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石承三人悠哉遊哉地在司徒莊園裡閒逛的時候,魏國太子下榻的驛館內卻是另外一副景象。
蕭承和本人並不和石承三人住在同一驛館當中,他下榻的驛館是離聖地稍遠一些的如春驛館,從今天一大清早開始,驛館的掌櫃便火急火燎地將所有當值和輪休的夥計都召集起來,無他,隻因掌櫃大清早的就接到了霏露城衙的急令,命驛館諸人儘快灑掃驛館及庭院,朝廷的特使將在今日正午來此傳詔。
“掌櫃的,今天要來啥客人啊,這麼一大早的就把俺叫過來。”一個皮膚黝黑的雨林裔雇工在自己的雇主麵前用帶著濃濃口音的官話抱怨道。
“彆多問,做事就是,又不會少了你工錢!”掌櫃用帶有一絲輕蔑的眼神瞪了那個夥計一眼,隨後將有些複雜憂慮的目光投向樓上。
能被官府選為太子下榻的客棧,足見如春驛館的掌櫃人脈背景並不簡單,因此,掌櫃的也算是個消息靈通之人,同時很清楚官場上的一些不成文規矩。
“聽說昨日遺世塔那邊出了大事,僅僅相隔一天,京城就派特使來此急腳傳詔,哎,隻怕太子爺接下來的日子不好過啊……”
掌櫃對此憂心忡忡,身為正統寒月人的他對如今重新上台未久的河東黨人已經失望至極,這才執政一年未滿,湧入邊境的雨林洲移民、烏煙瘴氣的開明經義等問題便接踵而至,更不用說河東黨人上台前所承諾的改善財計到現在連個影子都沒有見到,帝國各地該不景氣還是不景氣,朝堂諸公對於互扔彈章的興趣似乎遠大於升鬥小民的喜怒哀樂。
正是因此,掌櫃的對蕭承和這位太子爺寄予了厚望,不希望看到他身陷囹圄。眾人皆知,當今魏皇膝下三子,唯有太子爺有人君之相。二皇子才乾出眾但為人陰騭,至於四皇子……
好吧,不管是誰,都不會把弱智放在儲君的考慮當中。
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口響起,掌櫃的打了個激靈,小心翼翼地看向門口,卻發現來者並非朝廷的特使,而是太子爺在嶺南的臨時副手米澤津。
“學士。”掌櫃的輕輕舒口氣,臉上換上禮貌的笑容。
米澤津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多禮,他急匆匆地來到櫃台前,還未站定便開口問道:“殿下今日可有外出?”
“太子爺用完早膳後便一直在屋中歇息。”
“好。”米澤津點頭,也顧不得什麼通報的禮儀了,徑直快步上樓,往蕭承和的房間而去。
“殿下,臣米澤津來了。”
“米學士請進吧,門沒有鎖。”
米澤津仔細地看看左右,確認走廊上除了把守的衛士外並無其他閒雜人等,才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殿下。”米澤津進屋時,看到蕭承和正握著一塊傳音石,若有所思,他快步走到蕭承和對麵的椅子處坐下,“殿下,時間緊迫,老臣就開門見山,長話短說了。”
“臣聽到一些消息,陛下在得知遺世塔血案後,大發雷霆,昨日下午便召集重臣密談,朝中諸公對您,似乎也有微詞,幾位為您說話的大臣,被陛下當場狠狠訓斥了一番。”
蕭承和的臉上古井無波,少刻,才扯出一抹苦笑,“此事本宮早有預料。遺世塔祭典乃帝國大典之一,我蕭承和無能,忝為東宮太子,一沒有順利操辦祭典,二沒有為朝廷找到那件東西,父皇雷霆震怒,本就理所應當。”
“此事責任本宮會一力擔下,與爾等無關。”
“殿下!”米澤津加重了聲音,“老臣並非希圖推卸自己身上的責任,方才說的話,是希望殿下明白,此番過責,可非殿下禁足於東宮,或削祿罰俸便能抵消的啊!”
“方才老臣在京中好友傳來密信,言宗人府那邊,昨夜已經在秘密討論東宮易主的安排了啊!”
此言一出,整個房間內靜得連落一根針都清晰可聞。米澤津緊盯著蕭承和的麵容,卻驚訝地發現對方仍然風平浪靜。蕭承和隻是靜靜地坐在對麵,手中緊握著傳音石,沉默不語。
米澤津也不再說話了,因為是否要聽一聽自己的建議,這個抉擇的選擇權在蕭承和的手上。
良久,房間內依然靜得可怕。
正當米澤津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蕭承和的聲音終於在對麵幽幽響起。
“米學士。”蕭承和的身影看上去似是有些疲憊,“本宮年幼之時,母後便染上疫疾離我而去,從小到大,我與兩個弟弟一直都是分開生活,平日裡能見到的親人,唯有父皇了。”
說到這裡,此前一直麵無表情的蕭承和眼角竟然有些濕潤了。
“殿下……”
蕭承和輕輕抬手,示意米澤津不要打斷自己,“本宮知道,皇家與世間任何家庭,都大不相同,皇家的肩上,扛著的乃是社稷之責,故雖父皇對我自幼嚴厲,本宮心中亦能明了父皇的苦心……但本宮心底裡也一直期盼著,期盼著自己的努力,能夠換來一次父皇的笑容,哪怕本宮實在不成器,也希望起碼能讓父皇看見我的努力,能讓父皇像天底下所有的父親那樣,為自己的兒子欣慰一次,可是……”
“殿下……”
“學士。您說,父皇是不是,真的,從來就沒喜歡過我。”蕭承和苦笑著抬頭,與米澤津對視。
“殿下。”米澤津連忙站起,苦口婆心地勸道,“殿下宅心仁厚,誌存高遠,陛下怎會對殿下沒有喬梓【注1】之情呢?隻是殿下身為儲君,責任重大,故陛下身為當世明君,自然會對殿下有諸多期望要求罷了。”
見蕭承和沉默不語,米澤津再勸道:“殿下,眼下雖然情勢危急,但若要打消陛下怒氣,其實隻需殿下給出一個說法,而眼下,正好有一個絕佳的說法,能夠幫助殿下度過這次危機。”
“絕佳的說法?”
米澤津點頭,稍微湊近了一些,低聲道:“殿下可還記得,此前曾有人對燃燈劍會發出匿名威脅。”
蕭承和雙眸驟凝,“學士的意思是……”
“殿下應該已經想到了。”米澤津沉聲說道,“殿下現在需要做的,便是在特使到來時上報朝廷,此事乃契塔探子所為!”
“不可!”出乎米澤津意料,蕭承和想也沒想,便怫然起身,拒絕了他的提議,“大國之間豈可隨意啟釁!更遑論我大魏和契塔人在南荒已處於劍拔弩張之勢,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深淵!你我同為大魏子民,怎可將一己之私淩駕於帝國命運之上!”
“殿下!”米澤津傻了眼,但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勸說,畢竟在他自己心底裡,這也是迫不得已之下的權宜之計了。
“米學士如果沒有彆的方案,那便不必再勸了。”蕭承和的目光重新堅毅起來,“本宮意已決,本宮會在特使麵前一力擔下所有罪責,不會牽連爾等,但要讓本宮拿我大魏的國運開玩笑,那卻是絕無可能!”
米澤津歎了口氣,隻好不再言語,他對太子的脾性也是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一旦下了決心,便不會輕易回頭。
就這樣,二人在屋內對坐,漫長的沉默不知道維持了多久,終於被門外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
一名衛士在門外焦急地彙報道:“殿下,陛下諭旨已到,還請殿下出來接旨。”
“殿下,您真的……”米澤津愁眉苦臉地抬起頭,似乎還想要做一下最後的努力。
蕭承和仍然是堅定地搖了搖頭,此時的他反倒是多了一份釋然,他利落地站起身,輕輕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袍服冠冕,大踏步地向門外走去。
注1:古代有以喬木象征父道剛直,梓木象征子性柔承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