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審訊室,張義準備對內山美秀子進行第一次審訊。
內山美秀子此刻已皮開肉綻,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她斜倚在審訊室椅上,目光低垂,醜陋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處座,這女人真是鋼牙鐵嘴,已經昏死過去兩次了,隻字不吐。”
張義笑了笑,對預審員擺擺手:“來,熟人還是由熟人來問吧。”
預審員把座位讓給他,自己坐到了另一邊。
張義看著她,問道:“喝水嗎?”
聽到熟人這個字眼,內山美秀子的眼眸動了動,隨即又回來了剛才的狀態,對張義的問話,置若罔聞。
張義自顧自倒了一杯茶,像拉家常一樣聊了起來:“第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你不簡單。怎麼說呢,你就不像是個舞刀弄槍的。知道為什麼嗎?”
內山美秀子抬眼瞥了他一下,沒有回答。
張義也沒有自問自答,而是岔開話題說:“但我確實沒有想到你和南造雲子是一路的。她是什麼下場,你應該知道吧?”
內山美秀子依舊沉默著。
張義笑了笑:“在這兒,有時候沉默確實挺管用,但有時候反而會露餡。你很聰明,但有時候會過頭,聰明反被聰明誤,你承認嗎?”
“有時候吧。”內山美秀子沉默了一會,乾涸的嘴唇動了動,冷笑一聲說道。
直到此刻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暴露的,她暗忖良久,覺得問題應該出在南造雲子身上,不是她泄露了行蹤,就是她和特高課接頭的時候,被人暗中盯上了。
‘這個賤人,都被捕過一次了,竟然還敢招搖過市,此番送了小命,完全是咎由自取。’
想到南造雲子,她不由又想到了另一個人。
‘也不知道計劃怎麼樣了,她應該開始行動了吧?’
從被捕開始,她雖然被蒙上了黑布罩,但卻在心裡一直默默算計著時間,直到兩次昏死過去,此刻她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
這麼想到,她突然出聲問:“有煙嗎?”
麵對內山美秀子主動說的第一句話,張義很意外,也很謹慎,一個不抽煙的人突然問你要煙抽,她要做什麼?排解煩悶,還是借此掩飾什麼呢?
張義壓著心底的詫異,掏出一支煙放在桌上,給預審員使個眼色。
後者剛將煙拿起,戴著手銬的內山美秀子慢慢舉起手,伸出手做了個夾煙的動作。
預審員給她點上,她吸了一口,被嗆得一陣咳嗽。
然後她伸出手扇著煙氣,努力側過臉去,似乎是怕被殘留的煙氣嗆到。
見此,預審員臉上露出一抹嘲諷。
“什麼滋味?”張義笑著問,但他心裡卻絲毫不敢大意,同樣點了一根煙,一邊抽,一邊死死盯著內山美秀子的一舉一動。
“一點也不好抽煙。”話是這麼說,但她卻眯著眼狠狠又抽了幾口。
張義冷眼旁觀,隻見內山美秀子努力側過臉去,並不瞅那幾個剛才對自己施刑的凶神惡煞的便衣,而是視線越過他們,望向了審訊室那焊著鐵條的窗口。
從巴掌大的窗戶,透出一絲慘白的月光。
她瞅著窗口望了一會,然後一陣吞雲吐霧後,長長地出了口氣,隨即將煙頭一丟,斜靠在審訊椅上不動了。
張義若有所思,他估摸著內山美秀子一定是想通過月亮在天空中的角度,來推測大致時間。
那麼她為什麼會對時間這麼關注呢?
難道今晚他們有什麼行動?
瞬間,張義想到了鬆田招供的那位川島芳子的徒弟吳冰,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
心裡這麼想,但麵上他卻不露分毫,看了對方一眼,裝作一副將對方看穿的樣子,笑道:
“想家了?嗬嗬,詩聖杜甫老人家寫過一首詩,叫《月夜憶舍弟》,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內山美秀子看了他一眼,沉默以對。
張義依舊用很輕鬆的口吻說:“何必掩飾呢,想家不是很正常嗎?隻要你告訴我你知道的,你有什麼要求,我們都可以考慮。”
內山美秀子不屑地笑了笑,隨即懶洋洋地換了個坐姿,仿佛聽得不耐煩了,直接閉上了眼睛。
錄音設備和預審員忠實地記錄著這場審訊室內的角力。
見對方有恃無恐的模樣,張義心知短時間問不出什麼了,喝光了杯中的摻水,把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故意裝出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對幾個虎視眈眈的打手一揮手:
“你們說的對,這女人確實是個死硬分子,繼續用刑,什麼坐冰塊、生孩子、螞蟥澡、繩刑,都給我用一遍。”
這幾個讓人心驚肉跳的字眼一出,內山美秀子渾身都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不過很快,她就不屑地冷笑一聲,似乎已做好了充分準備。
張義同樣冷笑一聲,轉身出了審訊室。
何誌遠迎上來,不解地問:“你怎麼沒有拆穿她的真實身份,怎麼著也能敲山震虎。”
“還不是時候。”張義搖搖頭,“這個女人有恃無恐,心裡肯定藏著秘密,而且她很在意時間,剛才在偷偷觀察月亮。”
“時間?”何誌遠一頭霧水。
“不錯。”
何誌遠想了想,說:“她和什麼人有約定?”
張義接著說:“我估計是,彆忘了外麵還有那個叫吳冰的女間諜,此女同樣下落不明。”
“她也在執行某個計劃?”何誌遠猜測說。
“我覺得,隻有一種可能。”張義看著何誌遠,“如果這個女特務真要實施什麼計劃,今晚在總統府舉行的宴會就是下手的最好機會。”
“這”何誌遠被他這個大膽的推理和假設鎮住了。
張義還沒有分析完,接著說道:“你想想,今晚出席宴會的除了委座夫婦,還有外國公使,黨國高官、軍政要員、記者、演員等著,如果殺手混在其中,一顆炸彈”
聞言,何誌遠的臉色立時凝重起來:“我馬上向局座彙報。”
隨即他似乎想到了什麼,恍然道:“你剛才是在演戲?”
“不錯,就看誰的演技好了。”
“好,那就分頭乾活吧。”撂下這話,何誌遠轉身就走。
另外一邊,總統府宴會廳外,觀眾們還沒都沒有進來,但門口已排了長長的隊伍。
按照軍統局副局長戴春風的命令,每個進入宴會廳的人,不論是總統府的工作人員,還是演員、服務生,都要手持自己的證件,接受嚴格檢查。
如此大張旗鼓,大家雖有怨言,但並沒有一人敢宣泄出口,因為除了荷槍實彈的憲兵,四周還遊蕩著一些身穿中山裝的詭異男子,時不時突然揪住隊伍裡的某個人,仔細盤查。
有消息靈通的,知道這些人來自凶名赫赫的軍統,多說一句話,如果被他們找上麻煩帶走,那可是有去無回。
隊伍最前方排著十幾個衣裝鮮亮抱著樂器的演員,其中一人亭亭玉立,穿著一件月色旗袍,抱著小提琴,不急不緩地跟著隊伍前進。
等輪到她的時候,兩個特務讓她交出樂器,抬起胳膊,用不著她開口,一個西裝革履拿著長笛的男演員就喝住了他們:
“乾什麼?沒看到這是女士嗎?”
兩個特務盯著女子,女子也不說話,隻是冷眼看著他們。特務無奈,隻好將目光看向不遠處的毛齊五。
毛齊五走過來,望著這張冷淡又美麗的臉,怔愣了一瞬,才恢複正常,和顏悅色地問:“這位小姐,出什麼事了?”
女子微微皺了皺眉頭,聲音軟糯,帶著江南女孩特有的溫婉:“能不能換個女的檢查?”
“哦,好。”
毛齊五馬上招手叫來一個女特務,仔細摸過她的腰間和領口,確認並沒有攜帶什麼不該有的東西,然後檢查起了小提琴。
女子看著這個貌不驚人的中年特務,皺眉說:“小心點,彆弄壞了。”
說完這話,她又抿了抿嘴:“算了,你們檢查吧。”
毛齊五似乎是怕她誤會什麼,趕緊擺擺手:“一目了然,有什麼好檢查的。”
說著馬上將小提琴遞了過去,順便掃了一眼女人的證件。
“蘇硯秋?嗯,好名字。”毛齊五暗忖著,笑眯眯問:
“蘇小姐是江浙人?”
“是。”蘇硯秋說著話繼續向前,忽而停住了身子,轉頭過,向他粲然一笑,“哎,謝謝你哦。”
毛齊五再次呆了,連她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曉得,腦中空白一片,心裡卻平靜的很,怔怔地站了片刻,才回過神來,這種感覺他已經很久沒有過了,上次還是他在長安執行任務,第一眼看到人群中妙曼身姿的向心影。
“老樹發新芽?”毛齊五回頭再看的時候,就見蘇硯秋已經步入了宴會廳,他失神地歎了口氣。
此時的毛齊五還不知道,這個溫婉美麗的姑娘,差點要了他的小命。
審訊室。
“噗”一盆冷水下去,內山美秀子幽幽醒來,發現她正趴在冰冷潮濕的地麵上,全身的劇痛像潮水般湧向頭頂。
這時,她聽見鐵門被打開的聲音,隻聽見一陣皮鞋走過石板的清脆之聲。內山美秀子拚儘全力努力抬起頭,但仍然看不清來者的麵孔,血水模糊了她的雙眼,審訊室裡昏暗的燈光隻能讓她看見一道身材高大的影子。
“怎麼樣?她願意招嗎?”
“報告處座,四個小時,她昏死過去兩次,嘿,屙了一地,還是不願招。卑職拙見,這種人直接拉去喂狗得了。”
“罷了,再審最後一次,要是還不招,那就按你說的做。”
聽到這話,內山美秀子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她知道梅機關76號有一種叫“賽狗”的酷刑,那種被軍犬活活撕碎的折磨比死亡更令人恐懼。
她竭儘全力想移動身子,但又癱軟無力,隻能眼睜睜看著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軀體像狗一樣拖了出去。
這是一間嶄新的審訊室,或者說問詢室,內山美秀子努力撐開眼皮,環顧了一圈,雪白的牆壁刺激著她的眼睛,過了很久,才讓混沌的腦子開始慢慢把發生的事串了起來。
腦中想到便衣剛剛說過的話,她不禁想:“我昏迷過去四個小時了?”
這麼想著,她偷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不由疑惑起來,已經晚上十點了,宴會也該散場了,按理說吳冰早就采取行動了,為什麼這些人還是這麼鎮定?難道任務失敗了?
她正擰眉絞儘腦汁地想著,就見問詢室的門開了,張義走了進來。
“最後一次機會,招還是”
轟——
話未說完,遠處隱隱地傳來一聲爆炸聲,然後便是連綿不絕的槍聲,聲音特彆清脆。
張義被驚得愣在那裡:“哪裡爆炸,哪裡打槍?”
幾個便衣麵麵相覷:“不知道。”
“廢物,愣著乾什麼,還不打電話去問。”
“是。”幾個便衣慌不擇路地跑了。
不一會兒,一個便衣哭喪著臉跑進來,惶惶然如喪家之犬:“處座,出事了,出大事了”
“出什麼事了?說重點。”
“嗚嗚嗚,總統府發生了爆炸,委員長”
“委員長怎麼了?說話!”隻見張義撲上去一把扯住便衣的領口,大聲吼道。
便衣痛不欲生:“委員長,委員長重傷,已經緊急送往醫院”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隻見張義徹底呆住了,過了一會,暴跳如雷地大吼大叫起來,接著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衝過來一把捏住內山美秀子的咽喉,喝道:“說,是誰乾的?”
內山美秀子被捏住咽喉,並不能說話,她看著張義發紅的眼睛和掩飾不住的疲倦,臉上浮現出一絲詭異的笑。
“說不說?”砰一聲,張義一腳將內山美秀子連人帶椅子踹翻在地。
“哈哈哈哈!”內山美秀子重重摔在地上,卻一點也不覺得疼,她用儘全身力氣,怪異地撐地身體,歇斯底裡的大笑起來,這笑聲起初是壓抑的沙啞的氣音,過了一會,突然炸開成尖銳的刺耳聲。
她怪異地笑著,那張原本蒼白如紙的臉此刻因為興奮漲成了詭異的嫣紅色。
“愚蠢的支那人,這就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哈哈哈,實話告訴你吧,這是我們大日本帝國最優秀的女特工吳冰的傑作。”
“不可能,總統府戒備森嚴,連隻蒼蠅也飛不進去,這個吳冰”
“沒什麼不可能,吳冰小姐同樣精通化妝術,哈哈哈。”
“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帶炸彈進去,你當軍統的便衣是吃乾飯的不成?”
“愚昧無知,你們支那人永遠學不會,情報就是要混在最尋常的事物裡。”
“什麼意思?”
“現在告訴你也無妨,炸彈是裝在小提琴裡大搖大擺地帶進去的。”
“原來如此!”張義笑了,看著她:“謝謝內山美秀子坦誠相告。”
內山美秀子愣住了,半張著嘴,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張義。
張義不急不緩,看了一眼手表,學著她的口吻說:“現在告訴你也無妨,現在是八點一刻,不用謝!”
說完,他轉身就走,身後響起內山美秀子歇斯底裡的嘶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