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鬆開按著槍套的手，臉上迅速堆起職業化的、帶著點殖民者優越感的笑容：“幸會，喬伊先生。我是滬市公共租界工部局，日不落巡捕房的探長，羅伯特。”他刻意強調了“探長”和“工部局”的身份。
“羅伯特探長！”喬伊等人恍然大悟，臉上也露出“理解”的神情——原來是租界的“自己人”，難怪會出現在這危險地帶。羅伯特主動上前兩步，向喬伊伸出手。兩隻屬於“高等文明”的手在充滿硝煙味的東方田野上緊緊相握。
“真沒想到能在這裡遇見家鄉人，”羅伯特的笑容顯得十分“真誠”，“你們是來采集這場戰爭的第一手素材吧？巧了，我們的目的差不多，也想親臨前線看看。不如……一起走？彼此也好有個照應。”他目光掃過記者們疲憊的臉和笨重的設備，心中盤算：人多勢眾總歸安全些，必要時這些記者還能當肉盾。
“太好了！求之不得！”喬伊幾乎脫口而出，臉上滿是欣喜。雖然倭軍曾表示提供保護，但他們骨子裡對黃種人的不信任根深蒂固。
眼前這位帶著武裝巡捕的日不落探長，才是更“可靠”的同伴。有這些警棍和手槍在，足以震懾那些“缺乏教養”、“野蠻落後”的大夏暴民或土匪——他們堅信，正規的大夏軍隊絕不敢對高貴的白人動手，那是自取滅亡。
雙方都感到一種“皆大歡喜”的慶幸。然而，這份基於種族傲慢和互相利用的短暫結盟，卻將他們所有人，更快地推向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前麵就是水橋鎮，抓緊趕路吧！”羅伯特儼然成了這支臨時拚湊隊伍的領袖，揮手示意。喬伊等人自然沒有異議。
然而，剛前行不久，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異樣感便攫住了所有人。
起初是若有似無的、令人作嘔的甜膩腥臭味隨風飄來。接著，視野儘頭的地平線上，開始出現一些無法辨認的、深褐色的斑駁汙跡和散亂的、形狀怪異的深色物體。隨著距離拉近，那些“物體”的輪廓逐漸清晰——
屍骸！
無窮無儘的屍骸！
喬伊猛地停住腳步，渾身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他從事戰地記者多年，自認見慣了血腥，但眼前這一幕，徹底超出了他的想象極限！
目光所及之處，從腳下泥濘的田埂，一直延伸到視線儘頭灰蒙蒙的天際線，整整數平方公裡的廣闊田野，竟被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人體殘骸所覆蓋！斷肢、軀乾、頭顱……以各種扭曲、破碎的姿態鋪滿了大地，仿佛一片由血肉和死亡澆灌而成的、無邊無際的恐怖地毯！破碎的土黃色軍服碎片、被撕爛的膏藥旗、散落的槍械零件、凝固發黑的血泊……構成了一幅觸目驚心、令人靈魂戰栗的人間煉獄圖！
“是……是倭軍！”史迪威的聲音嘶啞而尖利，充滿了極度的驚恐。他認出了那些軍服殘片，認出了遠處一麵半埋在屍堆裡、沾滿汙血的破敗膏藥旗。
羅伯特也徹底僵在了原地，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微微哆嗦著。眼前這屍山血海的規模，駭人聽聞！十萬？恐怕遠遠不止！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
“不……不可能……這絕不可能！”羅伯特失神地喃喃自語，聲音乾澀沙啞，“他們……他們不是去進攻滬市了嗎？怎麼會……怎麼會全死在這裡？！誰乾的？！這他媽到底是誰乾的？！”他內心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讓他恐懼到幾乎窒息，卻又拚命抗拒——龍魂軍！那些他向來蔑視的“支那人”！他們怎麼可能擁有如此恐怖的力量，將數萬乃至十數萬裝備精良的倭軍像螻蟻一樣碾碎在這片田野上？！
“該死的！羅伯特！你這個蠢貨！睜大你的狗眼看看！”史迪威積壓的恐懼和憤怒在這一刻如同火山般爆發了！他猛地轉身，雙眼赤紅，布滿血絲，死死瞪著羅伯特，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對方臉上。
“剛才那震天動地的炮聲！那根本不是什麼倭軍在進攻！那是龍魂軍！是龍魂軍在用炮火把倭軍撕成碎片！我他媽早就警告過你！警告過你這裡不對勁！可你呢？！你這個被女人衝昏了頭的白癡！為了在那個該死的支那女人麵前爭一口氣，為了在你那所謂的情敵麵前顯擺，你就把我們所有人！把整整一百多條性命！像瞎子一樣帶進了這個屠宰場！帶進了這個地獄！！”
史迪威的怒吼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在屍骸遍野的死寂原野上回蕩，充滿了絕望的控訴和刺骨的悔恨。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硝煙味，混合著焦土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肺葉上。腳下是狼藉的戰場——層層疊疊、姿態扭曲的土黃色屍體，破碎的槍支，炸爛的鋼盔，凝固的暗紅血跡浸透了整片土地，無聲地訴說著不久前那場屠殺的慘烈。
這片被死亡徹底統治的焦土，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壓得史迪威帶來的一眾西洋人幾乎喘不過氣，臉色蒼白，眼神中充滿了難以抑製的驚悸。
“史迪威！” 羅伯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冒犯的狂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色厲內荏，在這片死寂的戰場上顯得格外刺耳，“你到底想乾什麼？！你是要反了天嗎？！” 他猛地轉過身，鷹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史迪威，胸膛因為激動而劇烈起伏，“注意你的語氣！注意你的身份！彆忘了，誰才是總探長！”
他用力揮手指向這片修羅場，試圖用音量掩蓋內心的惶恐：
“是！這裡是有很多倭軍的屍體！多得嚇人！但這能說明什麼？！”
“龍魂軍呢？！他們的屍體在哪裡？！” 羅伯特的聲音帶著一絲尖銳的質疑，“為什麼看不到？！說不定倭軍是死傷慘重，但龍魂軍…他們付出的代價更大！是全軍覆沒也說不定！”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聲音裡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強調：
“彆忘了！我們身後，是整整三百萬蝗蟲般的倭軍部隊！鋪天蓋地！龍魂軍？就憑他們這點人，這點…這些古怪的武器，就想徹底扭轉戰局？簡直是癡人說夢！絕對不可能！”
羅伯特連珠炮似的咆哮，在死寂的戰場上回蕩。他試圖用邏輯和龐大的倭軍數字來驅散心中那越來越濃的不安陰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