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霹靂。
五雷轟頂。
孫權再三跟潘璋確認,再三詰問潘璋購得的魏國軍官。
最終,以一種失魂落魄的姿態頹然咽下此噩訊,其後盯著所謂『紙糊的樊城』久久無言。
大都督陸遜,安東將軍徐盛,平北將軍潘璋,亦是心亂難安,又輕易不敢言語。
許久之後,一臉濃密紫髯被風吹得淩亂的孫權才忽然出聲,隻是聲音有些沙啞無力:
“昔孔明遣使與孤共議北伐,隻道或可試取隴右三郡之地,若成,則斷隴擁涼,俯視關中。
“如是,必能將曹魏兵力糧草拖入關中泥沼之中,為孤奪取襄樊合肥爭取時間,孤遂同意一並北伐。
“如今不過短短半年時間,孔明與阿鬥竟連關中都奪下了,而孤卻止步於襄樊城下……
“滔滔江漢,不助孤耶?”
孫權自言自語,思緒一時混亂。
自夷陵一戰後,吳蜀聯盟的雙方都明白,他們的敵人是曹魏,老二與老三打生打死,老大自是樂得看鷸蚌相爭,收漁翁之利。
如今蜀國以弱勝強,大大削弱了曹魏這個龐然大物的實力,孫權作為蜀國盟友,該高興才是。
畢竟不論如何,曹魏被削弱已是事實,大吳將來攻奪襄樊合肥,成功率必然為之陡增。
可是…真能陡增嗎?
潘璋跟徐盛二將看著眼前這位黯然失色的大吳至尊,隻以為至尊如此黯然,乃是因為蜀國拿到了關中,而大吳卻寸土未獲,寸功未建,所以才鬱鬱其不能得誌。
默然相顧片刻,最後又都將關切的目光投於至尊身上,卻又似乎不知該如何勸說,隻能繼續保持沉默。
孫權抬頭看了眼二將,目光相接片刻又挪走,心中失意更甚。
他攻襄樊前,授呂範以大司馬之職,命他統督合肥戰事,結果印綬未及發下,呂範病逝的消息就順江傳到了沔水之上。
至此,有吞並天下之誌,銳意進取的淮泗虎臣,全部死光了,潘璋徐盛二將雖有進取之心,卻沒有部曲能為二人所用。
顧、陸、朱、張……
大吳雖號十萬大軍,卻有十之七八都統屬於這些江東大族。
保境守土有餘,銳意進取不足。
何也?
這群大族,不過是靠利益的勾兌與武力的威脅,勉強跟他孫氏結合在一起罷了。
與他誌同道合者幾無。
而這歸根結底,又是當年他大兄在江東造下的殺孽所致。
成也大兄,敗也大兄。
攸攸蒼天,何薄於孤?
孫權把這個爛攤子撐到今日,是真的挺累的。
陸遜與徐盛、潘璋諸將在至尊身側靜立許久,沔水濤聲陣陣,讓他們聽得有些失了神。
直到孫權終於振奮些許的聲音忽然傳來,他們才凝眸朝沔水之畔的至尊望去。
“二十年前,大吳得天時地利人和,於赤壁大敗曹操,孤遂得以坐斷東南,赤壁大江上燒的那把大火,迄今猶在眼前。
“二十年後的如今,北方大旱,阿鬥與孔明大敗曹魏,奪得關中,我大吳作為蜀國盟友,再度占儘天時地利人和!
“而樊城襄陽就在眼前,難道此處還會跟當年合肥一樣,再度成為孤的敗軍之所麼?!
“不論如何,我大吳十萬大軍雲集於襄樊之地。
“曹休淮揚十萬魏軍最多半至,以十萬對五六萬,縱曹休親至,優勢仍然在我!”
徐盛、潘璋二將聞言見狀,一時挺直了腰杆,提足了精神,陸遜則是欲言又止。
而負手麵沔水而立的孫權,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突然轉過身來。
沉默稍頃,組織好語言,對著陸遜諸人鏗然作聲:
“昔周據關中,遂牧野翦滅殷商。
“秦據關中,遂關東六王束手。
“漢得關中,致項羽被圍垓下。
“操定關中,乃稱公建國於魏。
“今阿鬥臨陣督軍,奪得關中,天下必大謂其有高祖還定三秦之勢。
“人心向背,固可知也!
“然而劉備阿鬥憑何稱帝?!
“又憑何稱天命仍然在漢,彼當嗣武二祖,紹繼漢統?!”
孫權言及此處,陸遜及徐盛、潘璋諸將似乎猜到了孫權想說什麼,已是儘皆愕然。
潘璋愕然相問:“至尊是想…”
孫權微一眯眼:“什麼?”
潘璋不敢妄言,忙道:“臣說至尊高見!”
孫權微微頷首,麵西而立。
蹙眉眯眼,將落日收入眸中:
“你們說,這帝曹丕曹叡稱得,劉備劉禪稱得。
“難道…孤就稱不得?”
陸遜見孫權竟將此言擺到台麵之上當眾說出,登時驚愕得不能自已。
徐盛與潘璋二將卻是陡然間驚喜交加,兩雙眸子釘在至尊身上,不能稍移寸許。
但見血紅的殘陽餘輝映照在至尊身上,至尊負手而立,袖袍淩風,真有一幅大帝風采。
稍頃。
又見至尊行至沔水之畔,蹲下身拘了一捧沔水,或者說漢水之水。起身端詳雙手片刻,最後竟是一把將倒映著夕陽的漢水吞入腹中。
飲罷,麵漢水張口揚聲:
“漢享國二十有四世,曆年四百三十有四,王氣已終,國祚已儘!
“普天弛絕,率土分崩!
“孽臣曹丕篡奪神器,其子曹叡繼世作惡!
“孤生於此世,承天秉戎,誌在平世,奉辭討逆,救蒼生於塗炭,解萬民於倒懸!
“而亂不能止,戰不能息。
“何也?
“乃天意已去於漢,漢氏已絕祀於天,而皇帝位虛,郊祀無主故也!
“天命不可以不答,四海不可以無主!
“孤既畏天命,又苦天下分崩,民不堪命,不敢不承天之運,祀天踐位!”
漢水滔滔,波聲陣陣,卻沒能將孫權之語湮滅。
而潘璋、徐盛、陸遜,及解煩督解煩兵俱聽得驚駭不已。
片刻,孫權轉身看向陸遜及徐盛潘璋諸人,道:“諸卿但為孤大破曹休,孤必不負諸卿也。”
潘璋登時振聲俯首:“敢為至尊死命!曹休敢來,必為至尊破曹休以還!”
安東將軍徐盛,及專司至尊安危的左右解煩督徐詳、陳修二將亦抱拳作聲,言為至尊死命雲雲。
而這漢水之畔,除了一群護在外圍的解煩兵沒有資格說話外,惟有陸遜一人沒有表態了。
陸遜有些尷尬。
平心而論,劉禪之得關中,非但禦駕親征,更是臨陣督師,如此一來便真如孫權所言,天下人心固可知也。
孫權想要現在稱帝,就跟當年曹丕禪代,劉備收到消息立時稱帝一般無二。
既是以此更進一步,又是因為隻有如此,才能否定曹魏與劉禪的天命。
但……怎麼說。
稱帝這事……曹丕合法,劉備合理,孫權合肥。
沒有戰功加身而稱帝,非但不能讓天下人認為天命在吳,恐怕還會招天下笑。
見所有人都在看自己,陸遜隻能硬著頭皮躬身拱手:
“此戰若能挫敗曹休,至尊實宜奉天承運,祀天稱帝!”
孫權聞言心中微微一喜。
陸遜顯然也是支持他稱帝的。
否則就不會說挫敗曹休,而是會提占據襄樊這種如今看來已然不切實際之事。
一念至此,孫權扭身,卻不再將目光望向襄樊二成,而是望向遼闊無垠的北方。
那是淮揚魏軍的方向。
他現在隻需要一場軍事勝利,向天下人證明,天命在吳。
…
關中。
華陰。
渭洛之交。
雒陽沒被曹魏改雒為洛前,洛水本是獨一無二,單指此處的,但現在此處卻被喚作北洛水了。
左馮翊郭攸之,臨晉令陳祗在幾十名虎騎的護衛下,準備往魏昌戍守的邊防重鎮臨晉赴任。
天子劉禪此時正在渭洛橋邊,便稍移兩步,往垂下的枝條一捉,折下兩根柳樹枝條,先後遞給郭攸之與陳祗二人。
“郭侍中,陳侍郎,朕輕身前來,也沒個東西可以送你們,便按舊時長安習俗,折柳送予二卿,聊行祖道之禮了。”
郭攸之、陳祗恭敬接過。
陳祗看著手中柳枝道:
“臣隨陛下北伐以來,既無苦勞,更無功勞,實不敢當陛下祖道之禮。”
劉禪看著渭濱柳林,道:
“十裡長堤,一步一柳。
“折柳相送,素有一步一留,不忍相彆之意。
“但朕今日折柳贈予二卿,卻並無此等心意。”
左馮翊與臨晉令俱是一滯。
卻見天子輕笑:
“隻願二卿如這離枝柳條,不論到了何處,去了何方,都能迅速紮根發芽,蔭蔽一方,為大漢做好保境安民之職事。”
柳枝向來具有極強的適應性和再生能力,隨便插在土裡,都能生根發芽,這是稍有常識之人都曉得的事。
但郭攸之、陳祗二人卻是沒想到陛下折柳相送竟有此深意,一時心中感懷。
“臣必不辱使命!”侍中郭攸之俯首一歎。
世人皆謂他這侍中隨波逐流,屍位素餐,不足與經大事。
卻不知他隻是驟入宮省,對陛下其人,及陛下與丞相的關係,暗中小人之心進行過揣度,畏懼陛下與丞相會重演霍光宣帝故事,不願沾染其中因果而已。
但自天子親征以來,他有幸日日隨侍天子左右,早已為天子一片赤誠丹心所感,又被天子與丞相君臣相得之情所動,哪裡還須懼什麼宣帝霍光故事?
天子既敢將臨晉重鎮托付,他便敢竭股肱之力,為天子禦魏寇於大河之外,撫黎民於河洛之間。
關中的河洛,便是指黃河與北洛水之間的臨晉重鎮了。
不多時,左馮翊與臨晉令持柳枝策馬遠去,身形在劉禪眼中變得越來越小,一個轉彎過後,隱沒在一座沙丘的背後。
劉禪遂將目光從渭北那一大片鹽堿沙地收回,看向身側的虎賁中郎將關興,忽然道:“安國,此地距河東解縣隻有一百餘裡了。”
關興聽著天子這沒頭沒腦的話,一時也不知要答什麼,隻能點頭:
“是的陛下。”
片刻後,劉禪開口:
“朕近日一直心心念念一件事…不知當提與否。”
關興有些詫異:“陛下但有所言,臣無敢不聽。”
劉禪頷首:
“先帝曾與朕言,關公乃是光和三年離開解縣,對吧?”
關興猝不及防間聽到天子提及父親舊事,一時滯住,隨即難能自已,浮現緬懷哀傷之情:
“是的陛下,算一算,先父離鄉迄今已有四十八載了。”
劉禪聞之,不由感歎:
“是啊……四十八載。
“關公自與先帝在涿縣一遇,便隨了先帝一輩子。
“最後又與先帝一般,這輩子都沒能再回到鄉梓。”
天子言罷,環天子而立的趙統、趙廣、關興、麋威等小將,儘皆麵露緬懷感傷之色。
今人皆重故土鄉梓。
生則求衣錦還鄉。
死則求魂歸故裡。
他們的父輩追隨先帝半生,漂零半生,一離故土便是大半輩子,再沒能重返生養之地。
卻見天子道:
“安國,朕近日在想,是不是當請關公英顱回鄉。
“可又怕…又怕關公英顱安睡邙山十載,突然動土,會驚擾了關公英靈。”
關興一怔:“陛下是想以曹真、張郃等魏逆首級,去換先父…”
劉禪頷首。
“曹真、張郃的腦袋,我們留著亦毫無用處,朕也不想依禮將他們葬於關中。
“關公英顱被曹操以諸侯之禮葬在了邙山,如果安國願意的話,朕覺得或可請關公英顱回解縣歸葬。”
關興毫不猶豫道:“陛下,曹賊篡逆,竊我家國,先父雖被曹賊以諸侯之禮下葬邙山,九泉之下不能以此為榮,反以此為恥耳!
“今陛下敕歸河東祖塋,先父九泉有知,定泣血叩謝天恩!”
劉禪聞言頷首:“好,那便將此事定下了。”
翻身上馬,駐馬片刻,朝郭攸之等人消失的渭北望去。
就在此時,一陣大風自北吹來。
漫天黃沙隨風而南,霎時間迷得劉禪幾乎睜不開眼。
劉禪看著這一大片沙地,道:
“關中古稱天府之國,沃野千裡,不意此處竟有這種大漠黃沙之景。”
關興在馬背上道:
“陛下有所不知。
“由於這條洛水自北方黃土原南來,流水帶來大量泥砂。
“又洛水時常改道,有時向南入渭水,有時向東入黃河。
“黃河泛濫時會倒灌洛水,將泥砂帶到此處。
“長年累月,此地遂形成了一片東西長六七十裡,南北闊二三十裡的巨大沙地。
“又因沙地廣袤、水草稀疏,剛好適合牧馬,前漢時,便被孝武皇帝辟為馬場。
“故當地人將臨晉以南這一大片廣袤沙地喚作沙苑。”
“沙苑?”劉禪一滯。
好耳熟的名字,原來是這裡。
策馬往華陰而去。
華陰。
宗預、馮虎二將見到龍驤中郎將趙廣後,匆忙從城中出迎。
“陛下,此地距潼關四十裡不到,您萬金之軀,就帶了百騎不到,實在太危險了!”宗預震驚中又有些諫諍的意思。
劉禪笑了笑:
“無妨,華陰距潼關仍四十裡,東方還有歸義侯的羌騎四處巡邏,朕何懼之有?
“朕前幾日還去魏逆占據的嶢關腳下,給平北將軍王子均,平南將軍句孝興送去旨意呢。
“今日此來,便是給朕的平東將軍安眾亭侯,還有朕的破虜將軍關內侯送旨意來了。”
言罷,劉禪將聖旨遞給二人。
宗預與馮虎聞此一怔,當即俯首謝恩,接過聖旨。
宗預沒有打開聖旨,問:
“陛下何時來的,臣等剛剛遣使去長安報信,難道陛下沒有在路上遇到嗎?”
劉禪聞言微微一滯,隨之搖頭:
“朕到渭洛之交送彆左馮翊郭侍中與臨晉令陳侍郎了,適才沒在官道上,是什麼信?”
宗預看了馮虎一眼,道:
“陛下,司馬懿次子司馬昭,現在就在驛館內。
“請求去長安麵見陛下,臣不敢擅作主張,便遣使給陛下送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