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辯緩步行至廊下,卻並未即刻踏入議事的偏殿之中,而是駐足簷下,屏息凝神,側耳細聽殿內的動靜。
事實上,劉辯內心的憤怒遠沒有表麵那般激烈。
許多事情,心中怎麼想是一回事,落到實處怎麼做又是另一回事。
田豐不是誇他“矯情鎮物”嗎?
若是如此輕易就能被人看出心中的想法,那他這個君也太沒有城府了。
與此同時,殿內的氣氛凝重而壓抑,荀爽輕輕歎了口氣,伸手拍著鄭玄的背為他舒緩著呼吸,不由回想起方才那位奮筆疾書的史官,苦笑著道:“君王被臣子氣跑,這當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了。”
這段曆史被記入史冊,他們這些人都得留個罵名。
雖然鄭玄的提議也在理,但後世的儒生誰又會去告訴後世的君王這是為了威儀,是為了更好地確立自身的正統性,他們隻會說,瞧瞧這群平素裡滿嘴仁義道德的名儒,竟然勸說君王大興土木,還將君王氣跑了,甚至氣得要撂挑子罷工,實在是目無君上,簡直就是一幫奸佞。
嗯……荀爽故意說這番話,也是為了撇清和氣跑太子這件事的關聯。
蔡邕倒是沒有那麼多的心思,他拍了拍老友鄭玄的肩膀,道:“康成,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本分,應當是勸導殿下,而不是去觸怒殿下,你看如今我們怎麼辦?”
鄭玄昂著頭,並不理會二人的言語。
服虔見狀,也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道:“難道我們就這麼一直等下去嗎?”
太子登基帶來的利益實在是太重要了,若是太子殿下不登基,他們古文學派是難以成為官學的,所以他們反倒是比太子殿下更急切希望他早日登基。
若換作旁人,這些古文學派的巨擘或許還能鎮定自若。
哪有人不想當皇帝的?
你劉辯不想當皇帝,你當初宮變做什麼?
但問題是,這位頗具高祖遺風的太子殿下的脾性還真就異於常人。
他說不想當天子了,還真有可能不當,你當輕佻無威儀是開玩笑呢?
反正太子殿下還年輕,今年不過十四歲,他們這群老東西再過二十年沒準都化作一抔黃土了,而太子還正值壯年,活生生熬死他們都行。
馬日磾推了推始終不發一言的盧植,朝著通往後殿的廊下示意,道:“子乾,你是太子最敬重的老師,師生情誼深厚無比,不如你你去勸殿下回來?”
盧植瞥了馬日磾一眼,微微搖頭,道:“殿下有殿下的思想,他不是孩童,更不是我這個當老師的能乾涉的。”
“君臣終歸有彆,即便是師生亦然,若是丟了分寸,進退失度,那就不體麵了,早晚會失去聖心的。”
盧植說這話時,還特意瞥向了鄭玄,顯然也是在借此提醒這位“經神”。
鄭玄作為一位儒生,在經學領域的造詣冠絕天下,即便是後世千年,也不會有幾人能與鄭玄這樣的儒生在經學上比肩,但論為臣之道,鄭玄還差得遠。
不,即便是堂內的這些個人,都差得遠,或者說他們還是不夠了解這位太子殿下。
以他與太子殿下相處的這一年多裡對他的了解,這位太子殿下難道真就會為了五千萬錢的受禪台,而與向來尊重且來往密切的鄭玄而翻臉嗎?
即便太子與鄭玄偶有分歧,也不至於惱怒至此,哪怕是為了名聲也絕不至於如此如此行事。
謀同孝文,霸類世宗。
太子既然如此像孝文皇帝和孝武皇帝,那孝文皇帝做某些事情一定是因為有利可圖。
而孝武皇帝又極其重視實用主義,為了實際的利益而不顧其他弊病,不惜承受任用酷吏帶來的名譽損失,隻要利大於弊,便在所不惜。
那麼究竟是什麼利益值得太子如此呢?
就在盧植思索之際,廊下突然傳來一聲高呼。
“太子殿下到!”
眾人紛紛側目,齊齊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向太子俯身行禮,道:“拜見殿下。”
“嗯,都在啊。”劉辯回望了一圈,見一人都未曾缺席,微微頷首道,“也好,省得孤去派人去傳喚你們了。”
劉辯步入殿內,卻並未走向自己的主座,而是將目光投向鄭玄,道:“康成公,卿持孤何太急邪?(注1)”
但鄭玄行完禮便撇過頭去不與太子對視,劉辯也不惱,而是一步步走向鄭玄,雙手交迭,恭恭敬敬地俯身行了一禮。
“殿下!”
這一禮驚得鄭玄再也無法板著臉,連忙跪伏於地向太子回禮。
殿中其餘眾人也都有些驚愕,倒是盧植似乎愈發明了。
劉辯微微俯下身子,伸出雙手將鄭玄扶起,長舒一口氣,淡笑道:“康成公,方才是孤做的不妥,儘管孤依舊認為二十丈的受禪台實在是靡費頗多,但孤不該阻止臣子履行自己的職責向君王進諫,以後孤不會再如此了。”
“殿……殿下!”鄭玄聞言頓時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古往今來,除了太子殿下,又有幾個君王能夠容忍他這樣與之爭執呢?
劉辯看著這位單純的小老頭,從袖中取出一塊帕巾,輕輕擦拭著他眼角的淚水,輕笑道:“誒,康成公莫哭,不然傳出去了外人怕不是以為孤對康成公不敬重,竟然將康成公氣哭了。”
鄭玄肅然斷喝道:“誰敢汙蔑殿下,老夫定然與他不死不休!”
“哈哈哈,好好,這天下恐怕沒有人能在辯經上勝過康成公的,那豈不是日後沒有人敢罵孤了?”
“但孤覺得這朝堂上還是該有不同的聲音的,若是覺得孤做錯了,那就該進諫,你們也是如此。”劉辯撫掌大笑,隨後轉身麵向眾人,道,“你們今後若是覺得孤有哪裡做錯了,就直言進諫,孤不會再不許你們中的任何人開口進諫。”
劉辯沒有將話說死,他話語裡隨意進諫的範圍隻包括了在場的幾位古文學派巨擘,可沒有提及旁人。
言官橫行,風聞奏事,也並非是件好事情。
隻是眼前的這幾位古文學派巨擘,也許心中也有私心和私情,但至少整體上還是以朝廷的利益為主,他們的勸諫即便會讓他不舒服,至少也是出自一片公心。
也沒給眾人回話的機會,劉辯將話題轉回了受禪台規製的討論,道:“這受禪台的規製,康成公覺得減半如何?”
“十丈?”
鄭玄微微蹙眉,卻沒有急著反駁,而是等待著太子給出他的理由。
劉辯對鄭玄的與方才截然不同的反應十分滿意,淡笑道:“國庫如今隻有五十五億錢,今年耗費約莫有百億,孤實在是不願寅吃卯糧提前征收賦稅,也不願賒欠糧商和工匠們的錢財,已經決定從太子府府庫裡拿出八十億錢墊資,所以康成公就允了孤吧。”
鄭玄默然,沉吟片刻道:“‘九’為陽數之極,為至尊之數,‘十’壓‘九’,更合天子至尊之意。”
劉辯握著鄭玄的手,喜笑顏開。
看看,這就是有大儒辯經的好處。
為什麼古人不喜歡“十”而以“九”為陽數之極,那便是因為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的道理,十全十美也必然意味著盛極而衰,故而“九”這個略有殘缺的數字反倒是更為吉祥。
眼見太子與鄭玄重歸於好,甚至情更甚前,也都紛紛撫掌而笑,唯有盧植目光微動,瞥了一眼那揮毫的手都甩出殘影的史官,基本上已經確認了太子的心思。
先抑後揚,愈發能讓人感念仁德。
從今往後,怕是鄭康成就成了殿下的死忠了。
於是盧植向太子俯身行了一禮,道:“殿下寬宏納諫,愛惜民力,真仁君也!”
眾人紛紛附和道:“殿下寬宏納諫,愛惜民力,真仁君也!”
劉辯看向俯下身子的眾人,嘴角微微上揚,笑而不語。
你看,孤自掏腰包為國家解決財政問題,這是多麼賢明啊!
至於這受禪台,這可不是孤要建造得如此奢華的,孤據理力爭甚至不惜與康成公發生激烈爭執,但誰讓康成公他們都認為非壯麗無以重威儀呢?
唉,你們可真是害苦了孤啊!
史家據事直書,一字都不能改哦!
(2801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