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長的下班鈴聲響起。
不一會,山城電廠的大門口便湧出了許多年輕的男女工人。
陳開顏推著腳踏車和幾個女工並肩走在一起。她穿著一件素花棉襖,寬大的圍巾把麵容遮擋得嚴嚴實實。
出了工廠大門,她便揮手和同事們告彆,一個人騎車走向另一條道。
不遠處的馬路邊,趴著一輛黑色轎車。
張義正坐在車裡看著陳開顏漸漸遠去的背影。
對戴老板交待的這個有些莫名其妙的任務,他心裡始終有一片陰雲盤旋不去。
試探?陷阱?
思忖了一會兒,張義從車上下來。
資料顯示,陳開顏習慣在下班的路上去附近的菜市場帶點兒菜回去。
雖然他一時想不清戴老板的目的,陳開顏的資料又看不出什麼破綻,此刻無論如何,都要先摸進她家去看看。
不管她是什麼人,總會在窩裡留下蛛絲馬跡。
看了一眼手表,張義掏出一個口罩戴上,走進了陳開顏居住的樓裡。
順著老樓狹窄的台階,張義一路辨認門牌號,找到了203。
他沒有貿然進去,而是貼著牆根,仔細觀察了一會,才上前敲了敲門。
沒人回應,張義迅速掏出一截鐵絲,插入鎖芯捅了捅,門便開了。
戴上鞋套進入房間。
整體上看,陳開顏的住處沒有什麼特彆的,就是一個單身姑娘的家。
房間不大,擺設也有些簡陋,僅有一張床、一個衣櫥和一張桌子。
張義戴上手套,走到桌子前,仔細地翻檢抽屜。
第一個抽屜沒上鎖,裡麵除了幾張零錢,還有一隻鋼筆和筆記本,看樣子是經常用的,放在這裡,很順手。
張義仔細打量幾眼,確定鋼筆和筆記本擺放的位置,以備稍後複原,然後拿起筆記本。
竟然是一本日記。
裡麵記述的都是生活和工作的瑣碎日常,應該說是陳開顏的“心路曆程”。
是生活也是苦難,字裡行間都透著對命運的無奈。
兩個字,可憐。
才泛起一點同情心,張義突然皺起眉頭,仔細端詳起手中的筆記本。
他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然後將筆記本湊到鼻翼下聞了聞。
直覺告訴他,這本筆記本有些不對勁。
首先,正常長期記錄的日記,紙張會隨著時間有不同程度的泛黃和磨邊,字跡的顏色也會由深變淺,而這本比較的紙張卻嶄新的過分,筆跡的顏色也沒有絲毫變化。
再看日記的內容,一些細節描述過於詳細,不像是日常隨意的記錄,反而像是精心準備好的。
給誰看呢?
張義冷笑一聲,小心地其放回原處。
將這個抽屜複原後,張義伸手拉第二個抽屜,但這個抽屜上鎖了。
張義緩緩蹲下,從兜裡摸出一枚曲彆針,捋直了開始開鎖。
很開,哢嗒一聲輕響,抽屜開了,可張義剛拉開一點,突然動作停住了,他側耳聽了聽,遠處隱約傳來開自行車鳴鈴的聲音。
他立刻收好抽屜,將一切複原,起身朝門口走去。
貼在門邊聽了聽,見樓道沒有動靜,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剛走到樓下,就見陳開顏推著腳踏車走了進來,把手上掛著菜籃子,裡麵是幾根蘿卜、茭白。
正值飯點,各家的炊煙已嫋嫋升起,小院裡沒人,因此徘徊在這裡的陌生人張義顯得很突兀。
陳開顏看見了,但並未理會,她費力地推著車往樓上走。
“姑娘,你好。”
陳開顏側頭一看,是個陌生男人。
她沒有搭腔,隻是警惕地看了一眼他,繼續往上走。
“不好意思,我沒有什麼惡意,這裡是電廠家屬院吧?我想打聽一個人——嗯,姓戴,是我表舅。我一直在找他,最近才聽說他在電廠上班。”
陳開顏抬頭看了一眼張義,又迅速低下了頭:“你問彆人吧,我認識的人不多。”
“沒準兒你見過他呢,四十多歲,大高個,馬臉,鼻炎很嚴重,說話甕聲甕氣的。”
陳開顏已經到了家門口,鎖好了車,她搖了搖頭:“不好意思,我沒見過這個人,你還是去問彆人吧。”
說完,她拿出鑰匙開門,然後閃身進去,便緊緊關上了門。
張義聳聳肩,得,碰了一個軟釘子。
回到辦公室,猴子正在填寫出差的報賬單,錢小三喝茶看著報紙,喜笑顏開。
“錢小三,發財了,這麼樂嗬?”
“嘿嘿,剛我老婆打電話,說今晚燉了乳鴿,讓我早點回家呢。”
猴子搖頭撇嘴說:“你老婆看得夠緊的啊,是怕你出去花天酒地吧?這男人一結婚,就像上了嚼子,徹底沒了自由。”
“這叫幸福,你不懂。”錢小三一臉得意。
話題聊到這裡,張義心裡一動,問:“老錢,當初你是怎麼和你老婆走到一起的?”
“看對眼了唄。”錢小三美滋滋道,“其實男人女人就那麼回事,我能給她依靠,有安全感唄。”
頓了頓,他以一副過來人的姿態說,“當然了,結婚和談戀愛不一樣,彆找你喜歡的,最好是找個喜歡你的。”
“就這麼簡單?你嶽父嶽母沒有為難你?”猴子似乎是知道什麼秘密,一臉揶揄道。
“你說這事啊。”錢小三嗬嗬笑道,“他們聽說我是乾特務的,說什麼刀口上舔血的,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不敢明著反對,但背地裡牢騷話可多了,但那又怎麼樣,有錢能使鬼推磨,一根小黃魚的財力一給,女婿已經喊上了,恨不得當天就拜堂。”
這話聽得張義啞然失笑,他想起自己有個朋友結婚前談到彩禮,4萬的時候女方還是一個一個“你媽”,到六萬的時候就是“咱媽”了,到十萬的時候,女方已經一口一個“我媽”了,如果一分錢沒有,估計就是“他媽的”了。
當然了,婚姻從來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有時候不是兩個人你情我願結合的事,而是兩個家庭的結合,兩方麵社會關係的結合。
張義思量著問兩人:“如果現在有個任務,讓你們去快速接近一個女人,你們會怎麼做?”
“這得分人。”
“未婚涉世未深的女性呢?”
“英雄救美!”錢小三眼珠一轉,脫口而出。
“會不會太俗了?”
“看似俗套,但大家一直在用,就說明它的成功幾率高。”錢小三篤定說,他總覺得處座問這個問題是在傳遞什麼信號,好奇地問:
“處座,是不是有什麼任務?先說好啊,咱老錢可是有家室的人,這種事最好交給猴子。”
張義笑了笑,沒說話,難道真黔驢技窮要用英雄救美這麼狗血的辦法?
還有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人呢?
戴老板又有何意圖呢?
百思不得其解。
帶著滿腹疑慮回了家,確定沒有人跟蹤監視後,他立刻反鎖門窗,仔細地檢查搜尋起自己家。
電話、沙發、衣櫃、燈繩、台燈、牆角甚至是鐘表和收音機裡麵以及背麵的狹縫,一切可能藏匿竊聽器的地方,張義都逐一找過。
然而一無所獲。
夜漸漸深了。
【今日情報已刷新】
【1、您今天見過戴春風,獲得相關情報——陳開顏,代號鶯尾,軍統山城外事培訓班畢業。】
這個班張義雖然沒有擔任教官,但有所了解,該班學員文化程度之高,可以說在軍統各期訓練班都是首屈一指的,報名的很多學生都是北大、清華和教會大學外文係的畢業生。
畢業生本擬定分派到外交部駐外使館任職,擔任國際情報特務。
但此時的外交部長是王純惠,果黨內部老資格的外交家、法學家,老頭子很有個性,斷然拒絕接受戴老板的私貨。
戴老板無奈,隻好將他們分配到軍統局各處室工作,這其中最出名的便是他的前女友餘淑恒。
【2、您今天見過陳開顏,獲得相關情報——陳開顏已奉命接近你,執行甄彆任務。】
原來如此。
張義明白了。
毫無疑問,這完全是針對自己一個人設的圈套。
戴春風對他的懷疑,已經正式開始了。
可以想象,陳開顏同樣掌握了自己的詳細資料,今天的軟釘子,不過是欲情故縱的把戲。
但他們哪裡知道,自己打的可是明牌。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上班,張義就接到開會的通知。
才坐穩,就見戴春風陰沉著臉進來,氣勢洶洶地將一份花邊小報扔在桌上,劈頭蓋臉地責問:“廢物,都乾什麼吃的,造謠都造到委員長頭上了,你們為什麼沒有發現?”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事,忐忑不安地傳閱完報紙,更沒人吭聲了。
所謂的謠言說的是常某人和他的第二夫人陳女士重歸於好,陳女士搬作護士到某處和委員長幽會的消息。
這種事空穴來風,真假難辨,而且又事涉常先生的兒女情長的私事,根本就不在特務工作的職責範圍,怎麼管,誰敢管?
見沒人吭聲,戴春風語氣更加嚴厲:“委員長說新華日報天天刊登反對他、反對黨國的言論,我們無能,任其發行傳播,簡直屍位素餐,玩忽職守,這也就罷了,現在連一份花邊小報都管不了嗎?”
“局座,會不會是紅黨造出的謠言,故意破壞委員長的威信?”
楊榮此話一出,會議室裡,開始有人竊竊私語起來。
“苛坦白來說,紅黨是不屑於知道這類謠言的,會不會是日本人或者汪偽分子乾的?”
“哼,不管是誰乾的,在我們的心腹重地,出現這種事,事先不能加以防止,已是嚴重失職。楊處長,你馬上派人去查,一定要趕在中統之前查出幕後黑手。”
“是。”楊榮凜然領命敬禮。
會議很快結束,張義剛想離去,卻不想戴老板說:“張副處長留一下。”
“局座?”
戴春風注視著他,問道:“怎麼樣,有突破嗎?”
“比我想象的更難一點,她剛剛拒絕了我的搭訕。”
“哼。”戴春風冷哼一聲,語氣嚴厲起來:“抓緊時間,遲遲沒有進展,萬一被藏在她後麵的紅黨發現了你的身份,打草驚蛇,他們都跑了怎麼辦?”
藏在她身後的最大“紅黨”就是你戴局長啊,張義心裡腹誹,麵上卻肅然說:“是,保證完成任務。”
從辦公室出來,張義想了一會,立刻打了一個電話。
電廠悠長的下班鈴聲再次響起,陳開顏依舊騎著踏板車去買菜了。
十幾分鐘後,她回來了,車把上上掛著菜籃子。
“叮鈴鈴”車子剛拐進巷口,見前方兩個小孩蹦蹦跳跳的玩,陳開顏打響了踏板車清脆的鈴聲。
小孩聽到鈴聲笑嘻嘻地跑開了,陳開顏繼續往前汽。
這時,拐角突然竄出來一個裹著臟兮兮棉襖的絡腮胡子,猝不及防地裝在了自行車上。
陳開顏猛地捏抓閘刹車,但已經來不及了,絡腮胡子直接倒在了地上。
“對不起,你沒事吧?”陳開顏慌忙跳下自行車,問道。
“哎吆,哎吆,我的腿斷了”絡腮胡子唉聲嚎叫起來。
“這可怎麼辦?要不你等一下,我叫人送你去醫院?”
“不行,你不能走,你跑了怎麼辦?”
“大哥,我的車在這裡,我家就在這裡,我”
“我不管,反正是你撞到我了,賠錢。”
“多少?”
“100,不,最少也要200。”絡腮胡子直接獅子大開口。
陳開顏心裡一緊,愣住了,物價飛漲工資可沒有漲,但200塊錢可不是小數目,是她一年的工資。
“咋的,不賠?我告訴你,我就是個小人,你要是不賠,我就懶上你了。”絡腮胡子直接嚎叫起來。
他這一鬨,四周立刻圍過來一圈看熱鬨的吃瓜群眾,張義就是其中一員。
此刻,他正躲在人群後麵,隨時準備出擊。
然而就在這時,巷口另一端突然跑出來一個抄著火鉗的年輕人。
他身上穿著電廠的粗布工裝,戴這袖套和手套,上麵落滿了爐灰,懷裡還抱著半截漚爛的煙囪,顯然他也是住在這裡的電廠工人。
小夥子跑的滿頭大汗,很緊張地握著火鉗,喘著氣,他一路小跑過來,劈頭蓋臉朝絡腮胡子頭上劈去。
“我看誰敢欺負開顏!”
絡腮胡子被打蒙了,目瞪口呆,人群中的張義同樣目瞪口呆,劇本可不是這麼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