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停屍的第三日,太極宮兩儀殿內燭火昏沉。
素紗帷帳自殿梁垂落,將西側停放的梓宮籠成一片慘白的影,檀木棺槨上覆著的玄色錦緞紋著銀線繡的北鬥七星,正是東宮太子喪儀的規製。
殿角銅鶴爐裡的沉水香仍在飄升,卻掩不住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藥味——那是李治每日必飲的參苓白術散,混著武媚娘衣上未散的龍腦香,在青磚地上織成一片黏膩的霧。
李治坐在正殿中央的太師椅上,膝上蓋著玄色狐裘,指節捏著案頭一卷黃絹密報,邊緣因反複翻閱而泛起毛邊。
他望著階下的武媚娘,見她今日未著天後翟衣,隻穿了一襲素白羅裙,青絲用一支羊脂玉簪鬆鬆綰著——那是去年李弘在洛陽市集上親手為她挑的,簪頭雕著並蒂蓮,此刻卻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像一片凍僵的雪。
“朕讓你當了天後,與朕平起平坐。”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久病的沙啞,尾音落在“平起平坐”四字上時,指節無意識地敲了敲案上的《永徽律》。
“曆朝曆代,從未有過二聖臨朝。從感業寺初見你那日,朕便想,這天下終要與你共分。”
武媚娘垂在袖中的手指驟然收緊,素羅裙裾被掌心的汗洇出細微的褶皺。
她想起前年那個暴雨夜,李治抱著劇痛的頭撞向廊柱,是她死死抱住他顫抖的身子,聽他在耳邊啞著嗓子說“媚娘,替朕看著這江山”。
這麼多年來來,她代批的朱筆在奏疏上落下無數個“可”字,卻從未想過,今日會在兒子的靈前,被他用這樣的眼神審視。
“你當天後以來,提拔的劉仁軌掌著青州海運,郝處俊管著吏部考功司,”
李治忽然將密報推至案沿,黃絹上“天後黨羽遍及六部”的朱批刺得人眼疼,“甚至弘兒的東宮屬官,半數出自你的舊部——這些,朕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忽然咳嗽起來,帕子掩住唇間的血絲,“朕知道,你愛權力。”
“也知道你沒有安全感,所以給你權力,便是給你安身立命的鎧甲。”
殿武媚娘望著李治膝上的狐裘——那是李弘去年冬天讓人縫的,說“父皇畏寒,要選塞北最暖的狐皮”。
此刻狐裘邊緣垂落的流蘇掃過青磚,像極了孩子小時候拽著父親龍袍撒嬌時,袍角揚起的弧度。
“可是朕不明白,”李治忽然提高聲音,帕子上的血漬在燭火下泛著暗紅,“弘兒是你我的長子,是這大唐的太子!”
“他監國時減免關中賦稅,親審死刑犯卷宗,大家都說,東宮有仁君之相——”
他忽然哽住,指節指向偏殿的梓宮,“你怎能……怎能讓他做權力的犧牲品?”
武媚娘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看著眼前的男人。
她想起李弘周歲抓周那日,孩子在一堆玉圭、筆墨、算籌裡,偏偏攥緊了她鬢邊的步搖,李治抱著孩子笑出眼淚,說“弘兒將來必是個疼娘的”。
後來孩子漸漸長大,每次她批奏折到深夜,他總會親手溫一盞茶,茶盞上還刻著“母後萬安”四個字——此刻那茶盞正放在偏殿案頭,裡頭的殘茶早已涼透。
“陛下……你在說什麼?”她的聲音發顫,素羅裙下的繡鞋碾過青磚縫裡的雪粒,“你說我殺了弘兒?”
李治閉上眼,長歎了一口氣。案頭的燭花忽然爆響,將他眼下的青黑照得更重:“難道不是嗎?朕的頭風一日重過一日,太醫說熬不過多久了。”
“弘兒若繼位,第一個要清的便是你提拔的人——他太像朕,眼裡容不得結黨營私。”
他忽然冷笑一聲,“弘兒死了,你以天後之位臨朝,這天下……”
“住口!”武媚娘忽然衝上前,素羅裙掃過案幾,案上的茶盞“啪嗒”落地,碎瓷片濺在李治腳邊,“虎毒尚不食子,何況我是他的生母!”
她扯開左袖,露出小臂上一道淺褐色的疤痕,“這是弘兒出痘那年,我怕他抓癢,整夜抱著他睡,被他指甲撓的!你那時嫌痘疹傳染,要將他送去彆宮,是我求著你!”
後來孩子好了,她卻瘦得脫了形,抱著孩子的小衣說“隻要弘兒好好的,我怎樣都好”。可如今,那些日日夜夜的照料,竟成了眼前人眼中的偽裝。
“你以為朕會信?”
殿內忽然靜得可怕,唯有漏壺的滴水聲“滴答滴答”,敲在兩人之間的沉默裡。
“哈哈哈哈哈……”
武媚娘忽然笑起來,笑得眼淚砸在素羅裙上,“原來在陛下心裡,我是連親生孩子都能毒殺的蛇蠍婦人。當年在感業寺,你說‘不負如來不負卿’,後來封後,你說‘媚娘與朕,當為千古夫妻典範’——如今卻拿最狠的刀子戳我的心。”
她踉蹌著退了兩步,靠在廊柱上,望著偏殿的梓宮,“弘兒啊,你若泉下有知,可曾想到,你爹娘竟會在你靈前,互相猜忌至此?”
李治看著她顫抖的肩,忽然想起昨夜在東宮書房看見的東西。
李弘的案頭擺著未批完的奏疏,硯台底下壓著張字條,是孩子氣的筆跡:“明日要給母後送她愛吃的石榴膏,記得讓尚食局少放糖,她嫌太甜。”
“或許……”他終於開口,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是朕錯了。”
“又或許,朕沒錯。”
武媚娘沒說話,隻是盯著青磚上的碎瓷片。
那些碎片映著燭火,像極了她此刻支離破碎的心。
她想起李弘第一次叫“母後”時,奶聲奶氣地扒著她的裙擺。
想起他第一次監國,緊張的問她“這樣批奏折,母後可滿意”。
可如今,感業寺的梅花開了又落,她的孩子卻永遠走了,而她與眼前的男人,終究是回不去了。
殿外的鐘鼓忽然響起,是五更天早朝的時辰。
李治撐著案幾站起身,狐裘滑落在地,他望著武媚娘,忽然發現她鬢角竟添了幾根白發亮的嚇人。
“去看看弘兒吧。”
他忽然說,聲音輕得像一片雪,“他最愛乾淨,彆讓帷帳上落了灰。”
武媚娘沒動,隻是盯著他腰間的玉佩——那是他們的定情之物,從感業寺到太極宮,他戴了二十年。
這一夜的對峙,終究沒個答案。
就像李弘案頭未合的《春秋》,書頁間夾著的那朵白梅,還沒來得及枯萎,便被風雪卷進了曆史的褶皺裡。
唯有殿角的銅鈴還在響,驚起幾隻寒鴉,掠過灰蒙蒙的天際,雪落無聲,卻將一對夫妻的信任,連同長子的性命,都埋進了帝王家的青磚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