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蕩的光輝逐漸消散,希爾緹娜的身影疾馳至核電站廢墟的邊緣。
然而在那鋼鐵斷崖的下方,回應她的,已經隻剩下了那赤色熔爐之內,仿佛熔岩般緩緩流淌的鋼鐵洪流。
構築成這座核電廢墟的鋼鐵建築正在緩慢地崩毀,裂解成萬千碎片,墜入那赤色的洪流之中,繼而進一步熔化為液態的鐵水……風中隱約摻雜著沉重的轟隆聲。
而英格麗德的身影,卻已然消失在了那轟鳴的熔爐之中,不複存在。
“英格麗德學姐……”
希爾緹娜緊咬著銀牙,注視著那赤色的鋼鐵熔岩。
在她的手中,那柄備用的紋章禮裝細劍同樣在支離破碎,龜裂為了晶瑩的金屬破片散落一地,再也無法修複。
這是希爾緹娜使用「無限之劍·幻想崩壞」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令發動的武器徹底崩毀,就連一絲一毫修複的可能性都不複存在。
這是最為激烈的戰法,無論能夠對敵人造成怎麼樣的傷害,但在決心使用的那一刻,便已經注定了細劍的結局。
這般粉身碎骨的決絕,恰與不久之前,站在希爾緹娜對麵的英格麗德有些相像。
並未在大局已定後選擇從國境線撤離,而是孤身一人留在核電站中……從一開始起,英格麗德便心存死誌,為自己設想好了殞命於此的結局。
若非如此,她便不會在希爾緹娜試圖救援時毅然決然地斬出那一劍,也斷送了自己最後的生機。
“所以,英格麗德學姐……”
“其實從始至終,即便身陷最深沉的地獄,您也從未停止過仰望星空,對嗎?”
希爾緹娜站在熔化鋼水的斷崖邊,注視著自己手中那枚英格麗德所留下,承載著所有「守墓者」情報信息的結晶體,道出了輕聲的自語。
“您將自己,比作一隻會被光明烤成焦炭的蛾子……”
“但是,若非是因為心中懷抱著對光榮與榮耀的渴求——”
“早已經習慣於置身黑暗的飛蛾,又怎麼會愚昧而盲目地去追逐那轉瞬即逝的光亮……”
“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她輕聲的低語被鋼鐵熔化的轟鳴聲所吞沒,未曾被任何人聽聞。
……
意識在黑暗中一點點複蘇,空氣中夾雜著潮濕的感觸。
當英格麗德再次睜開眼眸的時候,她感受到了那拂麵而來,濕潤而又溫暖的海風。
天空蔚藍如洗,自己似乎正身處某個不知名的海岸邊……但當英格麗德嘗試著想要站起身子之時,她卻發現自己的身體似乎被某種枷鎖給禁錮住了,全身上下都無法動彈分毫。
自己這是……來到了死後的世界,那傳說中的冥界?
如此的念頭剛一升起,便被英格麗德自己所否決。
腦海中的記憶一點點複蘇,讓她回憶起了先前所發生的一切。
在希爾緹娜的視角,自己直接被「幻想崩毀」所製造的光炮席卷,墜入了核電站後方熔化的鋼鐵熔爐,被數千度的滾燙鋼水所吞沒,屍骨無存。
但是,在英格麗德自己的視角中——
在自己跌下斷崖,即將墜入那鋼鐵熔爐的刹那,卻發生了某件令她懷疑是否是幻覺的事情。
如果將世界比作是一卷按照正常倍速播放的電影膠盤,那麼在這一刻,整個世界就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一切的一切,無論是翻湧流淌的鋼鐵岩漿,亦或者是呼嘯的暴風,奔湧的光輝……甚至是英格麗德自己身體那遵循著重力法則的墜落,都在這一刻定格,仿佛一張靜止的相片。
緊接著,英格麗德看見那靜止的半空中,忽然裂開了一道孔隙。
一條毛茸茸的雪白大尾巴從漆黑裂痕中伸了出來,包裹纏繞在了自己的腰間,而自己就被那條大尾巴給徑直拉入了那道漆黑的裂隙之中。
等等……
那條毛茸茸的雪白尾巴——
雖然隻是驚鴻一瞥,但是回想著那條將自己拉入了空間裂隙之中的大尾巴,英格麗德卻總覺得頗為熟悉。
自己似乎曾經見過在什麼地方,見過那條毛茸茸大尾巴的主人。
“我們又見麵了,學姐。”
清澈的聲音夾雜在海風裡,於英格麗德的耳畔清晰分明地響起,也打斷了她對於這份莫名熟悉感的追憶。
她下意識地抬頭。
然後,便看見了不遠處,那位坐在海岸邊的礁石上,正百無聊賴地搖晃著自己雙腿的黑發少年。
拉斯特。
英格麗德認出了眼前之人的容顏。
她與對方,曾經在幾個月前的秘儀塔有過一麵之緣……
彼時貴族同盟與皇室還未曾撕破臉皮,當時的拉斯特似乎是正在尋找某個秘儀塔之中的隱秘檔案,而英格麗德在希爾緹娜的請求下,利用自己身為監察部長在軍部和秘儀塔的權限,幫了拉斯特這個小忙。
不過除此之外,兩人間便再無交集。
而當初英格麗德之所以會選擇幫這個小忙,也是因為她翻閱過拉斯特的新生檔案,知道他的出身,似乎也是來自於一個頗為偏僻的邊境村鎮。
繁星大學的絕大部分學生都出身貴族,像英格麗德與拉斯特這樣來自於貧窮地區的是少數中的少數。
與自己相似的出身和境遇,也讓英格麗德對拉斯特多出了幾分同病相憐,使她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對於拉斯特頗為關照。
可是,這也不過是學姐對於後輩最為普通的照顧而已,僅此而已。
無論英格麗德如何回憶,她都始終無法將那個才剛剛入學繁星大學半年的新生,與剛才那仿佛錯覺一般凝滯的世界,還有那條撕裂了空間的大尾巴聯係到一起。
“我知道學姐現在心中一定有許多不解,不過那些事情,之後慢慢解釋也不遲。”
“所以,我就長話短說了。”
“學姐你,便是我所救下來的。”
“如果不是我的「世界靜止」的話,那學姐現在恐怕已經淹沒在熔化的鋼水之中,屍骨無存了……”
“浸泡在滾燙的鋼水裡,感受著炙熱的高溫一點點地焚毀自己的軀體,這種事情我還是挺有經驗的……相信我,就算是要自殺,這也絕對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
拉斯特便坐在那塊巨大的礁石上,望著不遠處的英格麗德,聲音平靜而不帶一絲波瀾。
但是,從他口中所吐露出的信息,卻又讓英格麗德暗暗心驚。
英格麗德直視著少年那雙漆黑的眼眸,想要憑借自己在軍部之中的經驗,從對方的眼神中察覺到些許的端倪。
所謂「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在審訊罪犯的時候,很多時候無需對方給出回答,隻需要看對方的細節神態便能夠得到答案……身為監察部長,英格麗德對此的經驗不可謂不老道。
但很快英格麗德便發現這隻是徒勞。
那雙漆黑的眸子乍看之下清澈明亮,像是湖底沉著明淨的星辰,但是仔細去看卻又仿佛幽譚,如黑洞一般吞噬了一切,僅餘下純粹的虛無,就連光芒都無法從中逃逸。
這是一個自己過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怪物……自己過去那些審訊和拷問的經驗根本無法在拉斯特的身上生效。
“為什麼……要救我?”
良久的沉默之後,英格麗德用沙啞的聲音開口。
“雖然很想說是因為當初在秘儀塔的時候學姐你幫了我一把……不過很遺憾,正如學姐你自己說的,你所親手犯下的罪孽,什麼英雄的功績都抵償不了,就更彆說是你當初順手幫我的一個小忙了。”
“所以,還是讓我們來談一些更現實的理由吧。”
拉斯特微笑了一下:“我其實,正在暗中籌備建立一個秘密組織,目前急缺人手。”
“而學姐你,便是我所物色到的第一個人選,畢竟無論是實力還是性格,你作為下屬都隻能用無可挑剔來形容……”
“冷酷淡漠,不說廢話,拚儘全力而且行事不擇手段,絕不會有各種政府部門婆婆媽媽的顧忌。若非如此,你當初也成為不了那個最好用,最高效的黑手套,雙手沾滿了血腥。”
“而且最重要的是,學姐你的身份很乾淨,很清白……”
拉斯特那乾淨的臉龐上笑容溫和:“貴族同盟和其他隱秘組織,邪教團早在決定從帝國撤離的時候,便已經將你拋棄。”
“而在軍部和帝國皇室眼中,你也已經葬身於了古斯塔夫核電站,被滾燙的鋼水焚滅,屍骨無存。”
“學姐你已經在各大情報組織的檔案庫中被消除了檔案,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死人。”
他的話語微頓了一下:“而一個世人們眼中屍骨無存的死人,作為工具和棋子,自然便要更為的便捷好用。”
“畢竟——死人,可以做到很多活人做不到的事情。”
少年的側臉沐浴在海風裡,線條柔和,輪廓分明……正如拉斯特那清澈的聲音一樣,讓聞者如沐春風。
然而,倘若仔細去理解對方的話語,便能夠感受到在那溫和聲音之下,所潛藏的冷漠與殘酷。
身為軍部的監察部長,同時在暗中還是沾染了無數血腥的黑手套……英格麗德自然很清楚的明白,拉斯特所說話語的真正含義。
直到此刻,她方才猛地醒悟過來——
兩人初見之時,那個出身寒微卻依然發憤圖強,努力地考入了繁星大學……待人溫和,謙遜有禮的拉斯特,僅僅隻不過是對方一個微不足道的側麵與偽裝而已。
真實的拉斯特,也許要遠比自己印象中的更加冰冷淡漠,不擇手段,讓人完全無法窺探他的真心。
“你所說的,要建立的這個組織……”
片刻的沉默後,英格麗德再次沙啞地開口:“繁星大學,還有希爾緹娜她本人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拉斯特的回答依然帶著溫和的笑容。
“我所要建立的,是一個完全忠誠於我的隱秘組織,潛藏於曆史帷幕的陰影裡,在暗中乾涉著整個世界……”
“若是被繁星大學或是被希爾緹娜那樣的理想主義者所知曉,讓其暴露在了光明之下,那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所以……”
英格麗德注視著拉斯特的眼睛:“我可以將其理解為——”
“一個和「青銅薔薇」,或是那些在大陸上四處流竄,發動血祭的邪神教團所類似的隱秘組織,對嗎?”
“沒錯。”
拉斯特微笑著點了點頭:“這個勢力將不受到西大陸上任何國家或是律法的掣肘,而是完全效忠於我。”
“至於組織的成員也不需要擁有任何自己的意誌,而僅僅需要貫徹我一人的意誌。”
“建立密教、滲透國家、操縱戰爭……不需要律法也沒有任何的顧忌,為了達成目標可以向無辜者乃至於孩童揮舞屠刀,亦或是以城市為目標發動血祭……”
“英格麗德學姐,這不正是你過去所最為擅長,甚至早已經習以為常的生活嗎?”
他的話語微頓了一下:“相信我,倘若你選擇加入的話,終有一日,你將會獲得遠甚過往的權勢與力量,你會擁有淩駕於萬民和眾生之上的地位。”
“到時候,你便能夠將那些過去欺辱過你,在你麵前高高在上,趾高氣昂的家夥……都調教成自己的玩物。”
“你能夠讓他們跌落塵埃,明明恨你恨得牙癢癢卻無可奈何,隻能像一條哈巴狗那樣跪下——就如同當初他們在雲端俯瞰你時那樣。”
“畢竟,這個世界就是個弱肉強食的巨大森林,而在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裡,強者就是有權利去玩弄弱者,而弱者就該乖乖地淪為強者的玩物,不是嗎?”
“這些年來,我們從微末中崛起,拚了命地往上爬,不擇手段地提高自己的地位,想要獲得力量,想要站在這個世界的……”
“不正是為了掌握自己的命運,讓自己擺脫弱者的身份,而是以更強者的姿態去欺淩和玩弄他人,將他人變成自己的玩具嗎?”
拉斯特的笑容仿佛和煦的陽光:“你應該清楚,學姐……”
“我剛才所說的,並不是虛張聲勢的狂妄之言。”
“若非有著世人都不曾企及的底牌,那我又怎麼可能在希爾緹娜的眼皮子底下——還能夠將你給神不知鬼不覺地救下來……”
“所以,讓我們一起君臨於萬萬人之上……”
他向著身前的英格麗德伸出了手:
“將整個世界變成我們的玩物,如何?”
然而,看著向自己伸出的那隻手,英格麗德卻隻是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看來,過去的我,還有銀院長和希爾緹娜他們——都從未真正了解過你的內心,拉斯特。”
“明明出身於微末,但你的心中卻藏著足以將整個世界都吞噬殆儘的野心。”
“我明白,剛才那種能夠從斷崖上將我救下來,甚至將整個世界定格的能力絕非尋常,哪怕是傳奇也從未有過類似的記錄。”
“也許有朝一日,你的野心真的能夠傾覆整個世界,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裡攀登上最高點,成為君臨於萬萬人之上的至強者,讓世間的一切都匍匐在你的腳下,成為任你玩弄的玩物。”
“而屆時,那些選擇跟隨了你的人,便是從龍之功,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存在……至於沿途的那些汙濁血腥,也不過是成王路上的必要犧牲,所謂的食糧而已。”
“隻是——”
她輕輕睜開了眼睛,與拉斯特那仿佛黑洞一般吞噬了光芒的瞳眸相對視,未曾退縮。
“在親眼目睹過太陽的光芒之後——再讓我回歸陰沉壓抑的黑暗中同流合汙,我做不到。”
“我拒絕你的邀請,殺了我吧。”
……
聽著英格麗德的回答,拉斯特輕聲歎了口。
“果然和我所猜想的一樣,你拒絕了我啊,學姐。”
他俯瞰著跪坐在地的英格麗德:“隻是,我又偏偏就看中了學姐你的能力——”
“非要讓你完全地效忠於我,將你徹底馴化為我最忠誠的屬下不可。”
他打了個響指:“直接殺了學姐你什麼的……我可舍不得,那未免也太浪費了一些——”
“既然如此的話,就用上一些刑罰吧——在動漫裡不就是這樣演的嗎?”
“再是高潔而不肯低頭的女騎士,隻要被嚴刑拷打得足夠多次數,也終將會崩潰惡墮——”
“然後,被馴化為乖巧聽話的奴仆和走狗。”
伴隨著他的那個響指,英格麗德感覺,那先前囚禁著自己的金屬機關被驟然觸動,帶著齒輪轉動和金屬延展的聲響。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似乎正被深海沉銀鑄造的枷鎖所束縛在一具鐵棺之中。
深海秘銀所製成的鐐銬和枷鎖限製了她的所有行動力,更是封鎖住了她體內的魔力,讓英格麗德所能夠使用的一切超凡能力都儘數失效——此刻被囚禁於枷鎖之中的英格麗德,便和一位普通人並沒有什麼區彆。
那鋼鐵的棺槨緩緩合攏,然後,被機關和鏈條所驅動,囚禁著英格麗德的棺槨便這樣緩緩向著大海的方向移動。
“你覺得這樣我就會屈服嗎?拉斯特。”
英格麗德透過鋼鐵棺槨的孔隙望著外界的少年,聲音平靜依舊。
“我當然知道學姐你是軍部的監察廳長,尋常的所謂酷刑,各種刑訊逼供之類的手段,根本就不會對你起效。”
“所以,我這次倒是精心地為學姐準備了一番——反正以學姐你之前所犯下的罪行,販賣人口、製造血祭、屠戮的無辜者和平民甚至是孩童難以計數……無論再怎麼殘忍的刑罰都絲毫不為過,不是嗎?”
拉斯特在鋼鐵棺槨外開口:
“深海秘銀的枷鎖能夠讓所有超凡能力失效,而我又恰巧掌握了某種時空回溯的能力,能夠讓學姐你在死亡的那一瞬間,身體狀態被回溯到死亡之前的那一秒鐘。”
“所以,學姐你將會被囚禁在棺材裡,淹沒入深海之中——你將會因為缺乏氧氣窒息而亡,卻又在窒息身亡之後再一次被回溯到死亡之前複活……如此循環往複。”
“你將在沉沒於深海的棺材裡,在不斷窒息身亡與複生的周期中陷入永無止境的輪回,在生與死的夾縫中循環往複,死了生,生了死,直到你徹底屈服,臣服於我的那一刻。”
“那麼,再見了,學姐。”
“我很期待再次見麵時,你那被徹底粉碎了驕傲與自尊的神情。”
“以及——徹底將學姐你馴服,變得溫順乖巧,重獲新生的那一天。”
拉斯特的話語,伴隨著鐵鏈拖動的鳴響聲接踵而至。
還未來得及開口,英格麗德便與那具鋼鐵棺槨一起,墜入了無邊的深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