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延查剌親自帶著親衛,混在普通軍卒之中,在漢軍中軍大陣前繞行了兩圈,不止沒有緩解焦慮,而且更加頭疼起來。
一般來說,一支軍隊即便訓練再有素,戰力再強,也會有這樣或者那樣的弱點。
這甚至是不可抗力造成的,因為將領的本事有高有低,每個軍卒的素質也有上有下,有勇武悍烈的,自然也有怯懦混日子的。
這些弱點就是金軍最好的突破口。
而試探這些弱點也十分簡單,用騎兵圍繞著敵方射擊恐嚇即可。到時候就可以根據敵軍的反應而判斷出哪裡戰力較弱。
以往無論是契丹、蒙兀、西夏還是宋國,他們的軍隊強悍之處比金軍主力也不遑多讓,但是弱點就太多了,金軍隻要能抓住一點猛攻,就可以以點帶麵,使得敵軍整個崩潰。
但是漢軍不一樣。
這並不是說漢軍一點弱點都沒有,而是漢軍軍卒素質十分平均,即便再弱,也沒有弱到不堪一擊的程度。
此時徒單海羅也從大陣南側趕來,烏延查剌沒有藏私,直接述說了當前的難處。
徒單海羅撥馬在漢軍大陣前轉了兩圈,隨後就認可了烏延查剌的說法,也有些無奈起來。
“查剌,元帥那裡要應對三萬山東賊,兩翼兵馬也都在互相糾纏,才為咱們尋到這個機會,不打是根本不成的。”
烏延查剌聞言同樣無奈,又有些氣急敗壞的樣子:“海羅,這是我不想打嗎?咱們帶著全軍精銳甲騎,等待許久,不就是在等這個機會嗎?可關鍵是……”
烏延查剌指了指漢軍大陣,手指最後停在了那麵碩大的‘漢’字大旗上:“就山東賊擺開的這番陣勢,如何能輕易而下?到時候要死多少人?還有彆忘了,我軍的兵力雖然已經耗儘,但山東賊最起碼還有幾千人的後軍,不管這些兵馬戰力如何,到時候從東邊包過來,該如何是好?!”
徒單海羅嘖了一聲,隨後默然不語。
這些問題難道他不知道嗎?就是因為他沒解決方法才在這裡發愁的。
烏延查剌見徒單海羅不說話,言語鄭重的出了個餿主意:“要不要換個目標?進攻山東賊的前軍或者後軍,不成就去將那些甲騎都收拾了?總不能在這裡耗著吧?!”
徒單海羅連連搖頭:“這麼多的甲騎,此時已經有許多開始襲擾山東賊,哪裡是那麼好收攏的?即便收攏好,又得用多長時間?可就算時間足夠,一來一回之間難道不耗氣力,不耗士氣嗎?”
烏延查剌仿佛正等待此言,立即睜大眼睛怒道:“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難道就在這裡耗著嗎?”
徒單海羅有些無奈攤手:“查剌,有什麼言語都可以直說,何苦來試探?你是信不過我?還是擔心我怕死不成?”
烏延查剌立即平靜下來,仿佛剛剛大聲嚷嚷的不是他一般:“為今之計,隻能是下馬步戰,隻要拆了山東賊的堅陣,甲騎衝進去,一舉將劉賊斬殺,山東賊就能平定一半了!”
徒單海羅沒有任何猶豫,立即點頭:“那就這麼辦!”
破解強人政治的方法是什麼?
最簡單的就是將這個強人從肉體上消滅。
依照劉淮過往的戰績,外加其人的性格與漢軍的表現,兩名金軍大將都可以輕易的判斷出,劉淮就在陣中。
此時距離漢軍政治核心不過五六排甲士而已,這讓烏延查剌如何能忍耐得住?!
他娘的死傷再慘重,隻要能把劉淮當場弄死,也是賺的!
懷著這種想法,烏延查剌回到北側的本陣,率領十二個謀克的甲騎下馬,對漢軍中軍發動了猛攻。
在另一邊,徒單海羅有樣學樣,同樣派遣心腹悍將帶領步行騎士猛攻。
這些精銳女真甲騎其實不能單單算是騎兵,他們是傳統的東亞武士,身備三仗,既能馬戰,也能步戰。
東金占據河北、幽燕、遼東、晉地以及一部分草原,還是承著完顏亮的政治遺產,隻能湊出二萬多此等甲騎,足以見到這些騎士的寶貴了。
這些騎士都是軍餉先領,戰利品先拿,女人也要先搶,堪稱賞賜厚重。
然而平日裡為什麼要對這些騎士如此恩養?
不就是為了在此時此刻,這些精銳能夠赴湯蹈火,不顧一切的衝上去嗎?
所謂愛兵如子,用兵如泥,就是這個道理了。
戰鬥在瞬間提高了一個烈度,雙方輪流派遣弓弩手在五步之內抵近對射,又有甲士列成長槍方陣,互相戳刺推搡。
輕卒從長槍叢林之間伏地爬過,用匕首與短刀捉對廝殺。
在戰局陷入僵持之時,雙方又幾乎同時派出手持麻紮長刀與大斧的重裝武士,以一種決死的姿態,互相絞肉廝殺在一起。
與此時此地相比,雙方之前的廝殺都如同過家家一般。
這一刻鐘所產生的傷亡,足以讓徒單海羅痛苦的閉上眼睛,也讓烏延查剌心驚肉跳,五內俱焚。
劉淮端坐於馬上,看著漢軍將士不計生死的搏殺,心中同樣悲痛。
這些漢軍將士是多年戰亂曆練出來的戰士,是跟著劉淮走南闖北經曆數場大戰的精銳,也是被劉淮一個個授予田地,在山東安家立業的好男兒。
他們更是父母的兒子,兒女的父親,妻子的丈夫。
在如此慘烈的戰鬥中,他們卻如同塞進火爐中的一片樹葉一般,默默的成了灰燼。
“這是必要的犧牲。”
劉淮試圖用這種方式來說服自己,然而心中卻終究有一團火在湧動。
梁肅仿佛察覺了劉淮的心思,連忙上前,抓住劉淮胯下戰馬的馬韁繩,不顧額頭皆是汗水,聲音顫抖慌亂,正色說道:“都統郎君,我知道你乃是天下名將,斬殺的大將比我見過的都多。然則此時絕對不是都統郎君出戰的時候,此時你以一人之力,無非就是多一名甲士罷了,可若是傷了退了,軍心士氣都會受損,到時候會死更多人。”
劉淮撫摸著得勝鉤上的瀝泉槍,艱難點頭說道:“梁先生,你說的有理……”
梁肅言語不停,繼續勸道:“大郎君,如今你隻要將帥旗繼續立在中心,就能極大的鼓舞士氣,萬萬不可輕出啊!”
劉淮默然,隻是抬頭看向了方陣的最北端。
由於劉淮身處一處高地緩坡上,所以對周圍戰鬥情況一目了然,他看到方陣北邊乃是金軍進展最為迅速的地方,其中有一名手持兩把金燦燦大鐧的將領尤為矚目。
而此時,手持雙鐧的烏延查剌似乎心有所覺,抬頭望去。
兩人的目光隔著數十步交彙在一起,劉淮臉色依舊冷峻,而烏延查剌似乎是受到什麼刺激一般,舉起鐵鐧指向前方,大聲怒吼起來。
“劉賊!今日必取你狗命!”
臨陣的漢軍皆是大怒,在陣型縫隙之間向外射弩的弓弩手幾乎同時將目標放在這個現眼包身上。
“將軍快走!”
神臂弩五步之內破甲能力甚至要比女真傳統重弓要強,烏延查剌的親衛見狀寒毛直豎,立即將烏延查剌拉到身後,隨後舉起大盾來阻擋。
牛皮包鐵的盾牌十分堅固,但在這種距離麵對神臂弩也沒用。
兩名持盾親衛被射翻在地,烏延查剌隻能暫時撤退。
而作為陷陣猛將,烏延查剌的位置是很靠前的,他這麼一退,其餘金軍根本無法迅速補位,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漢軍將戰線又推了回來。
烏延查剌惱怒大吼,剛要靜下心來,組織另一波攻勢,就見副將靠了過來,臉色如常,但壓低的聲音卻充滿焦慮。
“總管,山東賊的後軍來了!”
烏延查剌聞言眉頭額角一起抽搐,隨著副將的目光看向了戰場的最東端。
彼處,一麵何字大旗已經若隱若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