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開的班子會。
中午吃完午飯，林驍就帶著副鎮長葛濤，溜達到了鎮子南端的新村花園。
這是個去年剛交房的商品房小區——說是商品房，但其實也是拆遷改建房，把幾棟零散的老民房拆了，再加上邊上幾畝荒地，整合起來就有了這個小區。
新村花園是星光鎮落實國家“合村並鎮”政策的一個示範點。
新村新村，其實就是把幾個村子合起來，建成了城市小區。
即為合村並鎮。
星光鎮因為地處山區，地勢波瀾起伏少有平地，所以33個自然村基本上都是東邊一棟房、西邊一棟房，大部分民房甚至沒有“鄰居”這麼一說，就孤零零地矗立在山坳或田埂間。
這種狀況，和潮白鎮這種偏平原地帶、集體土地十分吃緊的農村，是完全不一樣。
星光鎮的各個自然村，基本上都是人少、地多。
這也就是為什麼，新村花園一期工程隻用拆幾套民房就可以建成。
如果真的是要拆掉一整個密集相連的村子，那拆遷費用再加上建設費用，可就太高了。
即便合村並鎮是國策，以麻山縣的財政能力，也根本不可能拿出這麼多真金白銀搞拆遷開發。
當然話又說回來。
真要是一個村子民房密集，那必然代表人丁興旺，也就不需要合村並鎮了。
所以，這個政策之所以要在某些地區大力推行，就是因為當地人口大量流出，一個村子就那麼一二百人甚至更少，卻擁有大量土地。
以村子的勞動力量，根本無法耕作如此大麵積的土地。
但因為這些村子又都處在地勢起伏的山區，想要開展集約化種植的難度又很大，大量土地被迫荒廢，現代化農業在這裡根本發展不起來。
合村並鎮，既可以將分散的農民集中起來，統一供水供電，提供更好的生活環境和資源供給，也可以將零散又廣闊的土地整合起來利用，因地製宜開展現代化農業種植。
農民和國家雙贏。
最起碼林驍在看到這個政策的時候，他是這麼理解的。
當然，作為從小在農村長大的一份子，他非常理解農村人對故土的眷戀，尤其是一些中老年人，在村子裡生活了一輩子，猛不丁地要讓他們“進城上樓”，他們肯定不適應。
但林驍覺得，僅僅是“不適應”這個理由，還不足以成為阻礙合村並鎮政策推行開來的理由。
畢竟他仔細研究過政策。
國家文件裡，對合村並鎮工作開出的條件是很好的，不但對樓房建設全額撥款，讓老百姓免費入住，村民們還能在“進城”後，保留一部分集體土地用作種植。
相當於既免費住上了嶄新的樓房，又留下了對土地的依托。
充其量就是這地會遠一些，不像之前在家門口這麼方便。
但和農村另一個問題結合起來看，這點不方便，似乎也就無足輕重了。
這個問題就是農村光棍結婚難。
現在農村地區，光棍問題已經十分嚴峻，大量28—40歲單身男青年娶不上老婆，這其中當然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但最主要的一點，就是“城裡沒房”！
星光鎮雖然隻是個鎮，不算城裡。
但再怎麼說，也比窮鄉僻壤的山溝溝裡好多了。
能在鎮上免費得到一套房子，自家孩子娶上老婆的可能性也就會更大一些，這是肯定的。
什麼？你說沒兒子的家庭不需要考慮這一點？
說笑了！
農村家庭基本上沒有不生兒子的，要麼沒有孩子，要麼至少一個兒子。
男女比例懸殊，是3000萬男光棍群體出現的主要原因，沒有之一。
林驍從農村來，看到家裡一堆堂哥表哥沒結婚，自然是明白“城裡有房”這件事對農村家庭的重要性。
正因為了解這一背景，他才對合村並鎮工作推行難，感到由衷的費解。
因為從道理上講不通。
所以他趁著吃午飯消食的時間，和葛濤溜達到了新村花園。
小區在鎮子最南端，離鎮政府不遠不近。
但因為星光鎮本來也不大，所以走了二十來分鐘也就到了。
站在馬路對麵，林驍便看見一個還算闊氣的小區大門，刷著金漆寫著“新村花園”四個大字，其中“花”字的草頭已經消失了，應該是掉了。
從大門往裡看，兩排整齊的6層小洋房，橙白相間的外牆顏色鮮活。
但隨便掃一眼，就能看到好幾處牆皮已經脫落。
林驍眉頭皺了起來：這新村花園的房屋質量，似乎不是很好。
不過想到這是山區鄉鎮，這種房屋質量也說得過去，畢竟連自己辦公室的牆皮還大麵積鼓包開裂呢。
確實算不得什麼。
過馬路，兩人走進小區，門口崗亭裡保安正看小姐姐扭屁股看得入神，連正眼都沒瞧他們。
林驍進去轉了一圈。
水泥道路開裂坑窪，花壇綠地光禿禿一片。
幾處垃圾點位，藍黑兩個垃圾桶都塞得滿滿當當，老遠就聞到了臭味，大夏天裡簡直提神醒腦、後勁十足。
林驍看了一圈下來，心裡大概有數了。
葛濤也看出鎮長臉色不好看了，趕緊解釋：“鎮長，這鄉下地方肯定比不了城裡，條件就這樣。新村花園這房屋質量，說實話比鎮上這幾年建的商品房小區，已經好很多了……”
林驍沒接話，隨口問：“這小區的容積率是多少？”
葛濤愣了一下。
“容、容積率？”
“老葛，你不覺得這樓間距太密了嗎，兩棟樓之間也就差不多過兩輛車的距離，這邊廚房做飯，那邊都能看見鍋裡炒的什麼菜了！”
林驍站在兩棟樓中間走道的入口，一臉嚴肅。
葛濤看了看，也直撓頭皮。
現在是正午時分，可兩棟樓中間的地麵愣是有一半的陰涼，這誇張的樓間距，的確是連他這個土生土長的鄉下人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這……這項目是純國家撥款，村民們不用花一分錢……這麼建，可能比較節省資金吧……”
葛濤是個實在人，這會兒說話都結結巴巴了。
林驍沒接話，繼續往前轉悠。
繞了一圈回到小區大門。
小區不算大，隻有6棟樓，一棟3個單元，算下來也就400來戶。
而考慮到農村大多都是老人，所以在戶型設計上又都是四五十平米的小麵積，這400來戶，其實容納村民總數也就總共不到600人。
差不多就是三四個村集體的人口數量。
這三四個自然村，以現在星光鎮的土地麵積大概有三四十平方千米，即使隻算住宅麵積也十幾萬平，每家每戶自建房占地三四百平都隻能算是正常水平。
可如今，這五六百人。
卻擠在了這不到兩萬平的花園樓房裡。
這一圈走下來，林驍的眉頭真的是越皺越高，現在越來越理解為什麼村民們為什麼不願意離村進鎮、離地上樓了。
然而這還不算完。
林驍和葛濤進小區後是朝西邊走的，轉了一圈從東邊過來，看到幾個老年人在牆角下的空地上乘涼。
大家夥看見葛濤，立馬喊著“葛鎮長”，然後一窩蜂圍了上來。
合村並鎮工作自開展以來，就一直是葛濤牽頭，現在新村花園一期裡的這些住戶，去年都是葛濤帶著村乾部挨家挨戶做工作給勸來的。
村民們不識超級大網紅鎮長林驍，卻認識本地的鄉土副鎮長葛濤。
大家一窩蜂圍了上來。
“葛鎮長，你得管管啊，這房子漏雨的問題修了大半年，到現在還沒修好呢！”
“就是啊，我家住頂樓，外麵一下大雨屋子裡就下小雨，根本沒法住！”
“我家不住頂樓，也漏啊！”
“上次開發商來，答應得好好的說修，可後麵連個鬼影都沒有！”
“葛鎮長，當初可是你拍著胸脯跟我們說，進城上樓是過好日子的，現在這過得還不如在農村呢，你得管啊！！”
“還有之前說上樓以後，家家戶戶都還能分到一點地，可現在樓上了，地沒了，這怎麼說？”
“葛鎮長……”
葛濤一開始還努力安撫大家，大喊著想解釋。
可很快就淪陷在了村民們的激憤情緒裡。
相比之下，身為鎮長的林驍反倒被大家無視，一點作為全網名人、音樂圈天才、超級頂流的麵子都沒有。
這處境，都讓林驍有點想樂。
他估摸著，這些大爺們是看自己年輕，還以為是跟著葛濤來的鎮上小乾部呢。
這種“默默無聞”的感覺，讓如今被全網熟知的他，覺得無比懷念。
不過隻懷念了不到十秒鐘，葛濤就把他出賣了。
“各位大爺，這是我們星光鎮新來的鎮長，林鎮長！！”
葛濤高聲喊出這一句。
一語畢，十幾個老頭頓時同時安靜了下來，以一種病毒擴散般不可置信的眼神，齊刷刷聚焦在林驍身上。
林驍：得，十秒素人體驗卡結束！
老頭們無不震驚，下意識覺得葛濤是在逗他們。
這個看起來毛都沒長齊的小夥子，會是比葛濤職位還高的鎮長，會是整個星光鎮權力最大的人？
大家不敢相信。
葛濤這時又重申了一遍林驍的身份，然後道：“大家有什麼訴求，可以跟我們鎮長說，鎮長一定會給大家解決的！”
這話語氣十分嚴肅，同時對林驍投來了一個十分歉疚的神情。
那意思是：鎮長，我頂不住了，你來頂一會兒吧！
林驍倒是坦然。
在其位謀其政，這責任本就該他擔。
於是擺擺手，沉著開口：“各位伯伯、大爺，我是星光鎮鎮長林驍，大家有什麼想說的儘管跟我說，我一定會儘最大努力幫你們解決……”
跟村民們說話就不必打官腔了，直來直去最好。
老頭們聽了這話，雖然一個個還是神色震驚，但終於確信了林驍的身份。
猶豫片刻後。
此起彼伏的控訴聲浪再次翻湧而起，這次卻是齊刷刷朝林驍撲來。
林驍聚精會神，聽得十分認真。
沒一會兒便頭痛不已。
倒不是嫌大家煩，也不是不想管這件事，而是……他聽不懂！
大爺們說得都是最純正的土話！
南州這地方，山勢延綿，每一座小山頭後就是另一方天地，所以造就了十裡不同音、百裡不同俗的特殊人文環境。
儘管林驍是土生土長的南州人。
但星光鎮與安陽縣，相隔甚遠，方言已大不相同。
再加上老人家說話又口音極重，本地年輕人聽起來都費勁，更彆提林驍這個外來戶了。
所以儘管他聽得很認真，但還是收效甚微。
最終不得不向葛濤求助。
在老葛的翻譯下，林驍這才明白大家的訴求，主要體現在房子漏水和村民自留地的劃分上。
而他本人實地考察後，發現的樓間距太窄、小區綠化水平差、基礎設施差，以及垃圾沒有及時清理等問題，村民們愣是隻字未提。
可見，他們對於“上樓”生活要求，已經很低很低了。
隻要能住就行。
可偏偏，這麼點基本要求都無法滿足，房子漏雨成了困擾全小區400多戶居民的共性問題。
星光鎮地處中部省份山區，氣候本就濕潤多雨。
這新村花園自建成入住起，漏雨問題就一直沒停過，村民們家裡幾乎就沒乾過。
開發商修了好幾次。
可都隻能管幾天，過段時間又接著漏，家裡滴滴答答個沒完！
老百姓們要不是實在沒辦法了，也不至於敢圍著副鎮長，吵著鬨著要說法。
畢竟在場都是老人，從吃不飽飯的年代過來，對官權的敬畏思想是深入骨髓的。
如今卻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林驍聽明白了，也看清楚了，本就壓了一肚子怒火，這會兒再也忍不住。
他不是個衝動的人。
可現下聽完大爺們的哭訴，卻直接問：“老葛，這小區開發商是哪家？”
“耀發建築，就是麻山縣本地的工程建築公司，也是……”
葛濤有話沒說完，顯然是顧及在場村民眾多，實在不好多言。
林驍卻沒放在心上。
“老板電話你有嗎？”
“啊？哦，有……有！”
葛濤有些錯愕，如實回答，心裡有種不詳的預感。
預感很快成為現實。
“打電話，把人給我叫來！”
“啊？現在？！”葛濤著實震驚了。
“對，現在！”
“呃……”
葛濤十分為難，有些話支支吾吾張不開口。
最終隻能道：“鎮長，現在這大中午的……要不下午把他們老板叫到鎮裡，我們坐在會議室裡慢慢……”
話沒說完，林驍打斷：“不去鎮裡！問題出在工程質量上，坐在辦公室裡能說出什麼花來？就在這兒解決，就現在！”
葛濤有些懵。
入行近二十年，沒見過這麼乾活的，尤其還是鎮長、一把手！
“打電話，現在就打！”林驍又催促了一句。
“哦……哦……”
葛濤回過神，著實被林驍的氣勢給震住了。
其實林鎮長上任這幾天，他對這位年輕的“關係戶”鎮長，心裡一直是不服氣的。
誠然他在安陽縣做出的成績，葛濤也有所耳聞。
對於林驍在音樂圈的實力和才華，他更是如雷貫耳。
但葛濤始終覺得，寫歌唱歌這種事就跟打球釣魚一樣，頂多算是興趣愛好，和本職工作的不相關的……或者說不是正經的相關！
至於林驍在安陽縣潮白鎮的成績。
葛濤認歸認，但同時他又覺得，如果自己有這樣一個嶽父，未必不能乾出這麼一番業績。
所以。
葛濤打心底裡是對林驍不服氣的，甚至有些鄙夷。
而且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自己四十好幾的人了，當副鎮長也五六年了，自然對於把“副”字從腦門上摘除有點想法。
星光鎮原鎮長被調走後，他這想法就越來越濃烈了。
有一陣子，他甚至都覺得縣領導看自己的眼神大有不同，跟自己說的話也彆有深意，相當於某種意義上的暗示了。
他十分歡喜，每天在工位上練習雲淡風輕、波瀾不驚。
甚至回家一邊洗澡還要一邊想著，如果真提拔了自己，以後該怎麼跟另外兩位副鎮長既和諧相處、通力合作，又做到主次分明、正副有彆……
越想，葛濤覺得那個位置離自己越近。
就在他以為自己唾手可得之際，縣裡一紙公文，告知新鎮長即將到崗。
葛濤人都傻了。
要是這鎮長真的有資曆也就罷了，偏偏又是個連三十歲都不到的愣頭青、關係戶。
葛濤越想越鬱悶，感覺像一口濃痰卡在嗓子裡，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來，憋屈死了。
剛才，麵對群眾圍剿。
葛濤把林驍推出去，一方麵是真的無計可施，另一方麵也是想試一試這位鎮長的本事，倒要看看麵對這種情況他該如何應對。
林驍的表現不說多驚豔，至少沒有慌了手腳，一副真心真意要為群眾解決難題的樣子。
葛濤對他的態度卻是無感。
在基層乾了二十年，這種好話連篇、義正言辭的領導，他見多了，拍著胸脯做的承諾用籮筐裝，卻基本上沒幾個能落實的。
葛濤下意識覺得，這小子八成也是這種貨色，甚至因為他這麼年輕就這麼能裝，對他越發鄙夷。
卻沒想到。
林驍轉頭就讓他聯係開發商，要此刻、原地、當場解決！
葛濤人都懵了。
媽呀，乾了二十年，沒見過這招啊！
這要不是有真本事、硬能耐，那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楞子！
群眾可都在旁邊圍著呢！
開發商喊來，威風耍了一大通，最後事情卻沒解決，那才真是丟臉丟到外婆家去了。
所以一般人的做法，都會是當麵承諾會好好調查、了解情況、儘快解決。
然後回去，有心的問問原因，把開發商叫來商量解決措施。
沒心的，直接就拋到腦後，管都不管了！
林驍現在看不出來有心沒心，但能看得出來，膽子是真大！
葛濤剛才沒說出口的話，是這“耀發工程”的老板，在麻山縣本地很有背景人脈。
不過他相信，即便這話沒說完，林驍肯定也明白。
畢竟他又不是沒在鎮裡乾過，基層那點事，不可能沒經曆過。
但他卻完全不在乎。
對耀發工程背後的靠山是誰，他問都不問一句，直接就讓搖人！
如此霸氣，不得不說把葛濤給征服了，人都看呆了。
“草，真特麼帥，果然有個市長老丈人就是牛逼！”
葛濤雖然還是羨慕他的背景硬，但卻不嫉妒了。
甚至隱隱開始覺得：這小子其實本身也很牛逼。
畢竟設身處地來說。
如果他換作是林驍的位置，麵對此情此景，也還是會選擇先安撫群眾，然後回鎮裡再了解情況、徐徐圖之。
無論如何也不會選擇“現場辦公”的解決方式，因為太容易翻車了。
聽著林驍冷靜而又堅定的命令。
葛濤愣了兩秒，便迅速點頭：“好，我現在就打！”
拿出手機，翻出號碼，撥了過去。
反映問題的老大爺們也都懵了，活了五六十歲，沒見過這樣的！
現在的年輕領導都這麼虎嗎？
大爺們一個個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不知所措。
現場最淡定的，反而是林驍。
他看著這群老實本分的村民，再看這逼仄臟亂的環境，心中一股無名火，怎麼壓都壓不下來。
自來星光鎮。
他就反複告誡自己，現在馬甲曝光、全網矚目，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得格外注意，千萬不能出現過失，被拍了照片或者視頻放到網上，很容易又小事變大、大事變瘋，鬨得全網皆知、謾罵不絕。
他本人倒是不在乎。
可現在終歸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指著他這個主心骨。
林驍不願意給家裡人惹麻煩，所以即便本性不是這脾氣，也還是勸自己要忍、要鬆，要退一步開闊天空。
可如今。
看著這好好的政策被糟蹋成這個樣子，看著這些樸實的村民被欺負成這個樣子。
林驍再怎麼勸慰自己要淡定要從容，這一刻都全然不作數，心中一腔火燒得要多旺有多旺。
他當然知道，能在小縣城裡乾工程公司，還承接到政府的工程項目，這耀發工程的老板絕對來頭不小。
但他管不了，也懶得管。
背景硬又怎麼樣，能有我硬嗎？
現在，此刻，我就要把這件事解決！徹底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