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外的銅壺滴漏剛過申時三刻,廊下三十六盞宮燈尚未點燃,暮色卻已迫不及待地漫過丹鳳門,將整座大殿浸染在一片昏黃之中。
鎏金蟠龍柱上的燭火明明滅滅,搖曳的光影在群臣朝服上流轉,將四位封疆大吏的影子拉得歪斜扭曲,宛如一幅幅詭譎的墨畫。
狄仁傑那雙曾執筆斷案無數的手死死按在玉笏板上,指節因用力過度而微微發白,青筋在鬆弛的皮膚下若隱若現。
他方才說出的“破局之人”四個字,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眾人心頭,刹那間,整個大殿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連廊下銅鶴嘴裡銜著的篆香,嫋嫋青煙都仿佛凝滯了,不再升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壓抑而緊張的氣息。
這次陛下召四京遣京使入京,再加上前些日子果斷裁撤錦衣衛的舉動,這些看似毫無關聯的事件,卻在朝堂上下引發了軒然大波。
不少官員在私下裡紛紛議論,認為陛下已然被天後架空,成了徒有虛名的君主。
街頭巷尾,流言蜚語如同春日柳絮般漫天飛舞,有人說天後在宮中豢養死士,意圖謀朝篡位。
也有人說陛下早已被軟禁,政令皆出自天後之手。
可事情的真相遠非表麵這般簡單。
實際上,天後的權力,根本無法超出長安的範圍。兵權,牢牢掌控在陛下手中,這是維係王朝穩定的關鍵力量。
那些暗中觀察局勢的人或許不曾知曉,就在三日前的深夜,陛下的心腹將領已率領精銳部隊秘密換防,玄甲軍悄然進駐陝西道右方要道,無聲的宣示著帝王的權威。
四京遣京使,皆是先帝留下的股肱之臣,他們肩負著先帝的重托,守護著大唐的江山社稷。
而天後,當年同樣也是先帝親自任命的西京遣京使。
除去天後是女兒身這一事實,她的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這些年來,她將西京治理得井井有條,城內商賈雲集,百姓安居樂業,儼然是一片繁華昌盛的景象。
每逢災年,她總是親自籌劃賑災事宜,開倉放糧,救濟百姓,使得西京在動蕩的歲月中依然能夠保持穩定。
就連西征之時,麵對前線巨大的壓力,西京各項政務的重擔也都被她穩穩地扛了下來。
她連續多日不眠不休,困了就用冷水洗臉,餓了就隨便吃幾口冷飯,硬是將二十萬大軍的糧草補給線從三個月縮短到了月餘,為西征的勝利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當年陛下力排眾議立武媚娘為後,所受的壓力看似不大,究其根源,正是因為武媚娘憑借自身的能力立下了汗馬功勞。
若沒有這些實打實的功績傍身,就算李治身為帝王,一意孤行,想要立武媚娘為後,怕是也難成此事。
滿朝文武的悠悠之口、根深蒂固的禮教觀念,都將成為難以逾越的障礙。
狄仁傑的意思已經再明確不過。
他點出陛下想法的同時,也毫不掩飾的表達了自己的讚成之意。
在他看來,陛下駕崩後,扶持天後上位,讓其垂簾聽政,是解決當前困局的最佳方案。
在漢朝,太後垂簾聽政雖也時有發生,但那大多是出於無奈的情況,或是皇帝年幼,無法處理政務。
或是皇帝突然駕崩,新君尚未成年,為了穩定局勢,才由太後暫攝朝政。
哪像如今,陛下竟然要親手扶持天後,這在許多守舊的大臣眼中,簡直是違背祖製、大逆不道之舉。
放在漢朝,按照舊例,先帝駕崩後,後妃若無子嗣,通常要陪葬,就算不陪葬,也會被幽禁在冷宮中,了此殘生。
而如今,陛下不僅不打算讓天後陪葬,還要將江山社稷托付於她,這怎能不讓人震驚和反對?
“稚奴,你叫我一聲四哥,我也不和你君臣相論,今天在這裡,我和你論兄弟。”
李泰的聲音突然在寂靜的大殿中響起,帶著一絲壓抑的憤怒和痛心。
他向前邁出一步,發出細微的聲響。
李治原本虛弱地靠在龍榻上,聽到這聲呼喚,強撐著抬起頭,目光望向李泰。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有疲憊,有無奈,也有對往昔情誼的懷念。
李治輕輕點了點頭,聲音沙啞的說道:“是,四哥,你說。”
李泰看著病弱的李治,心中湧起一陣酸楚。
但此刻,他更被一股強烈的責任感驅使著,他覺得自己有義務阻止弟弟做出“錯誤”的決定。
“當年皇兄無嗣,膝下唯有一女兒,這才無奈兄終弟及。”
“在我們兄弟幾個之中,也隻有你適合當這個皇帝,而且沒有誰能比你做得更好。”
李泰頓了頓,回憶起往事,眼中閃過一絲溫柔,“你登基之後,勵精圖治,開疆拓土,大唐在你的治理下日益昌盛。”
“今日之況,和當年多有相像,但是稚奴,國家還未到危急存亡之際。”
“放在曆朝曆代,如今的大唐都是春秋鼎盛,前無古人。”
李泰越說越激動,雙手不自覺的握成拳頭,“不管是誰接手,那都是一個強盛的王朝。”
“你上位後,我大唐擴地何止萬裡?”
“這天下,是父皇,皇兄,你,三人合力,才有了今日的輝煌。”
“就算有一天,這江山真的要走向衰敗,敗在我李家兒郎手中,我也心甘情願。”
“可你要讓一個娘們來掌控我大唐,恕我這個哥哥不能答應。”
“哪怕是父皇和皇兄知道了,他們也萬萬不會答應啊!”
“三思啊,稚奴!”
李治看著眼前的四哥,心中五味雜陳。
貞觀年間那場驚心動魄的奪嫡風波,至今仍曆曆在目。多少兄弟為了皇位反目成仇。
可此刻,李泰眼中的痛心憤怒,讓他想起當年皇兄對他們說的話。
要他們做一輩子的好兄弟。
李治歎了口氣,掙紮著想要坐起身來,侍女連忙上前攙扶。
他靠在軟墊上,咳嗽了幾聲,緩了緩氣,才說道:“四哥,如今不一樣了,這天下,早就不是我們李家一家一姓之天下了。”
“當年皇兄推舉天下為公,這天下早就變成了天下人的天下。”
“有些事情,說起來容易,可如今我們大唐的情況,又豈是表麵看起來那般風光。”
李治的聲音中充滿了疲憊憂慮,“我尚且不能完全管理住那些新打下來的疆土。”
“西域龜茲新修的水利,采用了天竺的螺旋水車,可工匠無人會修,當地百姓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水渠荒廢,農田乾涸。“
“漠北的鐵勒部,表麵上對大唐俯首稱臣,私下裡卻在偷偷囤積兵器,招兵買馬,意圖不軌。”
“每年朝廷都要用巨額的財富負責建設那些新占領的地方,修建道路、城池,安撫百姓。”
“可人口雖然在增長,但是速度遠遠不夠。”
“那些地方地廣人稀,我們的官員根本無法完全掌控局勢。”
“一旦壓不住,那些地方必定會發生動亂。”
“到時候,那些官員為了自身的利益,哪裡還願意再出錢出力去平亂?”
“放棄那些地方他們得到的收益,遠遠比建設那些地方大。”
“若是讓幼主繼位,又怎麼能壓得住朝堂上這些老臣?”
“又如何能震懾得住邊疆那些心懷不軌的勢力?”
“四哥,天下會大亂的。就是因為大唐現在太強了,強得連我都有些握不住。”
“皇兄把大唐帶得太高了,人站得越高,摔得也就越慘。”
“大唐也是如此,一旦亂子起來,就會一下子跌到穀底,萬劫不複。”
李治說著說著,眼中泛起了淚光,劇烈的咳嗽起來。
“就算邊疆有事,自有李家兒郎出征!難道我大唐兒郎,還比不上一介女流?”
“陛下難道忘了,當年呂後稱製,劉氏宗親被屠戮殆儘!我們不能重蹈覆轍啊!”
另外幾人都不知該如何是好,皺著眉頭陷入沉思。
李治閉上眼,如今,偌大的疆域卻像攤開的錦緞,看似華美,實則處處是需要修補的裂痕。
“四哥,你還記得皇兄的遺訓嗎?”
李治睜開眼,眼中滿是堅定,“他說‘天下者,非一家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當年若不是媚娘在西京穩住局勢,我哪有精力平定漠北?”
“現在朝堂上那些老臣,哪個不是守著祖製不放?可祖製能讓西域的百姓吃飽飯嗎?能讓商路重開嗎?””
李治的聲音漸漸拔高。
“陛下!就算要選輔政之人,吳王恪、越王貞,哪個不是英明神武?何苦要把江山交給一個女人?”
“當年父皇傳位給你,是因為相信你能守住李家江山,可如今……”
“守住江山?”
李治苦笑一聲,撐著龍椅想要站起,卻又無力的坐下,“四哥,你以為我不想嗎?可看看這滿朝文武,有幾個能像媚娘那樣,為了一道政令,在衙門裡住上半月?為了百姓的生計,日夜操勞,不辭辛勞?”
李泰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弘文館讀書時,稚奴總愛拽著他的衣角問:“四哥,要是有一天大唐遇到難處,我們該怎麼辦?”
那時他拍著胸脯說“自然是血戰到底”,可此刻麵對病榻上的帝王,那些豪言壯語都化作了喉間的苦澀。
“四哥,”李治的聲音虛弱卻堅定,“這天下不是靠血脈就能守住的。
當年皇兄能開創乾武盛世,靠的是用人唯賢。
如今我選媚娘,也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