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預料的是,天使的死,似乎帶來了季覺預料之外的影響。
不論是對手還是隊友。
姑且不提看到同伴死無全屍、灰飛煙滅之後的天使們立刻陷入呆滯,就好像見了鬼一樣,驚慌失措,戰意大失,就連琳卡也都呆若木雞,難以置信。
甚至,就好像幻覺一樣。
「這一定是夢,一定是。」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反複的嘟嘧著,魂不守舍:「我又開始幻想了—」
聞雯無可奈何的歎息,粗暴的敲了敲座椅靠背:「好好開車!」
到底是超人,吃不吃牛肉姑且不說,但反應是真的快,當機立斷,趁著天使們陷入混亂,直接起他們來,扛起車就跑。
到底是趁亂衝出了包圍。
隻不過,在彙合的地方等待許久之後,能夠及時趕來的人卻隻剩下了零星幾個當最後一隊灰頭土臉的人回來之後,整個隊伍居然就隻剩下一個人了。
「怎麼隻有你了?」
聞雯錯,「我記得你們是最先衝出去的啊,還有包圍麼。」
回來的人神情淚喪,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季覺,欲言又止。
於是,其他人的神情也越發難看起來。
有人罵出了臟話。
「說吧,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聞雯歎了口氣,麵色不變。
「隊長,不,奧布說———·說——」
回來的年輕人猶豫著,磕磕巴巴的說道:「大姐你瘋了,犧牲了那麼多人,自尋死路一樣闖進那裡去,就為了搶個石雕裡的鬼東西回來他不不回來了還有穆采和蒲鵬——」
看得出來,這還是經過加工的,原話說不定更難聽。
感覺到隊伍的損失太過慘重,看不到前途,跑了。
或者更糟糕一點。
投敵?
人心渙散啊。
感受到此刻隊伍中的詭異氛圍和其他人投來的古怪視線,作為矛盾核心和風口浪尖上的季覺反倒是無比平靜,毫無任何的表示。
就好像發呆一樣,悠哉悠哉的看看天。
設身處地的站在聞雯的角度,倘若自己知道聞雯身陷重圍,同樣也會不惜一切代價至於是否值得,不是靠嘴來說的。在不知道內情如何的前提下,他保持了沉默。
隻不過,這一份沉默似乎被解讀成了其他的什麼。
人群之中,受傷的人看過來時,難免怨憤。
「費了這麼大功夫,救了個人棍回來——究竟有什麼用——」
「不,大家聽我說—
晃神的琳卡激動了起來,聲音顫抖:「就在剛才,惡—咳咳,季先生,殺死了一隻天使,就在我麵前,這一份力量絕對貨真價實,我」
一時間,幸存者們陷入然,麵麵相,疑惑,懷疑,亦或者被逗的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琳卡你在逗我麼?」
「看錯了吧?」
「行了,琳卡,彆說了————
「不是,是真的,我親眼看到的,是真的!」
琳卡的麵色漲紅,磕磕巴巴的想要說話,可即便是親口將自己所見到的一切都說給所有人聽,聽到的人神情也難免懷疑,甚至,神情之中顯現出不快。
天使的死亡,實在是太過離奇。
在沒有親眼見過之前,人是不會相信如此誇張的天方夜譚,第一反應是琳卡看錯了,
甚至,有可能還會懷疑是聞雯授意她撒的謊,以試圖令大家接受這如此龐大的損失,維持自己領袖的位置。
對此,季覺毫不在意,平靜的扮演著自己殘廢的角色,淡然的領受著狐疑亦或者厭惡的模樣。
搖了搖頭,打了個噴嚏。
把飄到自己跟前的一根頭發吹走了。
嗯,這會兒他還處於一個人棍的狀態,而且重量也跟石頭差不多,倉促之間又找不到什麼輪椅或者是小推車,所以—乾脆聞雯就扯了一根繩子,將他直接打包捆起來,扛背後了。
「行了,辛苦了這麼多天,大家都累了,先回去吧。」
聞雯打斷了那些竊竊私語,看向了琳卡。
琳卡按下了懷中對講機的按鍵,兩聲滴滴聲響過後,隱隱的蜂鳴聲響起,車隊重新啟動,很快,季覺眼前一花,就從荒野之中來到了群山之間,再緊接著,車隊前進,濤聲響起,泥水淹沒了輪胎,狹窄的道路拐過去之後,忽然又豁然開朗好像穿行在雲層之中。
當雲層散儘之後,他們抵達了終點。
巨大的廣場。
好像一個村落一般,峽穀內,諸多棚屋胡亂的搭建著,中央的廣場上燃燒著篝火,寬闊又粗糙。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甚至還有人歡呼呐喊,慶賀著能夠活著回來,
「剛剛那是什麼?」季覺下意識的皺眉凝思,「為什麼感受不到上善的波動?不對,
這是傳送麼?」
「就當做,是夢的死角吧,這麼多人的夢彙聚在一起,總會有一些角冕,氣泡和氣泡中間天然會留下空隙。
稍微改造一下,就能夠成為存身之處。」
聞雯自嘲一笑:「畢竟,現在咱們是亂黨群魔嘛,總要找點見不得光的地方。」
遠方傳來了腳步聲,有人群趕來了,徹夜守候在廣場周圍的人湧了上來,呼喚著一個又一個名字,有的相擁而泣,有的卻注定得不到回應,一次次重複之後,好像就明白了什麼,沉默落淚,亦或者哭泣嚎陶。
甚至,無法克製怨恨的目光。
悲喜交加的混亂裡,季覺靜靜的旁觀著,卻聽見了預料之外的驚喜呼喚。
「季先生?!」
跟跪的身影從人群裡擠出來,看向了聞雯身後的「掛件」,狂喜亂舞:「你真的回來了,太好了。統領說你也進來了,我還不敢相信——」
「餘樹?」
季覺的眉毛挑起,沒想到能夠在這裡遇到自己的老員工,一時錯。
明顯在人群之中的威望很高,其他人都自動讓開了位置,餘樹咧著嘴,眉開眼笑,興奮的湊上來。
有人匆匆走上來,神情嚴肅的看向了聞雯。
聞雯了然的點頭,將季覺放下來:「餘樹你先照顧一下他,我這裡還有事兒。」
「好的好的,您放心。」
餘樹有些吃力的將季覺扛起來,還是個公主抱,走了兩步就一個跟跑,好在借了個小車來,結束了這一場大家都受不了的折磨。
推著他,一路磕磕巴巴的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費儘力氣的搬上了整個家裡最好的椅子,嗯,可惜,也好的有限,而且,這好像是一張治療椅·—
「診所?」
季覺好奇環顧,「這裡也需要醫生麼?」
餘樹忙活了半天之後,端上來了熱水,然後才尷尬,發現季覺沒有手,但季覺卻毫不在意的擺了擺胳膊。
「我現在不渴,唔,也不餓,不需要進食麼?」他分析著自己的狀態。
「雖然理論上來說不需要,但很多人還是改不了習慣,太久不吃的話,也會餓,不過吃飽了的話,就可以撐很久,不過還是對水會有需求,畢竟飲水這種本能,就算是在夢裡也沒辦法排除,不喝的話,就會越來越渴,很難克服。
睡眠也依然還存在,意識長期清醒,依然會感覺到疲乏,隻是,就算是睡著了,也沒有夢了。」
餘樹回答,「至於診所,也就是個擺設了。
我現在慶幸自己當年學的是外科了,大多數時候都是幫助縫合一下,除此之外,可能是渦係的原因,我的靈質能夠加速和催發傷口愈合,這下連開藥都省了。
啊,抱歉,一口氣說了這麼多——」
「沒關係。」
季覺淡然:「能不能告訴我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兒?為什麼大家淪落到這種程度,還有那些個—天使?究竟是什麼東西?」
餘樹的神情一時複雜起來,仿佛想起了什麼抵觸之物一樣,苦澀又凝重:「具體這裡是怎麼回事兒,大概就是夢吧似乎所有被失夢症感染過的人,意識都來到這裡來了,
所有人的夢都堆砌在一起,形成如今這樣的世界。」
季覺了然,他早已經在外側見過了,無數泡影幻光所彙聚而成泡沫之海,高塔和巨樹的詭異形象。
「雖然說來話長,但簡單來說的話,這個夢中的世界,是有神明存在的。」
餘樹歎息:「隻要信奉聖神,就能夠得到安寧和美滿,隻要向神祈禱,就能夠實現願望,隻要虔誠,就可以永生的活下去——」
「聽上去真美。」季覺感慨著笑起來了,「如果真這麼好的,我也想拜一拜呢—隻是,代價呢?
代價又是什麼?」
代價就是,除了信仰,除了祈禱之外,一無所有!
漸漸的,變成除了信仰和祈禱之外什麼都不在乎的行屍走肉明明靈魂健全,意識完整,人性卻已經徹底的流失焚儘,整個人卻漸漸的異化,到最後,徹底失去了眼耳口鼻之後,淪落為無麵者,永恒的讚頌和祈禱。
「每年,每個地方,都會有三分之一祈禱時間和效率不足的人被選出來,施以刑罰,
斬掉肢體或者是挖去五官和內臟·
如果連續很多年都被選中,或者說出了不該說的話,就會被以偽信之名,丟進爐子,
日夜焚燒。
偏偏卻死不掉,永世哀嚎——
餘樹的臉色蒼白,汗流決背,呼吸漸漸急促,下意識的按住了手腕,撫摸著早已經不存在的灼燒痕。
「餘樹一」
季覺皺起了眉頭,提高了聲音:「—餘樹!」
餘樹顫抖了一下,好像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了一樣,慘淡的自嘲一笑,想要說什麼,季覺搖了搖頭:「難受的東西,不說也沒關係。」
要麼信仰,祈禱,讚頌,漸漸的失去自我和意識,淪為讚頌機器一般的空殼,要麼,
在地獄中無止境的焚燒。
擺在這個世界裡所有人的麵前,隻有兩條路。
哪一條都活不下去,哪一條都死不了。
「可除此之外呢?應該不止如此才對吧?」
季覺沉思著,忽然問:「對了,天使,天使又是什麼?」
「一幫腦子被燒壞了的瘋狗罷了。」
餘樹緩了一會之後,忽然說:「季先生,您應該知道禁藥的危害吧?那些磕了之後刺激大腦和神經,分泌激素的違禁藥品—
所謂的極樂之境,甚至比那些東西,還要更可怕。
比夢境還要更誇張——
「一切想要的東西,隻要一個念頭就可以得到,不論是什麼美食,美人,奢靡的享受,或者難以啟齒的怪癖,全都可以得到滿足,而且刺激的程度還可以越來越高,越來越瘋狂。
甚至,不隻是自己的幻想,彆人的幻想,曾經黃梁遺骸裡所記錄的所有的幻想,都可以輕易的複現,無窮無儘的歡樂和快慰,字麵意義上的極樂。
隻要宣稱自己信仰的人,都可以進去體驗一個小時,隻要進去過之後,就會念念不忘,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樣的感覺。
每年不隻是最虔誠的信徒可以進入裡麵一天,聖神教團還會定期選那些有資質的人,常駐其中,改造成天使,除了偶爾的使命之外,永遠的留在裡麵,儘情享受————”」
沉默之中,季覺的神情微微變化,仿佛欽佩一般,輕歎。
實在是好想法。
一手蘿卜,一手大棒,有了無限苦難的地獄,還有無限極樂的天國,何愁信徒們不趨之若鶩呢?
隻是「明明就是在夢裡才對,卻連幻想都變成奢侈?」
季覺忍不住咧嘴:「真可笑啊。」
明明把彆人的夢中所幻想的一切全都奪走了,卻反而將這些東西當做賞賜一般,丟給先跪下來膜拜的忠犬。
倘若不願意跪下來磕頭的話,那麼,就請去往地獄裡吧,
「你怎麼看?」
季覺警著餘樹的模樣,忽然問:「那位‘聖神」,你不是教會出身麼?我記得崇光教會,也有自己的神靈吧————」
「季先生一」
餘樹的神情頓時嚴肅起來,隱隱不快:「切勿將兩者混為一談,況且,教會,我是說,崇光教會,內部的成員也從不以信徒自居。
聖靈非神,實乃人創。
父親他曾經告訴過我,神是行義的成果,可並非行義的目的,倘若為了信仰什麼東西而踏上這條路的話,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出發。
這世界上也不應該存在高高在上把持靈魂的神明。」
「抱歉,這倒是我冒昧了。」
「不,是我———·多謝。”」
回過神來的餘樹終於擺脫了之前的陰影,苦澀一笑,繼續說到:「那位‘聖神」,除了很久之前露過麵之外,已經很久沒有人見到過了,據說,隻有在極樂之境裡最尊貴的聖者才能夠聆聽到啟示。
即便是之前聞小姐已經殺進天城裡的時候都沒有出現過,恐怕,根本不在乎我們這幫見不得光的老鼠吧?」
「唔?
季覺眉頭微微挑起,卻並沒有說什麼。
隻是思考。
寂靜裡,有敲門的聲音響起,輕柔低沉,帶著十足的耐心。
「包老?」
餘樹過去開門,微微差異:「這麼晚了,我以為你已經休息了。」
「人老了,就睡的淺,聽聞統領說這邊有人需要幫忙,乾脆就過來了。」敲門的老人和煦一笑,手裡提著東西。
受限於角度,季覺看不到背麵,不過,等老人提著有些粗糙的輪椅進屋時,便看到了他的臉。
蒼老僂,臉上滿是斑點,白發稀疏,身形消瘦,好像風吹就倒。
可透過靈質感知,卻能夠看到眼前老人靈魂之中,無時不刻所放射出的光芒,並不熾烈,也並不溫柔,隻是理所當然的掀起波瀾,照耀著四周,維持著偵測,卻不為人所察覺。
更重要的是,眼神。
在對視的瞬間,季覺心中微微一動,就已經恍然。
正如同此刻老人的感知一般。
這端詳良才美玉的眼神
—毫無疑問,是同行!
「久仰大名,季先生。」老人微微撫胸,微微一笑,「看來,並不需要我過多的自我介紹了,如今所見,一個籍籍無名的老工匠。」
季覺禮貌頜首,抬起空缺的手肘做了個協會工匠見麵時的手勢,「怎麼稱呼?」
「包大財。」
沒聽說過的名字。
「包先生好。」
季覺微笑著稱呼,客氣問候,心裡斷定一一這逼名字,百分之百,是假的。
在決心向大師的位置發起衝擊的時候,他就已經將如今協會裡有金綬記錄的工匠全都查過一次,姓名,學派,大體的研究方向。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最起碼先要了解競爭對手。
整個名單長達千人,其中姓包的卻隻有一個,但根本不叫做包大財,而且,人家是季覺前麵兩屆才考取了資格的後起之秀,根本沒這麼老。
而且,那位是女的!
至於有沒有一個可能,他真的是一個籍籍無名的老工匠,一輩子都沒有得到過金綬開玩笑呢,不論是從那一份隱秘的靈質波動還是對方的目光所落之處,些微停留的地方,都足以說明對方浸淫此道漫長時光所培育出的本能和控製力。
協會可能傻逼了點,遲鈍了點,廢物了點,但絕對不瞎!
至於是否有可能是低調,低調確實是有好處,但也是有代價的,代價就是誰都不在乎你這根蔥,其他職業低調或許情有可原,但工匠的本質和普升本能是決定了自身想要還有所進益就必須去和人打破頭的。
脫離了協會的環境,要麼,就是帝國和聯邦自己培育的工匠,不需要揚名也可以獲得源源不斷的資源和供養,要麼就是—幽邃?
這還真是同行了!
就在季覺心中暗自警惕和謀劃著怎麼把送上門來的良才美玉送進爐子裡的時候,包老先生已經笑嗬嗬的接過了剛燒好的熱水,自己拉來了一張椅子,坐在了季覺的旁邊。
仿佛不經意之間,手腕弧度微微扭轉,露出了那幾根握著杯子的手指。
藏在杯身之後的手指,握法古怪又離奇,食指和中指交疊,穿過握把,大拇指的第一個指節和無名指相抵,尾指以不可思議的柔韌穿插在這幾根手指之間仿佛繩結糾纏一般,似曾相識。
那是很罕見的手勢,古代煉金術的傳承之中,稱呼這樣的徽章和標記為【重生之扣】,用來指代複活石或者是方靈藥。
同時,在葉教授曾經的指導裡,季覺還知道,它其實還有另一個稱呼和名字叫什麼來著,哦,想起來了———涅草啊!
季覺眼前一黑。
同行是同行沒錯,但怎麼是這個同行?!
【涅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