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敗的消息，並不能長久掩蓋。
何況，以徐達用兵的風格，也並不習慣於文過飾非。
於是，這一日的黃昏尚未到達，大明西征大軍的無數帳篷裡，已經依稀可以聽到壓抑的嗚咽聲。
這些精挑細選的勇猛戰士他，他們並非恐懼於帖木兒人的陰險狡詐，隻是為了同袍的一再折損，而感同身受。
就連火頭軍熬出來的香噴噴的肉湯，也無人問津，值守的士兵望著遠處被黃沙遮蔽的昏黃天幕，手中的長矛在沙地上劃出淩亂的溝壑。
三十萬大軍，蜷縮在逐漸狂暴的沙丘中，仿佛看見撒馬爾罕城頭升騰而起的紛亂狼煙，正在吞噬大明的日月旌旗。
從清晨到黃昏。
徐達中軍帳中的爭議，從未一刻停止。
眾將各抒己見，卻始終拿不出一個完滿的計劃。
徐達的手指，深深掐入沙盤邊緣，被鋒利的木屑刺破掌心，也渾然不覺。
他知道，並非眾將無能，而是當前的局麵，稱得上是一個死局，即便是貴為魏國公，代表大明皇帝遠征到此，他也無法做出那個艱難的決定。
真的要放棄八千神機營，放棄四皇子殿下麼？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走上前來，快步走向徐達麵前的沙盤。
嗯？
眾人吃了一驚，連忙望去，見是沉寂許久的國師秦楓！
啊！
國師大人？
瞬時間，許多人心中升起近乎荒誕的信心。
之前多少次，這位年輕的國師大人，創造了無數不可思議的神跡。
那麼這次呢？
已經淪為誘餌的燕王殿下，以及八千神機營的兒郎，還有可以救援的可能麼？
所有人都不相信，有人可以破解這個死局，但內心深處有希冀著奇跡的出現。
徐達望著秦楓，近在咫尺，能看到秦楓眼眸中的一抹堅定。
但即便是曾經跟這個年輕人並肩作戰，魏國公也實在無法相信，局麵崩壞至此，除了棄子之外，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說實話，倘若被困的不是當今陛下最喜愛的兒子之一，徐達早就果斷放棄，戰場上不可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這裡吃了虧，在那裡找回來也就是了。
但正因為朱棣的身份特殊，才讓徐達沉吟不決，明明內心知道理智的方案，卻總是難以最終決斷。
秦楓不理會所有人的目光，俯身撿起滾落在地上的朱砂筆，在伊犁河西側，劃出一道蜿蜒的紅線，沉聲說道：“我需要三千敢死之士！”
什麼？！
驚訝聲頓時此起彼伏。
三千死士？
剛才，那藍玉就是這麼說的啊，結果被徐帥一陣疾言厲色，訓斥得差點羞愧自殺！
徐帥的原話是：帖木兒在伊犁河兩岸，陳兵超過十萬！密密麻麻的彎月旗下，你知道還藏了多少黑死病毒的陶罐？你帶三千人去？你當是踏青麼？
現在問題來了。
藍玉帶三千人，形同送死。
難道同樣的三千人，落到你國師大人手中，就能化腐朽為神奇了麼？
說實話，就連最熱衷救人的藍玉，也不敢相信，他呆呆望著秦楓，內心複雜之極。
“秦楓？”徐達跟秦楓早就結成了忘年之交，哪怕後來他貴為國師，依然是用的舊日稱呼，皺眉問道：“三千死士，能救回神機營？”
“不需要救。”秦楓搖了搖頭，卻語焉不詳，頗為神秘地說道：“神機營，可以自己殺出重圍。”
這就滑稽了！
眾將更加迷惑。
殺出重圍？
開玩笑呢吧！
帖木兒為了伊犁河的殺局，不知布局經營了多久，現在時間已經過去許久，神機營的將士，縱然是精挑細選的精銳，現在能剩下三成戰力就算是高估，更何況火器輜重還被洪水湮沒毀掉了大半。
就算真能救出來，有一半的活人就算是繳天之幸。
還說什麼自己殺出重圍？
“國師大人。”一名年輕的副將，不禁按劍上前，沉聲問道：“您剛才也聽到了，我軍的糧道被截斷，現在又要抽調死士精銳，恐怕連飲馬的水囊都準備不齊……”
“那無妨。”秦楓隨意說道：“要的正是饑渴之兵，待五日後沙塵暴席卷伊犁河穀，天地晦暗如墨，便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什麼？！
眾人聞言，更加吃驚。
如今放眼望去，烈日當空，萬裡無雲，說什麼沙暴？
五日之後，沙暴不來，豈不是又將三千精銳的戰士，白白葬送到滾滾黃沙之中？
“秦楓。”徐達呼出一口濁氣，也忍不住問道：“看這天色，不像是有沙暴的模樣，莫非五日內就會有轉折？”
“會。”
秦楓毫不猶豫，從袖中滑落一個青銅圓筒，指著上麵瘋狂旋轉的磁針，沉聲道：“國公應該還記得昔年橫掃漠北的北伐之戰，那場吞沒了王保保三萬鐵騎的黑沙暴，也是如此毫無征兆！”
呼……
徐達臉色微變。
他當然不會忘記。
那一日，遮天蔽日的沙牆，將活人剮成白骨，任何人力都無法與那恐怖的天威抗衡。
鑲嵌在鎧甲縫隙裡的黑沙，至今還藏在他的舊戰袍，收在京城的府邸裡麵。
“你，要用沙暴做掩護，突襲伊犁河？”徐達的目光微微亮了起來，雖然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但這位大明國師，連沙暴的時刻都能洞察，或許，真能有逆天造化的能耐？
可還是不對呀！
就算黑沙暴真的如期而至，那也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總不能說這沙暴隻針對帖木兒軍隊，對我大明秋毫不犯？
這可真就是神鬼之說了，這秦楓還能呼風喚雨，調遣風沙不成？
三千死士，雖然不算多，但既然要調兵遣將，總要說個明白。
然而，秦楓麵對一眾期待的目光，卻忽然沉默，回身轉向徐達，清聲道：“保密期間，我隻能向徐帥一人述說計劃。”
啊，這？！
包括徐達在內，所有人都愣住。
這是什麼地方？
西征軍的中軍帳！
能夠在這裡擁有立足之地的，都是大明的高層將領！
徐達、湯和、傅友德、李文忠、藍玉、沐英……
這些人裡麵，有的是早年跟隨聖上南征北戰，打下了大明江山的開國功臣，有的則是在後來的時間裡，證明了自己忠誠和能力的悍將忠臣。
然而現在秦楓這一句話，竟然……像是懷疑這裡會有帖木兒的奸細？
豈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