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禦座前。
小萬曆坐直身子,朝著一旁的馮保說道:“請元輔召對!”
很快。
張居正邁著大步走了進來。
小萬曆看了一眼申時行與王錫爵的聯名奏疏,說道:“元輔,朕以為申學士與王祭酒為朕定製的考成式課業甚是有心,當重賞。”
“朕課業雖重,然也沒有三位閣老處理朝務辛苦。不過,朕覺得,朕當下的薄弱之處是朝政實務,而非紙上文章,故而也覺得此法暫不可行!”
“陛下聖明!”張居正拱手道。
張居正將兩份奏疏放在一起,其實就想看一看小萬曆的決策能力。
若小萬曆以“課業甚是辛勞”為由,駁此奏疏,就無法妥善處理戶部尚書王國光的請辭奏疏。
張居正便會訓斥小萬曆一番,然後再教給他正確的方法。
當皇帝,不能叫苦,不能叫累,不然群臣都將習之。
今日稱課業苦累。
來日親政如何能撐得起更加龐大繁雜的朝務。
張居正對小萬曆“實務重於課業”的回答相當滿意,接下來便想聽一聽他如何處理王國光請辭之事。
尋個好理由將王國光留下來,甚是困難。
……
隨即。
小萬曆又翻開王國光的請辭奏疏。
“元輔,朕欲準了戶部尚書王國光的請辭奏疏。”小萬曆開口道。
張居稍微有些驚訝。
他輕捋垂到腹部的黑色長須,看向小萬曆,想聽一聽理由。
當下的張居正。
非常喜歡小萬曆對他的票擬提出質疑。
因為這說明小萬曆在思考。
雖其質疑大多無效,但張居正卻能聽出小萬曆存在的問題,然後為其解惑。
此法,尤為有利於訓練小萬曆處理朝政實務的能力。
小萬曆望了一眼沈念,接著道:“剛才,朕問了一下沈檢討。”
“王尚書自隆慶五年擔任戶部尚書以來,曾於隆慶六年七月請辭,萬曆三年二月、三月、十二月分彆請辭,本月初九請辭,外加今日,共計六次,請辭理由主要有兩種,一是歸家終養年老親人,二為年老致仕。”
負責起居注的史官,除記注外,還要負責翻閱編撰群臣章奏,將與小萬曆有關的內容,納入其中。
故而許多大臣上奏之事,起居注官最為清楚。
沈念能準確說出這些信息,實屬正常。
小萬曆緩了緩。
“其實朕知道,是王尚書太累了,受的窩囊氣太多了,他該歇歇,也有資格歇一歇,畢竟已過花甲之年,但朕並不想令他徹底致仕,而是待他休息一年半載後,若身體可行,再重新啟用。”
“另外,朕知王尚書主編的《萬曆會計錄》已經完成,此功甚大,應該褒獎。元輔以為如何?”
張居正眉頭微皺,麵帶遲疑。
戶部作為大明的錢袋子,看似有錢有糧有礦。
其實戶部尚書憋屈得很。
誰都想朝著這個錢袋子裡抓錢,分多分少都會被埋怨偏私不公,到年底一看虧空了,更遭埋怨!
王國光能在這個位置上乾五年,實乃是因他做事乾練,甚是稱職。
尤其是考成法施行以來,一筆筆賬,算得清晰明確,使得內閣壓力驟減。
當然。
張居正也知曉王國光與其他部堂主官,因為錢糧調撥,經常論辯吵架,有時甚至大打出手,甚疲甚累。
然因用著順手,張居正非常想留下王國光。
張居正也有備選計劃。
隻是他心中的備用人選,名聲較差,又是他的同年同鄉,他不宜舉薦。
除非王國光去意已決,無法挽留,他才會薦舉備用人選。
張居正想了想,道:“陛下,臣也覺得王尚書確實該歇一歇,然當下並無其他合適人選,考成法初有成效,臣恐怕離了王尚書,戶部會出大問題。”
小萬曆揚起腦袋,脆聲道:“元輔,您覺得南京戶部尚書殷正茂如何?”
張居正一愣。
小萬曆所提,與他心中備選,乃是一人。
殷正茂,現任南京戶部尚書,與張居正同鄉同年,交情甚厚。
殷正茂雖是文官,但軍事才能卓越,不過他有一個最大的問題:貪。
出了名的貪。
當下的大明,若真以老朱開國時期的標準查貪官。
待常朝時,閉著眼睛在皇極殿內抓五個人,大概率五個都是貪官。
當下的官員,收一些常例,搞一些灰色收入,是被默許的。
畢竟,俸祿太低,待遇太差。
但殷正茂不一樣。
他當地方官,被言官彈劾貪墨百姓賦稅,到軍隊,被言官彈劾貪汙士兵軍餉。
到哪哪貪,名聲極差。
但此人在軍事上天賦甚高,總能以功抵罪。
隆慶四年,兩廣叛亂,時任首輔的高拱派了數人去鎮壓,都是無功而返。
最後,張居正向高拱舉薦了殷正茂。
當時,許多官員反對,認為此人太貪,若為軍帥,必貪軍餉,若用他的話,必須派一名戶部主事跟隨。
高拱已無人可用,說了一段令殷正茂貪名大揚的話語。
大意是:撥一百萬兩軍餉給殷正茂,就算他貪汙一半,也足以平定叛亂;若派一個清廉官去,或許一兩不貪,但卻辦不成事,朝廷可能再花幾百萬兩也解決不了問題。(此話出處為《明朝那些事兒》)
然後,殷正茂用了僅僅幾個月就平定了叛亂,班師凱旋。
之後,張居正任首輔後,因殷正茂依屢次被彈劾,便調派他去南京半養老,做了南京戶部尚書。
但出乎意料的是,殷正茂做的還不錯。
“敢問陛下,為何會選殷養實(殷正茂,字養實)?他的名聲實在不怎麼好!”
張居正無奈一笑。
小萬曆回答道:“元輔曾道:立足長遠,用人以長。朕以為殷正茂在南京戶部做的不錯,且他的脾氣更易捂住朝廷的錢袋子,可以一試。”
“當然,在朕的眼皮下,在元輔的麾下,他若還敢貪墨,那就不是罷職那麼簡單了!”小萬曆的語氣嚴厲起來。
小萬曆受馮保潛移默化的影響,覺得貪墨之官最好處置。
用完之後,一旦查實有貪墨之舉,直接抄家就是。
錢還是他老朱家的。
“臣無異議!”張居正麵色帶喜。
他若舉薦,必然會有官員反對,然小萬曆親自任命,就名正言順了。
當下的戶部,確實需要殷正茂這條鯰魚攪動一番,而他在皇帝麵前,在無數言官的監視下,若敢再大肆貪墨,那就是自尋死路了!
這一刻,張居正甚是欣慰。
小萬曆與他想的一模一樣,顯然私下做過功課,調查過殷正茂以及其他有資格擢升為戶部尚書的官員。
這份用功的心思,值得肯定。
即使馮保與沈念提點過小萬曆幾句,張居正也是高興的。
因為小萬曆正在朝著他期待的方向走,越走越直。
這時。
小萬曆又道:“元輔,新政之事雖重,但您也要注意休息,莫傷了身體!”
“謝陛下關心,臣一定愛惜身體!”
聽到此話的張居正,如同酷暑六月突然站在了冒著涼氣的冰鑒前,寒冬臘月突然披上了一件貂絨大氅。
他甚是高興,心中喃喃道:陛下長大了,陛下長大了,老夫教得好呀!
隨後,張居正便退下了。
沈念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常閱百官奏疏,果然有用。
他完全猜中了張居正的想法。
沈念教導小皇帝不要訴苦,學習要重朝政實務,另選合適的尚書人選,全在張居正的期待中。
至於後麵小萬曆的嘴甜話語,那就是他自由發揮了。
沈念如此幫助小萬曆,絕非私心。
他看出張居正教導小萬曆的慣性方式是:先讓小萬曆犯錯,然後指正,全是批評訓斥之言,還每時每刻都將“堯舜之君”的天大期望壓在小萬曆身上。
這哪是一個少年能承受的!
長此以往,小萬曆每次召對,必然戰戰兢兢,根本不敢亂動腦子,還會厭惡政事。
沈念此舉,意在培養小萬曆對朝政的好感,讓其多一些自信,以便親政之後靠譜一些。
……
午後,戶部衙門內。
當戶部尚書王國光看到請辭奏疏上那個大紅色的“準”字後,眼眶泛紅,高興得直掉淚。
他朝著禁中方向行了一個五拜三叩頭的大禮,高呼:“陛下聖明!陛下聖明!陛下聖明呀!”
他這種級彆的官員,想要致仕,非常困難。
他累了。
他感覺再乾下去可能就要卒於任上了。
如今,總算要解脫了。
當即,他便命人整理《萬曆會計錄》,預計月底前便能完成,然後他便能返鄉。
……
這日黃昏。
沈念在起居注上寫道:二月十五日,首輔張居正於文華殿召對……議戶部尚書王國光請辭之事,上曰:準之,用人以長,可令南京戶部尚書殷正茂代之……”
……
二月底,天氣漸暖,萬物逐漸複蘇。
北京城因商人們又開始大量流動,變得更加繁華喧囂。
來自大明兩京十三省各個地方的奏疏,不斷地被驛兵送到京師,幾乎每天都有須彙稟內閣或內閣處理的事情。
大大小小,千頭萬緒。
比如:薊遼發生了地震,欒河水斷流,南京禮部尚書潘晟轉為南京吏部尚書,巡按陝西禦史耿鳴世以病乞歸,黃梅縣舉人瞿九思和生員周穀揍了本地縣令張維翰……
將如此繁雜的政務分配處理得井然有序,當下也隻有張居正了。
……
三月初一,午後。
翰林院內,草樹陸續綻青。
檢討廳。
沈念坐在桌前正在翻閱近日章奏。
吏部文選清吏司主事許朗大步走了進來,後麵還跟著一名手捧托盤、上蓋紅布的文吏。
文選清吏司,主要負責官員任免調動,獎懲處置。
後麵的文吏手捧紅布托盤,裡麵放的定然是任命文書和官員印信。
這意味著檢討廳有人要擢升了。
唰!
王祖嫡、趙用賢、劉楚先、劉克正不約而同地看向沈念。
依照沈念在日講課的表現,早就該依特例擢升了。
許朗大步走到沈念麵前,笑著說道:“沈檢討,經馬尚書、申學士聯袂舉薦,吏部審核,內閣準許,你考績優秀,日講甚佳,自即日起特擢升為翰林編修。”
“這是任命文書與官憑印信,新的官服、冠帶可去禮部衙門領取,望沈編修繼續為國儘力,為皇上分憂!”
“沈念多謝朝廷隆恩,一定儘職儘責,絕不懈怠!”沈念接過任命文書與官憑印信。
這一刻,他由從七品變成了正七品。
他這類品級的官員,得到擢升通知後,一般都是前往吏部領取相關文書。
正六品的吏部文選清吏司主事許朗親自為其送來,可見對他的重視。
“許主事,辛苦了!”沈念笑著說道。
“份內之事,份內之事!”
……
許郎與沈念寒暄兩句後,便離開了檢討廳。
王祖嫡、趙用賢、劉楚先、劉克正四人全都站起,圍在沈念的桌前。
他們很羨慕,但知這是沈念應得的。
依照沈念的表現。
即使一下子越級擢升為從六品的修撰,他們都不感到意外。
未來,沈念可能會坐在學士廳,甚至內閣值房內。
畢竟,他才二十六歲。
“子珩賢弟,恭喜恭喜,愚兄與你同廳共事,甚是驕傲,莫忘初心啊!”王祖嫡笑著說道。
趙用賢朝著沈念的肩頭輕輕捶了一下,道:“好好向上走,我知你能為國做更大的事情!”
“子珩,以後我再向外人誇讚你,就不能用咱們檢討廳沈子珩,而要用咱們翰林院沈子珩了!”劉楚先說道。
劉克正一臉不舍。
“子珩老弟,真是舍不得你離開啊!”
說罷,劉克正的眼圈還紅了,他最是感激沈念,若無沈念幫襯,他可能已被外放。
“四位賢兄,這是作甚?好像我要出遠門似的!”
“我就是出門右拐二十米,搬到了隔壁屋,以後咱還能一起吃飯,一起喝茶,一起喝酒,兩步路就到了,定然還是天天見,算不上離彆!”
“哈哈哈哈……”
聽到此話,四人忍不住都笑出聲來。
但笑聲中又帶著一絲絲悲涼。
看似距離不到二十米,但換了廳,他們就再也沾不到沈念的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