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甲士肅立,劉宏與何皇後對此情形卻是早已司空見慣,熟視無睹,繼續飲酒閒聊。
劉辯對於自身的安全問題格外看重,除了何皇後的西宮外,去任何一座宮殿的第一件事,就是令太子府衛士全麵接管這座宮殿的戍衛,絕不給心懷歹意之人半點機會。
但董太後自宮變後,便從南宮的嘉德殿被迫遷居至了北宮的章德殿居住,就連與劉宏見麵的次數都少之又少。
自劉協死後也還是第一次與劉辯相見,自然是對劉辯如今的行事作風與習慣一概不知的。
人一旦對某個人產生厭惡之情,那這個人無論做些什麼,都隻會被抱以最大的惡意進行揣度,董太後亦是如此。
見劉辯甫一入殿便安排甲士戒備,她下意識便覺得這是她的好孫兒給她的下馬威,厭惡之情在心底翻湧,渾濁的眼珠微微顫動,喉間溢出一聲短促的冷哼。
思緒不由想起孝順體貼的劉協,董太後心中心中恨意與悲戚交織,久久難以平息。
“父皇,母後,今日公務繁雜,故而延誤了些時辰。”
劉辯自然是不在意董太後心思的,當初他真正下定決心宮變,這位老人家對他們母子的態度可是一個極為重要的關鍵因素。
也許劉協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心懷仁德,又顧念著孝悌之義,不忍對他們母子痛下殺手,但董太後這個老物呢?
在與劉清、蔡瑗一同向著劉宏與何皇後行禮後,劉辯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自家妹妹的身上,仿佛根本沒看見董太後似的。
禮製有雲:公主未笄,衣純青纁袿。
七歲的劉嫚身著一襲素青色絲綢長裙,發絲在耳際上方精心梳成兩對圓髻,以茜色絲帶纏繞固定,額前留著整齊的碎發。
而那白皙的雪頸間,則是戴著劉辯送給她的司南玉佩。
玉有辟邪壓勝之效,漢人遂仿司南之形,琢成玉佩令孩童隨身佩之,以辟邪壓勝。
彆說是皇室公主,就算是尋常豪族家中子嗣都會有這樣一塊司南玉佩,但偏偏自幼喪母的劉嫚卻沒有。
在宮裡,沒了娘又不得父皇寵愛的孩子難免會被冷落,從小體會不到母愛卻也感受不到父愛。
不過即便不受寵,卻沒有人敢欺負劉嫚,隻是宮中的生活略顯孤寂。
什麼因為公主不受寵沒娘疼,就有宦官和宮女欺負甚至克扣飲食和月錢,這在大漢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區區家奴也敢欺主?
主人再落魄,也不是家奴可以欺淩的,誰也不能保證天子會不會突然關注到劉嫚這個唯一的女兒。
當然,最大的危險是來自於其他內侍、宮女。
一旦有人向告發此等惡行,那就萬事皆休,全族都得跟著陪葬。
不過儘管沒有父母之愛,但劉辯卻承擔起了作為長兄的職責,對劉嫚這個唯一的妹妹疼愛有加,幾乎是有求必應。
而劉嫚也很懂事,所求多為玩物、吃食、書籍,近來倒是會討要些女孩子家的漂亮衣裙,除此之外並不會索取什麼貴重之物。
“皇兄~~~”
劉嫚與劉辯目光相接,朱唇輕啟,脆生生地呼喚著,那軟糯清甜的嗓音,令劉辯心頭一暖,心中滿是寵溺。
劉辯在右側下首與劉嫚相鄰而坐,劉嫚正要起身行禮,卻被伸手按住頭頂。
指腹輕柔地拂過她柔軟的發髻,劉辯的動作放得極緩,似乎是怕勾到發梢弄疼了她,溫言笑道:“萬年乖,兄長這裡今日剛到了百餘盒瓦酥,是越騎校尉呂奉先從家鄉九原郡送來的零嘴,明日兄長差阿望給你送去。”
“謝謝皇兄~”
劉嫚微微眯起雙眼,似乎對於劉辯的撫摸格外享受,就像隻大號的狸奴似的,可愛至極。
劉清與蔡瑗也與劉嫚歡笑著,聊起了些女孩子家的話題,何皇後也不免與劉宏嬌笑著看著這樣一副兄妹和諧的場景。
沒有人會不喜歡這樣一位乖巧懂事的小公主,尤其是當這位小公主幾乎被太子視為掌上明珠般嗬護疼愛。
然而,這溫馨的一幕落在董太後的眼中,卻是令她心中怒火中燒。
在她看來,太子入殿後令甲士立於四周,又隻拜見天子皇後,還和劉嫚這個公主嬉笑玩鬨,卻對她這個太後視而不見,這不是對她的挑釁是什麼?
果然賤人生下的孩子也是賤人,卑賤的血脈即便是夾雜著劉氏的皇族血脈也依舊難改卑賤本性,竟無禮至此!
但董太後終究還是強壓怒火,勉強維持著太後的威嚴,接受眾人賀壽,並飲下賀酒。
酒水入腹,想到自身一把年紀卻依舊身體康健,董太後心中還是歡喜的。
當然,如果何氏這個賤人祝賀她長命百歲的語調不是那麼陰陽怪氣,而劉辯這個小賤人若是不杵在那裡不發一言,她應該會更歡喜些。
酒過三巡,董太後已有幾分醉意,麵頰微紅地歪斜著身子倚在玉憑幾上,渾濁的眼珠在和劉辯有說有笑的劉嫚與另一位年輕人之間來回打轉。
那是她的侄孫董平,年十三,相貌也算端莊,明年準備正式進入太學學習。
董太後目光微動,輕輕拍了拍正在與何皇後閒聊的劉宏,見劉宏側過頭來,突然開口道:“皇帝,萬年的母親病逝多年了,她在宮中孤苦無依,哀家在宮裡也倍感孤寂,不如將萬年接到章德殿裡由哀家撫養如何?”
劉宏眉頭微微蹙起,董太後這話太不得體了。
您老在外人麵前說在宮裡倍感孤寂是幾個意思?
朕的崇德殿和您的章德殿也就一牆之隔,每次來探望您都被您拒見,這時候倒是說起倍感孤寂了?
怎麼,這是怪朕不孝嗎?
至於孤苦無依?
父死則為孤,朕還沒死呢,如何無依?
至於苦就更談不上了,那個逆子雖然弑殺親弟,但對劉嫚的寵溺絕不是作偽,愛屋及烏之下,何皇後對於劉嫚的態度也在漸漸改觀,至少不再是從前那般如陌生人的姿態了,甚至還偶有親近之舉。
劉宏沒有接董太後的話茬,更沒有直接反駁董太後,而是委婉回應道:“朕倒是覺得如今萬年過得挺不錯的。”
以他對這位母親的認知,她絕不是因孤寂而突然想要再撫養個孫女的人。
眼見劉宏並未應允,董太後心中略有些詫異,旋即目光深邃地看了他一眼,言語之中略微有些微妙,輕聲道:“哀家的侄孫董平時常入宮陪伴哀家這個老婆子,但終歸還是冷清了些,皇帝可能明白哀家的意思?”
劉宏心中一怔,眉頭緊蹙,目光偏轉落在了董平的身上,但那目光中顯然並無幾分善意,而是帶著審視和不滿。
雖說河間董氏是他的母族,但這些個都是些什麼扶不起的玩意,他還是有數的。
董平的親祖父,也就是董太後的兄長董寵,配合著董太後在外麵大肆賣官鬻爵,這也就罷了,錢入了他們母子誰的口袋還不都是一回事?
但董平卻為了讓官職空缺出來,竟然直接借董太後旨意將不少剛買官不久的官員罷免。
這不是破壞市場嗎!
竭澤而漁的事情你也敢乾?
這不是砸了朕的招牌,毀壞朕的信譽嗎?
劉宏震怒之下,將這個破壞了他賣官鬻爵信譽的家夥,以假傳太後旨意的罪名下獄處死,即便董太後屢屢求情也依舊不予以寬恕。
而董重也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否則若是董重可用,他當初為何要重用何進這頭蠢豬?
董寵、董重皆是如此蠢材,董平又能成器得到哪裡去?
他已經對不起萬年,沒有承擔起一個父親的責任了,怎麼還能將她推向火坑,嫁給這樣一戶人家?
劉宏漠然回應道:“朕不懂。”
董太後見劉宏如此態度,眉間緊蹙,看著這個向來與她親近的兒子,臉上閃過一抹不悅之色,沉聲道:“那哀家便與皇帝明言,萬年如今也七歲了,哀家的侄孫董平端莊俊朗,哀家有意令董平尚公主,今日趁眾人皆在,便將婚約定下,待萬年及笄便履行婚約完婚。”
董太後的話音落下,殿內的氣氛頓時凝固住了。
方才還與劉嫚有說有笑的劉辯驟變間變了臉色,陰沉著臉看向董平。
他不是妹控,也不會要求劉嫚以後一定要嫁給什麼德才兼備的俊傑。
隻要劉嫚的夫君隻要德行不差,他就能賜下富貴和前程,是不是俊才都無所謂。
至於出身哪一家士族亦或隻是尋常豪族都無妨,天下有哪一家世家豪門能有皇室尊貴?
董平是什麼貨色?
平素裡在雒陽城橫行霸道,在市集上縱馬馳騁,撞傷百姓後還用馬鞭肆意鞭打百姓,怪他們擋在了自己的路上簡直是惡行累累的擬人生物。
巡邏的執金吾衛士、廷尉府獄卒、司隸校尉徒兵以及雒陽令吏士都曾多次將董平捉拿下獄,但因董太後侄孫的身份,每次都能輕易脫身。
倒也並非這幾家不按司法辦事,說到底董平不過是致人輕傷,就算是斷了腿也終歸沒有殺人。
董重差人至傷者家中送些錢財作為賠償,又以董太後為後盾威脅,尋常人家也不敢再追究,在威脅之下撤了訴。
而有些身份的權貴,則更加忌憚於董太後,董重說些好話多賠償些錢財,最終也是撤了訴。
傷人之事,民不舉官不究,受害者都原諒了董平,最多也就是關他個幾日,還得小心伺候著董平,免得牢獄裡的其他囚犯傷了他,或是讓這位在牢裡害了病。
也就是他宮變之後,執金吾、廷尉府、司隸校尉部、雒陽令這四家都是他的心腹執掌,而且都是些剛正不阿之人,郭圖上次將撞斷百姓一條腿的董平抓進廷尉府大獄,直接打斷了一條腿才放出來。
自此董平才算是稍稍安寧了幾分,被董重關在家裡老老實實地讀了大半年的書。
而劉宏在注意到劉辯的神色後,便索性不再言語了。
有這個逆子在,這婚事成不了,也省得他忤逆董太後了。
劉辯虛著眼,輕輕拍了拍劉嫚柔嫩的小手,示意她不必擔憂,猛地起身看向這位董太後,聲音冰冷,道:“曆來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有祖母擅自為孫輩定親之理乎?”
董太後手中酒盞重重磕在案幾上,濺出的酒水在織錦的桌布上洇出深色痕跡,儼然一副要發怒的模樣。
說實話,劉辯越來越無法理解董太後的心思了。
董太後想讓董平尚公主,自然是注意到了他對於劉嫚疼愛,想為河間董氏某個未來,但她憑什麼覺得董平能夠尚公主?
也許董太後也想借尚公主一事緩和河間董氏與他的關係,但既然關係不好為什麼要將妹妹嫁給董平?
就算他是個隻講究利益不論情感的人,但董平的身上有什麼利益值得他將劉嫚下嫁?
想緩和關係卻拉不下臉麵,還時不時和孤的母親以及兩位孺子鬨不愉快,最後索性借著孤疼愛的妹妹的婚約做文章,尚個公主就完事了?
沒履行過祖母疼愛孫兒的職責,卻要孤和萬年作為孫兒孝順祖母般孝順你?
“啟稟殿下,涼州有軍報至!”
就在殿內氣氛愈發壓抑之際,今夜在太子府中值守的太子率更令沮授手持一封燙著火漆封口的軍報,一路小跑著匆匆進入章德殿中,也顧不得這座太後宮殿之中的詭異氣氛呼喊著。
劉辯實在是沒興趣再與董太後虛與委蛇了,索性以軍國之事不可耽誤為由脫身,牽著劉嫚的手向劉宏與何皇後請辭告退,向著殿外大步而去。
不過,臨出殿門前,劉辯在經過董重和董平父子之時,臉上流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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