
而在同一時間,正當他忙碌之際,陳凱哥已經帶著《塵埃裡開花少年時代》的成片抵達了中影。
傅若卿對他的到來表達了熱烈歡迎。
寒暄過後,兩人一起來到放映室,開始看片。
起初時,傅若卿還沒覺得這部電影有什麼問題。
可看著看著,他就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銀幕上,少年在胡同裡奔跑的長鏡頭掠過斑駁的紅磚牆,突然切入一段關於特殊年代的模糊閃回……
他下意識翻開劇本對照,卻發現這段新增的隱喻段落並未標注在送審版本裡。
“老陳,還這個鏡頭……”
傅若卿正要開口,陳凱哥卻搶先說道:“特意保留了一些曆史厚重感,藝術創作總需要些真實的肌理才行,要不怎麼被稱之為文藝片呢?”
“……”
傅若卿啞口無言,放映機的光影在他臉上明滅交替。
盯著銀幕上不斷閃過的畫麵,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其實看到這裡,他大概已經能猜到陳凱哥的這部電影為什麼會一直過不了審了。
裡麵傳遞出來的意思完全不符合當下。
“這片子……”
他剛準備出聲說自己也無能為力,卻突然想起上周集團會議上,領導給出了“打造國際影響力作品”的指示。
如果這部《塵埃裡開花少年時代》能通過內部調整後送審成功,再運作進入戛納主競賽單元……
不用想都知道,光是提名就能讓中影在年度總結裡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更重要的是,陳凱哥欠的這個人情,未來能撬動的資源不可估量。
“要不……試試?!”
想到這裡,他即將脫口而出的話突然一轉,臉上也露出了恰到好處的微笑:
“這片子確實拍出了時代韻味,特彆是整體架構和藝術水準,完全具備衝擊國際獎項的潛力,不過審核標準你應該也知道一些,有些細節可能還需要調整。”
陳凱哥聞言猛地轉過頭,眼中閃過驚喜:“你的意思是……”
“中影願意成立專項小組,從政策解讀和藝術平衡兩個方向協助修改。”
說著,傅若卿突然拿起遙控器暫停影片播放,畫麵定格在少年仰望天空的側臉上:“我聽說戛納組委會今年特彆關注亞洲人文題材,咱們如果能趕在申報截止前完成調整……”
他故意留有餘地,下一秒便看到陳凱哥的眼神徹底亮了起來。
“隻要能過審,後續剪輯和配樂我都可以配合,如果能趕上去戛納,這份人情我記下了!”
“好。”傅若卿站起身,當即便安排道:“先安排藝術委員會預審,下周前給你具體修改方案。”
“多謝傅董!”陳凱哥連忙表示謝意。
傅若卿笑了笑,表示:“你的才華,不該被埋沒在審核流程裡。”
瞬間,陳凱哥竟有了一種遇到知己的感覺。
他並沒有急著離開,徑直跟著傅若卿前往了辦公室,暢聊了整整一個上午。
直到中午在中影這邊的食堂吃過飯,他這才依依不舍的告辭離開。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傅若卿掏出手機,調出日程表,計算了一下時間節點。
距離3月已經很近了,不過他有信心能在戛納報名截止之前把這部電影的送審流程搞定。
手握中影全部職權,他所掌握的權力可比外界想象中要大的多!
午後的陽光映在他的鏡片上,將眼底的算計折射成了細碎的光斑。
如果這場交易能夠完成,既成就了陳凱哥的藝術野心,也將成為他仕途進階的重要籌碼。
這種雙贏的局麵,正是他想要的!
關上辦公室門,他重新坐回到了真皮座椅內,摩挲著手機邊緣思忖片刻後,隨即又找出了黃健新的號碼。
電話剛接通,那頭便傳來鍵盤敲擊的聲響與混雜的交談聲,顯然還在忙碌之中。
“老黃,我是若卿。”傅若卿指尖輕叩桌麵,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誌願軍》的劇本進度如何了?”
去年《長津湖》上映,且拿到了60多億票房夠,便有許多人將目光定在了其身上。
於東看重的是主旋律題材電影的未來,所以正在聯合林朝賢做《蛟龍行動》。
但傅若卿卻注意到了“抗美援朝”這個題材。
當時他便選擇了去找黃健新,希望對方能寫個類似題材的電影劇本出來。
於是,在經過多次研討後,便有了《誌願軍》這個項目。
“唉,彆提了!”黃健新的聲音裡帶著幾分疲憊與焦躁,“光是抗美援朝的曆史細節就夠磨人的,既要尊重史實,又得讓故事有戲劇張力。
我最近正帶著編劇團隊泡在檔案館,頭發都白了好幾根!”
傅若卿當即便笑哈哈的說道:“辛苦了,等劇本寫出來,我給你辦慶功宴。”
“那倒是用不著。”黃健新打了個哈哈,“框架已經搭得差不多了,就差潤色幾場關鍵戰役的戲份了。”
傅若卿聞言,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聲音溫和卻暗藏催促:“辛苦你了,但時間不等人,下個月中影要開項目推進會,最好能帶著完整劇本過來。
咱們得趕在暑期前敲定演員和拍攝計劃,要是能搭上今年……哦不對!是明年國慶檔的順風車,這票房和口碑……”
他故意拖長尾音,試圖讓黃健新領會其中深意。
如果是焦洪奮,說不定就要趕工在今年國慶檔把這部電影給做出來了。
但這樣一來,質量肯定又無法保證。
事實已經證明,拚盤式電影拍攝完全就是錯誤、不可取的,絕對不能繼續誤入歧途。
黃建新沉吟片刻,答道:“我明白,其實現在最大的難點就是怎麼平衡宏大戰爭場麵和個體人物的情感線,你也知道,這類題材拍不好就容易流於說教。”
“這正是需要你發揮專長的地方。”傅若卿靠向椅背,目光掃過牆上懸掛的曆年票房冠軍海報,“《建國大業》、《建黨偉業》這些你都操刀過,對主旋律商業片的拿捏再合適不過。
這次《誌願軍》要是能做出新意,不光是票房,說不定還能衝擊明年的金雞獎。”
黃建新聞言不由得笑出聲:“你這是給我上緊箍咒啊!行,我回去就催編劇團隊,爭取提前完成。”
“不過嘛。”他突然話音一轉,“後續的拍攝我可不管啊,你得另找導演來拍,我是不行了,快70歲的人了,實在是扛不住高負荷工作。”
像張一謀那種越老狀態越好的導演,圈內可以說是屈指可數。
黃健新自認為自己是絕對不行的。
“哈哈,行,我來找導演。”傅若卿爽朗大笑,心裡想著的卻是不久前離開的陳凱哥。
隻要能夠確保《塵埃裡開花》順利過審,那陳凱哥這人情可就欠大了。
借此機會,邀請他來擔任導演,還不是手到擒來?
掛斷電話後,傅若卿腦海中開始盤算起來。
陳凱哥的《塵埃裡開花》、黃健新的《誌願軍》,再加上幾部正在籌備的各類題材項目……
他相信,這些精心布局的棋子,終將在影視市場掀起波瀾!
而到那時,他也將站在棋局中央,等待著屬於自己的“將軍”時刻。
誰說中影離開了飛躍影視就不行了?
他偏偏要證明,中影才是首都這個圈子裡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