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光之海,那輪煌煌耀日的中心。
在扭曲的,加速的時光之中,不知道經曆了多久的混沌之後。
那明亮到難以言喻,將整片海域與夜空都映照得如同白晝,哪怕相隔遙遠距離也能夠清晰看到的超新星爆發——
此時此刻,也終於緩緩黯淡了下來。
構築成曾經那顆巨恒星的一切物質都被以十分之一的光速向外拋灑,連帶著爆發時的輻射激波一起,在周遭的海域中形成了一個由膨脹的氣體與塵埃構成的殼狀結構。
這是一片瑰麗的行星狀星雲。
也可以將其簡易地稱呼為——「超新星遺跡」。
但是,在那超新星遺跡的中心,本該一切都被奔流的光輝所焚滅,再也沒有任何生物存留的寂滅之處。
卻忽然,蕩漾開了一層扭曲的漣漪。
明明很微弱,卻又帶著無比悠遠,無比滄桑的曆史韻味。
那是曆史的漣漪,讓聞者仿佛在刹那間便經曆了數萬年的演化,無數個紀元與時代的變遷。
然後,在曆史的漣漪中,一道翠綠的虛幻身影悄然顯現。
那是諾亞的身形,顯得無限虛幻,全身上下都遍布著各式各樣的龜裂紋路,正處於明滅不定的邊緣。
但他卻依然活著。
“不得不說,你又一次超出了我的預料,西塞爾。”
“自從那個竊取火種的小偷叛出守墓者的那一戰後,我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如此的偉力。”
“這個技能的名字,被你稱呼為「超新星爆發」嗎……雖然不知道其具體的原理,但是剛才的威能,卻已經足以與真正的神降相媲美。”
“彆說是普通的禁忌生物了,即便是全盛時期的神明,倘若在不加閃躲的情況下直麵剛才的威光,恐怕也會遭受不小的創傷吧。”
“以傳奇之身真正觸及神靈之域……即便是在全部的曆任守岸者中,也唯有你和初代,曾經達成過這樣的事情。”
諾亞緩緩審視著自己的身體,那雙蒼老的眼眸中還帶著幾分驚疑不定和猶疑的神色。
就連將血脈提純返祖到與純血巨龍無異的漆黑古龍、還有那個傳奇位階的鐵十字之王……都在剛才那毀滅一切的超新星爆發中,連一分一毫的抵抗都未曾做出便湮滅為了白色的煙塵。
又更何況,是諾亞自己。
靠著永恒的生命,諾亞在傳奇領域的積累固然要超過其他的禁忌生物們不少。
但身為「豐饒」這一序列長階的人類傳奇,論及單純肉身的強度,論及對超新星爆發那無差彆範圍殺傷的抗性,又怎麼可能與真正的古龍和經過了血肉異變的鐵十字之王相提並論。
在剛才的超新星爆發中,諾亞是真的已經死過了一次,品嘗過了死亡的滋味。
“隻可惜——你終究忽略了一點。”
他淡漠地掃視遙遠的海域上,那隨風而逝的雪白灰燼,話語中不帶一絲一毫情感的波瀾。
“我與那些單打獨鬥,雖然抵達了傳奇,但其本質卻依然隻是野獸的貨色們不同。”
“在我的身後,是整個守墓者,還有亙古歲月的積累。”
“再是強大,再是宏偉,足以毀滅森羅萬象的攻擊技能——”
“其能生效的次數,卻也僅僅隻有一次而已,絕對無法長久地存續。”
諾亞看了看自己那遍布著裂痕,顯得虛幻無比的身軀,然後方才緩緩調轉視線。
將自己的目光,投向了那無光之海的深處,剛才那般炙熱超新星爆發的。
黑色的海水中,遍布著恒星崩解向外噴薄重元素時所留下的金屬碎片,這些金屬破片上皆還沾染著輻射的餘熱,呈現出銀藍色的熒光。
周遭整片整片的海域上,皆漂浮著這些螢藍色的破片,星星點點的熒光在海麵上閃爍,映襯在黯淡的背景中。
作為幕布的天穹是純黑色的,但海中卻像是蕩漾著一條流淌的銀河,這一幕仿佛天河倒懸,美得令人窒息。
而西塞爾便屹立在這條璀璨銀河的儘頭,他站在及腰深的海水中,全身上下的肉體都老朽到了幾乎要風化的地步,唯有利用傳奇位階的精神力,才能從那具滿是垂暮之意的老朽身軀中,感受到僅剩的一縷淡薄的生命氣機,印證著他還未徹底死去。
這是如此超負荷地發動「生命年輪」,使用出「超新星爆發」的必然結果。
超新星爆發乃是恒星生命周期尾聲的絕唱,而西塞爾發動其的代價,便是將自己原本還漫長無比的壽命,也一同加速到了臨終之時。
“感覺到很遺憾吧,西塞爾。”
諾亞看著銀河儘頭那位仿佛已經死去,卻依然不願意倒下的垂暮老人,道出了誠摯的感慨。
“即便像你這般舍棄了一切,不惜代價地爆發,但也總歸隻能殺我一次而已。”
他輕輕撫摸著自己純白的衣袍上,那用金色絲線所編織而成的墓碑圖紋:“但我即便死去,卻依然能夠借助「墓碑」的力量,又一次地從曆史長河中歸來。”
正如曆任的守岸人領袖,都擁有著「愚人的圖書館」這一最後的底牌一樣。
守墓者固然被守岸人竊奪走了那枚火種,但是以他們自神代橫亙至今的積累,又怎麼可能會僅有「愚人的圖書館」這一件底蘊?
「墓碑」。
或者說其完整的全名——「永夜石碑」。
這是比「愚人的圖書館」順位更高的,守墓者的最終底蘊,也是「守墓者」這個名稱的真正由來。
隻要將自己的生命本源印記刻印在墓碑之上,那麼即便自己在現實中已然死去,卻依然可以憑借著墓碑上留下的那枚生命本源印記,從漫長的曆史長河中歸來。
當然,如此的死而複生,必然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或是漫長的沉睡,或是長久時光的修養,才能夠徹底恢複至完全的狀態。
但即便如此,「墓碑」的存在,卻也意味著守墓者當中的每一位傳奇都擁有了近乎無限的試錯機會。
這便是當初諾亞在招徠拉斯特時所說的,那所謂「永恒不朽」的契機。
即便死去,也能夠再度從曆史長河中歸來……如此概念性的能力,距離真正的「永恒」也已經相差無幾。
這也是諾亞敢降臨現世的最大底氣。
在切割下一半精神力製造了一具傳奇化身的同時,他還能夠在自己的本體已經被殺死了一次,借助永夜石碑從曆史中歸來,再度遭到削弱的前提下,依然勉強維係著傳奇的位格。
若非是有著如此的底牌,他又怎麼敢在沒有同伴支援的情況下,孤身一人便策劃一場針對愚人圖書館的擁有者的狩獵。
轟——
翠綠色的光華暴走。
巨大卻顯得有些虛幻的古木又一次的浮現,然後無數翠綠的光華化為了枝葉與藤蔓,毫不留情地向著西塞爾所矗立的方向席卷而來。
雖然經曆了一次借助墓碑的回歸重生,諾亞的力量也隨之大幅度衰減,需要經過漫長時間的修養和沉睡才能恢複鼎盛時期的狀態。
但是西塞爾此刻的身體狀態卻比他更差,那蒼老到已達壽命終焉的肉身,即便隻是站立著都顯得頗為困難。
然後,沒有分毫的阻礙。
那萬千道枝條和藤蔓穿透了西塞爾那如紙一般脆弱的蒼老肉身,將他的所有關節和肌肉都儘數貫穿、切割、鎖定。
做完了這一切後,諾亞方才停下了動作。
先前冥淵中那場莫名降臨,將自己豐饒化身所摧毀的流星之劍,以及剛才西塞爾那名為超新星的爆發,都讓他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患上tsd了。
諾亞還真有些擔心即便是現在這般油儘燈枯狀態的西塞爾,說不定都還能再整出些幺蛾子來。
也唯有像此刻這般,將對方的所有行動能力都徹底斷絕,他才能夠真正的心安。
然而,看著眼前字麵意思上完成了一次死而複生的諾亞,本就衰老的肉體又一次遭受了重創的西塞爾,此刻卻忽然虛弱地笑了笑。
明明就連做出「微笑」這個動作對此刻西塞爾那衰弱的肉體而言都顯得頗為勉強,但他話語中的笑意,卻看不到一絲一毫的虛假:
“看來……我還真是被小看了啊。”
“每一位在永夜石碑上刻印下自己靈魂烙印的守墓者,都能夠借助墓碑的力量,從遙遠的曆史長河中歸來。”
“這是在數個紀元前,那位最初的盜火者叛離出守墓者之時,便已然被發現的隱秘。”
“雖然那位初代目的守岸人,早已經埋葬在了那場盜火之戰中……但是他窺探到的那些隱秘,以自己生命為代價換取的所有有關「守墓者」的情報,卻都被愚人的圖書館記錄了下來,並一直傳承至今。”
西塞爾那皺褶叢生,溝壑縱橫的臉龐上,此刻卻帶上了一絲笑容,肆意而狂妄:“隻要銘刻在墓碑上的印記不滅,那麼即便死去也能夠從曆史中歸來……”
“這確實是個很賴皮,賴皮到近乎無解的能力……我們守岸人的生命隻有一次,一旦失敗一次便將萬劫不複,但你們卻可以失敗無數次還能從頭再來。”
“如果說守岸人與守墓者的戰爭是一場由人為設計的遊戲的話,那麼這個遊戲的設計師一定腦子有坑,對陣雙方根本沒有半點平衡性可言。”
“隻是——”
“再是賴皮的規則,再是無解的死局……當我用畢生的時光反反複複地對其研究,琢磨,在一個個輾轉反側的無星夜裡研究這場死局的破解之法後。”
“近千年的歲月,我又怎麼可能……像你這種渣滓一樣停滯不前?”
明明身體已經和墳塚中的枯骨無異,但西塞爾的眼神卻依舊平靜如水,水下則藏著赫赫風雷。
“所以,高高在上的守墓者。”
“又究竟是什麼原因,才讓你產生了這種錯覺——”
“剛才的超新星爆發,便是一切的終點?”
聽著西塞爾的話語,諾亞的目光再次掃視四周。
但是,在整片漆黑的海麵上。
除了那由萬千星核碎片所彙聚而成,正在緩緩蕩漾收束的銀河之外,卻再無任何動靜可言。
在諾亞身為傳奇的精神感知中,眼前身體已經明顯處於強弩之末的西塞爾,其所說出的話語,隻能用故弄玄虛來形容……
傳奇這一位階存在著無法逾越的上限……而剛才那般炙熱的超新星爆發,已經足以榨乾一位傳奇的全部力量,
此刻已經處於油儘燈枯狀態的西塞爾,即便是移動一下身體都已經顯得頗為困難,而徹底掌握住大局的自己,也絕不可能再給對方重新醞釀剛才那種超新星爆發的機會。
然而,看著眼前警惕地掃視四周,卻始終一無所獲,陷入了茫然狀態,完全對即將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的諾亞。
西塞爾蒼老麵容上的嗤笑卻更顯眼了幾分。
“坦白而言,其實在我漫長的人生中,有時候也曾產生過動搖與迷茫。”
“懷疑守岸人那飛蛾撲火般的堅持是否有意義,我也問過自己……我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勇敢,還是純粹的魯莽。”
“我也想過,是不是像你們守墓者那樣暫避鋒芒,慢慢地隱忍與積蓄力量,等到時機成熟再一同發動才是最為恰當的選擇……”
“至於在這段隱忍的時期內,那一個個紀元裡覆滅的文明與人類,隻不過是為了大義所必要的犧牲而已。”
“隻是,現在的我,倒是不再有這樣的雜念了。”
他俯瞰著那流淌銀河邊緣的諾亞,眼中既有嗤笑,也有嗤笑之下,那更深層次的憐憫。
“久居高處,易失本心……而當一雙眼睛習慣了黑暗之後,便再也難以容忍光明。”
“你們自詡為人類文明的守望者,但實際上現在的守墓者卻和囚徒無異,習慣了隱忍,習慣了苟且,並將這份苟且視為了不可逾越的規則……甚至因此而不擇手段地去鎮壓抹殺那些不願被囚禁的同類。”
“所以你們明明擁有「永夜石碑」這般至寶,有著強大的精神力也即是計算力、還有幾乎無限的時間和壽命、以及無數個逝去文明所留下的,名為「知識」的瑰寶……那是過往的無數學者與科學家所夢寐以求的條件。”
“但在從神代至今的足足六個紀元裡,你們卻坐擁著優渥的條件和無數寶藏而坐吃山空。”
“數萬年的時間,足以讓人類從居住在洞窟裡茹毛飲血的猿人,蛻變為如今擁有知性的大地主宰……唯獨你們,卻在這數萬年裡止步不前。”
西塞爾的話語微頓了一下,嘴角的嘲弄更濃重了幾分。
“所以在未來的世界裡,即便是一個對此有所涉獵的學生,都該知道在「超新星爆發」之後……即將到來的會是什麼。”
“而你枉活了數萬年,卻對此茫然失措,一無所知。”
“因為你們早已經習慣了在囚籠裡的生活,你們所苦苦追尋的並非「自由」,而是從一個「小籠子」換到「大籠子」。”
“作為人類的未來——”
“你們,不合格。”
破碎的話語在無光之海,還有那條銀藍色的長河上回蕩。
仿佛自語,卻又好似對諾亞命運的裁判。
下一刻,緩緩流淌的銀河忽然加速了。
萬千枚殘留著輻射餘熱的星核破片在銀河中明滅起伏,銀色的大浪翻卷。
數千萬噸的海水皆在緩緩地旋轉,向著那已經放出了全部能量,正在海洋深處緩緩冷卻的星核殘骸處回旋。
當一顆恒星生命曆程中最熾烈絢爛的演出落幕,「超新星爆發」的光與熱都儘數冷卻在宇宙深空之後。
在那重歸冰冷與死寂的星核殘骸中——
所醞釀的。
自然便唯有最深沉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