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羅懷言回到了朐山縣城中的家中,父子三人難得重聚,皆是欣喜異常。
羅慎言恰逢休沐,回來探親自不必說,羅穀子如今剛剛被任命為知徐州事,總領山東西路修河諸事,掌水部曹,也算是得到了一定的升遷。此時正在交接海州事務。
羅穀子與梁球這二人一正一副,先要實地考察被黃河奪了河道的泗水,並且定下各種分流或者攻沙計劃,為之後徹底治理黃河打下基礎。
這注定是一場艱巨的任務。
羅慎言也不輕鬆。
自從地方鈐轄上任之後,正經野戰軍終於放開了手腳。
州鈐轄與分路鈐轄職權範圍涵蓋軍隊屯戍、防禦及地方治安管理,如果有外敵突然入侵,地方軍事長官就可以組織兵馬,進行防禦。
羅慎言所率領的靖難大軍左軍,也可以離開漣水,彙聚在濟南府,以作集中訓練與調動了。
這也就導致了一家三口在今日短暫相聚之後,就得各自分彆,各奔前途了。
如果按照正經的朝廷慣例,此時羅懷言就不應該出仕,而是應該一邊在羅穀子身邊侍奉,一邊讀書準備科舉。
但就山東這幅遍布草台班子的模樣,也就無所謂這種小事了。
酒足飯飽之後,父子三人在書房中飲茶論事。
“大郎,你此番最為凶險,靖難大軍是山東的立身之本,若是大戰開始,你總還是要上一線的。”
羅慎言笑道:“那也是兩年之後了,待到民生與軍力恢複之後,方才會再有大戰。”
羅穀子放下茶盞,搖頭歎氣:“這是魏公與劉大郎安撫下邊的說法,咱們是希望有兩年時間來恢複氣力的。可難道去年咱們就不是這般想的嗎?”
“咱們想要安生過日子,金國宋國不見得這麼想,更何況如今宋國皇帝初立,金國又分為東西兩個,誰知道他們會有什麼動作,若是到了時機,咱們不動也得動了。”
羅慎言表情肅然,可他又能說什麼呢?
身為主力野戰軍的統製官,大戰一起,他不頂上去還有誰能頂上去?
麵對父親與二弟,羅慎言甚至連豪言壯語都不敢放一句。
大丈夫臨陣鬥死,尋常事爾,這話說給袍澤聽還可以,說給親人聽,就平白讓他們擔憂了。
“父親,不說我了,二郎這番又有什麼差事?可是要正式進入仕途?”羅慎言轉移了話題。
而羅懷言卻搖頭以對:“父親,兄長,我不能說。”
羅穀子倒也不生氣:“不能說就不能說,既然是機密,那知道之人肯定越少越好。”
羅懷言張了張嘴,還是黯然以對:“孩兒要出遠門,不能在膝前儘孝,父親……”
羅穀子當即擺手:“不要說了,你要去的地方,也不要讓老夫知道。若是老夫需要知曉,劉大郎自然會親自說與老夫的。”
“現在的關鍵則是……”羅穀子看著羅懷言:“二郎,你兩年之內,必須回家三個月,將你的終身大事解決了。你也莫要反駁,到時候,老夫親自跟劉大郎分說。”
“你若是自己相不中,那老夫就要給你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小娘子。”
羅懷言哭笑不得。
羅慎言見到二弟吃癟,卻沒有幸災樂禍之心,而是頭皮發麻。
果真,羅穀子馬上就將矛頭對向了自家大兒子:“至於你,大郎,今年就要完婚。”
“父親……可是……”
羅穀子橫眉豎目:“你莫非以為老夫不知道?你與軍中一名護士互相看對眼了,你非得私定終身之後,方才告訴老夫,讓老夫去提親嗎?”
羅慎言更加尷尬:“沒有這樣的事情,父親,此時國事為重,沒有時間來想私情……”
羅穀子更加生氣:“放屁,照你這麼說,天下大亂之時就不用結婚生子了?如若這般,魏晉南北朝,唐末五代,還有如今這亂世,漢人早就死絕了。”
“都統郎君……”
“你莫要看劉大郎,他今年也一定要完婚的!前漢霍去病喊了許久‘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卻也是有子嗣的!”
羅慎言無奈,看了一眼正在憋笑的二弟,隻能說道:“我回去之後跟阿貞說一說。”
“這才對。”羅穀子飲了一杯茶之後,方才按下怒火,緩緩說道:“你口中的阿貞,家世如何?”
“啊?”羅慎言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己被父親詐了,剛剛還言之鑿鑿的說什麼‘私定終身’,怎麼現在連女方的姓名家世都不知道?
“哼!”羅穀子哼了一聲:“你可知曹副院長已經寫信給我,說起你的不妥當之處來了?他的原話甚是難聽,讓我告誡你,不想娶妻就莫要糾纏,麻利滾遠點。”
曹副院長大名喚作曹喆,乃是醫學院的副院長,他為隨軍醫師與護士出了好幾次頭了,此時寫信來嗬斥,也實屬尋常。
軍中都是和尚廟,如果是彆的軍隊,或許還有隨軍妓女的存在,但漢軍的建軍思想與紀律就決定了後勤營地中不能有軍妓。
當年李陵覺得軍隊戰鬥意誌不堅決,就將軍妓全都殺個乾淨,如今漢軍哪能這麼乾?
當然,如果駐紮在某地時,四周百姓開展買賣,跟軍士一些皮肉生意,原則上軍法官是不管,也沒法管的。
這也就導致了漢軍中陽盛至極,軍中除了隨軍洗洗縫縫做飯來賺錢的大嬸,也就是野戰醫院中有些女子了。
理所當然的是,這些醫生護士都是寶貝中的寶貝,若是軍中有人敢侵犯他們,是要被處以極刑的。
但更加理所當然的是,一些還沒有婚配的高階軍官,在與這些女子相處日久之後,難免會心生情愫。
這其中自然會有始亂終棄,或者拋妻棄子的存在,對於軍事主官,軍法官也沒辦法當場處置,一般也隻能上報。
在這期間,曹喆沒少跟漢軍軍官打官司。
而如今,曹喆察覺到羅慎言的這檔子事後,立即就給羅穀子來信,說明情況。
雖然從公家來說,羅慎言乃是忠義軍元老,劉大郎愛將,曹喆絕對不想跟這種人起衝突。但他更要維持野戰醫院在軍中的地位。
有一兩件醃臢事也就罷了,若是沒完沒了,野戰醫院直接改名叫野戰妓院得了!
“阿貞……”羅慎言臉色有些發紅:“阿貞大名喚作王從貞,是淮西人。她家滿門,皆在金賊南下的時候沒了。她東藏西躲,等到我等打跑了金賊後,實在走投無路,加入軍中做縫洗工作,後來又被吸納進了醫院。再後來,他們第九隊就一直跟著左軍了。”
羅穀子拈著胡須歎道:“果真是個可憐女娃,咱們家規矩小,既然她的雙親都沒有了,自然就以曹副院長與楊教授為親長。老夫親自與他們言語,兩個月內就辦喜事吧。”
羅慎言訥訥不敢言語,見到羅懷言一副看好戲的模樣,不由得惡向膽邊生:“父親,我這裡沒有什麼問題了,不如讓二郎也到醫學院裡轉一圈,尋個良配?”
羅懷言還沒有反駁,羅穀子直接惱怒:“你把醫學院當成什麼了,予取予求的紅粉之地嗎?給我滾出去!”
彆看哥倆一個是主力軍統製,一個是即將擔負重任的政壇新秀,但他們在自家老爹麵前卻隻能狼狽抱頭鼠竄。
兩人出門之後,各自對視一眼,方才笑了出來。
“你說父親這麼大火氣,是不是因為身邊也少個貼心人呢?”
“可能吧。父親正當壯年,應該續弦的。”
“都!給!我!滾!”聽聞書房中的怒吼,羅慎言與羅懷言徹底不敢待了,立即一溜煙的跑回了各自屋舍。
團聚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尤其是一家三口皆是宦遊人的情況。
第三日,羅懷言就離開了家中,登上了朐山縣港口的一處帆船。
此處,已經有十名兩淮出身的漢軍在此等待,他們身處各個艙室,並不知道有彼此存在。
這些人都是被精挑細選出來的,不僅僅在山東有家有業,更是與宋國有著解不開的仇怨。
比如其中一名喚作蘇寬的,曾經就是宋軍,後來加入靖難大軍與金軍在兩淮廝殺。
戰後,按照軍中政策,蘇寬在淮東分了一塊地,可剛剛耕種,就被大戶勾結著宋國官府一起奪了過去,甚至連安置流民的村子都屠了個精光。
此人可以說對宋金兩國都沒有好感,若不是靖難大軍恰逢其會,清理兩淮侵占授田的情況,說不定蘇寬早就已經在淮東扯旗造反了。
“蘇寬,你的身份是廣元商號的大夥計,現在廣元商號已經在臨安站穩了腳跟,你到了之後,直接到西市去尋廣元號的商鋪,跟他們的掌櫃的說是老家來人,並且將此封書信給他,大掌櫃自然會安排你做事。”
“喏!”
“不要試圖聯係彆人,自然會有人來聯係你。”
“喏!”
“還有,正如之前交待的,隻有有人拿著這枚令牌來找你的時候,方才是自己人。”
“喏!”
蘇寬早就已經記住羅懷言手中令牌上的花紋,卻還是仔細打量了一番。
羅懷言點頭,將手中的一個包裹放在了艙室的吊床上:“裡麵有戶冊還有銀錢,一切小心。”
說罷,羅懷言走出了艙室,左右看看四周無人,來到了另一處艙室,並且推門而入……
“揚帆!啟航!”
“起錨嘍!”
在水手的船歌號子中,羅懷言隻感覺到腳下一動,帆船向著外海而去。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艘艦船將會在十三日之後,抵達臨安。
其上的貨物會讓幾家大戶發一小筆橫財,而其中的十幾名乘客,將會如同墨水落入大海一般,悄無聲息的融入宋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