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午後。
六十四歲的都察院右僉都禦史海瑞低調返京。
和他去年九月份來京師時一樣,城內的百姓,皆不知他何時進京。
若知。
絕對會有百姓出城數裡相迎,絕對會有諸多商賈書生追著他的馬車念誦他的奏疏,絕對會有因他而改變命運的百姓,向其磕頭致謝。
海瑞,在嘉靖年便已享譽天下。
他呈遞的奏疏,他說過的話,即使無證據,也無人認為是偽造杜撰。
在民間,沒有一名官員的清名如他這般家喻戶曉。
海瑞何日回京,吏部與都察院是知曉的。
但負責此事的官員皆未提前透露消息,因為他們不願海瑞過於耀眼,不願百姓將海瑞當作士大夫的標杆。
在他們眼裡。
海瑞隻能成為被人瞻仰崇敬的對象,而不能成為官員們學習模仿的對象。
即:海瑞可以是大明吉祥物,但不能是清掃貪官汙吏的一把利劍。
還因海瑞沒有依照常例,交納“常例錢”。
若是其它禦史巡察地方,能有此等功績歸來。
至少提前七日都會使錢打點疏通,使得百姓知曉,使得民間小報大為宣傳,甚至會花錢雇人宣傳自己的功勞。
畢竟,百姓的口碑與反應對官員考績影響甚大。
而海瑞向來低調慣了,從來不會宣揚自己的功績,更不用說還要花錢了。
他也無須這樣做。
沈念在黃昏時才知海瑞抵京。
他當即向內閣報備,欲為海瑞接風洗塵。
去年正是沈念力主海瑞出山,而今又是沈念建議令海瑞巡察天下禦史,外加海瑞又不是地方官。
內閣無理由拒絕沈念的申請。
此外,依照海瑞的脾氣。
即使是內閣閣臣設宴,海瑞會不會參加都不一定。
在山西,方逢時設宴,海瑞可是一口未嘗。
沈念是朝堂中一隻手就能數出來,請海瑞吃飯海瑞一定不會拒絕的官員。
海瑞之功,值得今日有人為其慶賀。
……
入夜。
都察院官舍,一處掛著驅蚊艾草的小屋內。
沈念與海瑞一人一個小板凳,在一張小桌前,相對而坐。
此時的海瑞與去年相比,又清瘦了一些,鬢發全白,手中青筋外露。
但麵色依舊紅潤,看起來非常精神。
小桌上放著四菜一湯,分彆是:素炒茭白、清燉豆腐、羊肉炒、大肉圓子和綠豆百合粥,外加四個大白饅頭和一壺羊羔酒。
飯菜全都是沈念的妻子顧月兒所做。
海瑞捋須道:“子珩,你費心了,咱們二人,其實兩個菜就足夠了!”
沈念胸膛一挺。
“海老,若是我爹與嶽父知曉我用四個菜招待您,定會臭罵我一頓,招待您,至少也要十六個菜,我是怕您罵我,才安排了四個菜,你若再嫌菜多,就是嫌我了!我走?”
沈念扭臉看向門外,屁股卻一動不動,就如同在長輩麵前任性一般。
“你個臭小子!若真準備十六個菜,老夫還真會罵你,今晚你做東,老夫不挑你的理兒!”
沈念笑嘻嘻地端起酒壺,連忙為海瑞倒上一杯酒。
“海老歸來,念甚喜,來,喝一個!”
二人笑著碰杯,然後一飲而儘。
向來不苟言笑的海瑞自沈念坐在他的麵前始,便一直帶著笑容。
在沈念麵前,他尤為放鬆,就像麵對一位誌同道合的故友一般。
緊接著。
二人便邊吃邊喝邊聊起來。
沈念問起山西那邊發生的趣事,海瑞問起沈念的《盛世論》是如何寫出來的,沈念問張王兩家有沒有派人暗殺海瑞,海瑞問沈念舉薦他巡察天下禦史,會不會將朝堂的官員們都得罪了……
當海瑞講到自己將二十四竹筐晉官晉商的罪狀文書都銷毀時,眼睛都紅了。
這些文書若傳到京師,山西將會有更多人,人頭落地。
沈念連忙安慰他稱:此乃以大局為重,若邊境引起戰事,那就不是幾百個、幾千個人頭落地那麼簡單了。
二人有說有笑有淚,相談甚歡。
京師之內。
與海瑞關係不錯的,除了沈念,隻剩下一個吏科給事中姚斌。
不過姚斌隻能算晚輩,根本不敢與海瑞坐而對飲。
其它官員則大多都是盼著距海瑞越遠越好。
海瑞看他們一眼。
他們都覺得是不是有錯漏被海瑞抓住,是不是馬上就要被彈劾了,能害怕的一夜無眠。
心中有虧的官員,根本就不敢直視海瑞。
……
而此刻,張居正的府邸中。
張居正坐在書房,喝著清茶,也正想著海瑞與沈念會聊些什麼。
唯心而論。
張居正尊敬海瑞卻不喜海瑞。
他認為海瑞過清過直過傲,可用來調查類似山西這樣的官商勾結之事,但卻不能常用。
因為破壞力太強,因為太拘泥於法令與規則,而新政則需要在很多地方做出妥協。
他較為喜歡沈念。
在他眼裡。
沈念是擅於變通的,是通曉為官之道的,外加是與他一樣懂得新政改革的。
“海瑞與沈念的為官之道完全不同,但我為何會覺得他們又非常相像呢?”張居正喃喃道。
朝堂中。
有人稱沈念是小閣老、小居正,但張居正卻覺得沈念是小海瑞。
張居正思索片刻後,找到了原因。
他蘸墨提筆,在一張宣紙上寫了四個大字。
“以民為貴。”
沈念與海瑞最大的共同點,便是都主張孟子所提的“民為貴”思想。
海瑞的奏疏中,多次提出“天下者,天下之天下,民物各得其所,而後可以言治”“官之法,民之命也”之類的思想。
而沈念。
從最初的廢物論到後續的考成法之安民策,以及經筵日講上宣揚的思想,對庶吉士教導的思想,皆是:以民為貴。
“以民為貴”這個口號,官員們其實都在喊,年年喊,月月喊,日日喊。
但朝堂內真正踐行的隻有海瑞與沈念。
為此,二人不惜站在許多士大夫官員的對立麵。
張居正的新政變法也秉持這個思想,即他經常提的:民為邦本,邦固則民安。
不過他有一個前提,即:大明江山之穩固,高於一切。
這一刻。
張居正突然覺得,待小萬曆親政,待沈念成長為部堂官層次,待他還能堅持留在內閣,再活二十年。
三人目標一致。
沒準兒還真能在有生之年創造一個使得天下百姓都能飽食的盛世。
……
深夜,都察院官舍內。
海瑞與沈念將桌上的飯菜吃得乾乾淨淨,就連菜盤裡的油水都用饅頭蘸了蘸,塞進肚子裡。
二人皆以為:此舉甚雅。
片刻後,二人站在灑滿月光的庭院中。
海瑞略帶醉態,朝著沈念道:“子珩,老夫知曉自己在京討人嫌,待向陛下彙稟過山西之事後,我便立即離京,開始巡察天下禦史,咱們有機會再見,老夫會經常給你寫信的。”
“海老,此事不急。朝廷令您自由巡察,不限地方,就是為了不讓您過度勞累,您休息十天半月再走!”
海瑞搖了搖頭。
“老夫是個閒不住的人,讓我清閒下來,比死還要難受!”
聽到此話,沈念不再規勸。
海瑞實乃為巡察天下而生,他喜歡一直走在巡察的路上,而當他在路上時,大明的監察禦史們定然分外恪儘職守。
……
翌日,近午時。
文華殿內。
小萬曆批閱過一份奏疏後,看向一旁的沈念。
“沈卿,朕已命禦醫去為海僉院檢查身體了,接下來,你覺得朕應賞賜他什麼,朕覺得海僉院過得太清苦了,賞賜一些錦繡金銀如何?”
沈念拱手道:“陛下,恐怕海僉院收到這些錦繡金銀後,定會贈給貧苦百姓,而非自用。臣建議,不如賜海僉院一副字!”
“賜字?”小萬曆無奈一笑,道:“沈卿,你是想讓朕再遭元輔訓斥呢?”
小萬曆喜歡寫大字且喜歡向文武百官賜字。
比如,沈念便收到小萬曆所賜的:君子如珩、高山景行、沅芷澧蘭等等。
後來賜字過於頻繁。
張居正認為小萬曆因字廢業,並以亡國的宋徽宗舉例,使得小萬曆當下很少再為臣子賜字。
“陛下,臣不是這個意思。臣覺得,我朝當下官員對海僉院雖然尊敬,但卻無人願成為海僉院,因為很多官員都覺得他過清、過直、過傲,然當下我朝官場最缺乏的就是海僉院這股精神氣!”
“臣請陛下賜字,再請海僉院在離京巡察前,為本屆的新科進士們上一課。臣的目的不是讓新科進士們都能成為海僉院,而是想讓他們明白,海僉院不是用來瞻仰,而是用來學習的。”
……
小萬曆微微點頭。
他也知百官對海瑞的態度:足夠尊敬,卻都躲著,更無人想要成為海瑞。
海瑞的為官之道確實有缺陷,但他的精氣神卻是當下官員最應學習的,這屆進士若有海瑞一半的認真勁,朝堂收到的地方問題奏疏,至少能降低兩成。
“你打算讓朕賜海僉院何字?”小萬曆問道,沈念能提出賜字,顯然已想好了賜何字。
沈念挺起胸膛,高聲道:“大明神劍!”
“臣以為,海瑞乃是當朝的一把神劍,是朝廷之劍,百姓之劍,長劍所指之處,一片清明。”
“當下這把神劍還未曾開刃,待陛下為其賜名,待海僉院得到四位閣老的支持,得到所有進士們的支持,便能開刃,威懾四方,鞏固我大明江山!”
小萬曆看向沈念。
“大明神劍,好寓意,海僉院確實是一把鋒利的寶劍!”
“沈卿,你懇請海僉院為這屆進士講學,也有為海僉院入京而無人知來鳴不平之意吧,你是想讓天下人看到,朝廷對海僉院的重視程度,另外,海僉院當下在京師越耀眼,日後巡視天下才會更安全,對不對?”
“陛下聖明,臣確實也有此意!”沈念拱手道。
“行,朕應下來了,具體細節,你向元輔彙稟,讓內閣來安排!”小萬曆說道。
“臣遵命!”沈念重重拱手。
……
近午時,內閣值房內。
張居正、呂調陽、馬自強、殷正茂四大閣老全都站在沈念的對麵。
沈念彎腰拱手,道:“煩請四位閣老成全!你們若不成全,下官……下官就不走了!”
馬自強撇嘴道:“子珩,你過分了啊!”
“你懇請海僉院為本屆進士講學,我們不反對;你懇請要在國子監內講學,令所有監生旁聽,我們也不反對;但你還懇請我們也要去,竟還耍起了無賴,我們若不答應,是不是連門都出不去了?”
“下官不敢!”
“四位閣老,下官是為了內閣省事啊!諸位試想,海僉院若得到你們的支持,天下的監察禦史們誰還敢觸犯法令?如今,海僉院這把大明神劍還在蒙塵之中,唯有四位閣老為其開刃,才能令其光耀天下,震懾一切奸佞啊!”
四大閣臣若親自聽海瑞講課,外加小萬曆賜字的加成,足以使得海瑞之言不再是:聽聽即可,無須學習。
沈念站在四大閣老對麵,一步未退,四人要不給個說法,他還真敢攔著四人不讓他們吃飯。
此舉,彆的官員根本不敢做。
但沈念就是如此強硬,且還能不令人厭煩。
稍傾。
馬自強開口道:“我不知其它三位閣老忙不忙,我是不太忙,我到時可以去聽一聽!”
“謝馬閣老!”沈念笑著拱手。
馬自強覺得自己這個閣臣之位,沈念至少能占一半功勞,故而很支持沈念。
“我也去,我為了恐嚇河南宗藩,曾說過子珩的壞話,使得他們恨子珩恨得咬牙切齒,這次就當還子珩人情了!”殷正茂說道。
“謝殷閣老!”沈念再次拱手,然後看向張居正與呂調陽。
“老夫也去!為大明神劍開刃,這是多麼值得自豪的一件事情啊!”呂調陽笑著說道。
呂調陽自入仕後。
一直覺得官場是嚴肅的,是無情的,官員間是相互推卸責任,相互攻擊的,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身敗名裂。
但沈念改變了他的看法,讓他看到了官場真誠、有趣的一麵。
沈念這種真誠的態度以及傾儘全力為大明江山之穩固添磚加瓦的拚勁,讓他覺得晚幾年致仕也並非不可。
“謝呂閣老!”沈念說完後,立即看向張居正。
“罷了!罷了!為大明神劍開刃最為重要!”張居正捋須說道。
“哈哈哈哈……”
四大閣臣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內閣有此氛圍,極為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