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斯塔斯是塞浦洛斯島上的一個年輕貴族,當他沒能在既定的時間和地點見到大皇子的時候,他就知道情勢不妙。
他之前已經勸說過大皇子,如果要阻止婚事的進行,他們的內應完全可以用毒藥和匕首來了結公主安娜的性命,但叫他無奈的是,大皇子一意孤行,他甚至說,生於紫室者,應當死於生於紫室者之手。
這句話確實得到了很多人的讚同,完全不顧有很多皇帝以及皇室成員都是死在將領的刀劍或者是宦官的絞索之下的。
但就如以往的每一次,塞浦路斯的那些人——科斯塔斯說的就是他的父親以及一部分塞浦路斯貴族,他們就像是被魔鬼迷了心竅,一心一意的認為大皇子阿萊克修斯是一個完全不同於曼努埃爾一世的人。
確實,大皇子在他麵前一直表現的彬彬有禮,寬厚仁善,甚至十分的慷慨。他向科斯塔斯的父親許諾,一旦他成為了拜占庭的君主,他就會一直將軍力向塞浦路斯傾斜,塞浦路斯上的人們將不必在撒拉遜人的騷擾和攻勢下苦苦堅持。
而且他還承諾說,將來還會給予塞浦洛斯更多的自由權,或者可以讓它成為一個自治區。這聽起來確實令人動容,但科斯塔斯作為一個隻能在一邊旁觀的人,卻很難相信阿萊克修斯,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位大皇子並不如他所偽裝出來的那樣正直、可靠,他真的隻是想讓公主安娜不至於那麼屈辱的死去嗎?
並不是。
科斯塔斯從那雙閃動的眼睛中看出了他對血親的殘忍與暴虐,更不必說,他曾在一次酒後聽到阿萊克修斯無意中將他的妹妹形容成十字軍的娼妓——他見過如阿萊克修斯這樣的人,他們畏懼強者,並不敢與強者對抗,卻會遷怒於弱者,因為弱者無法抵擋他們的暴力。
阿萊克修斯堅持要由自己來動手,科斯塔斯相信他不過是為了滿足內心深處那點不可告人的私欲,而他也也確實為了這份惡念,引來了眾人所不想看到的苦果。
看著依然沉寂無聲的大教堂,科斯塔斯還想勸說他的父親以及其他人,在這個時候停手還來得及——但他的勸說不但沒能說服他的父親,還招來了一頓怒罵。
“你不知道那些可惡的法蘭克人有多麼貪婪嗎?
他們從法蘭克來到這裡的時候,隻是一些乞丐與流民。他們劫掠了所見到的每一個地方,無論是村莊還是城市,甚至君士坦丁堡都遭到過他們的蹂躪。
他們甚至無法與撒拉遜人相比,隻是一群沒有絲毫道德與品行而言的野蠻人,若是讓他們得到了塞浦路斯,我們就是被一群野獸豢養的牛馬!”
科斯塔斯知道他的父親為何會如此固執,拜占庭帝國的人一向看不起那些粗野的法蘭克人,他們是覆滅了西羅馬帝國的罪魁禍首,即便他們也自稱為羅馬文明的繼承人,但彆開玩笑了,他們毀掉神殿,焚燒圖書館,將學識淵博的學者屠戮殆儘……
他們當真繼承了什麼嗎?快彆說笑話了,他們就連菜譜都沒能繼承下來。
“那麼大皇子呢?”科斯塔斯問道,他既然沒在約定的時間出來,就表明他可能已經被那些十字軍抓住了。
科斯塔斯的父親也沉默了一下,“他們不敢對大皇子如何的,他終究是曼努埃爾一世的長子,即便他現在已經沒有了婚生子的身份,他的稱號依然是最高貴的阿萊克修斯,而且在君士坦丁堡多的是支持他的人,那些十字軍也必然會考慮到這一點,他們或許會索要贖金,又或是與我們談判,但沒關係,我們可有一萬人。”
科斯塔斯啞口無言,並不是他不想駁斥自己的父親,隻是他知道說的再多也是徒勞。
他環顧四周,一萬人聽起來確實很可怕,但可惜的是,其中真正的塞浦路斯人微乎其微,可能就隻有幾十個,或者是上百個家族子弟,其他人全都是雇傭兵,他們為了錢財而來,危急時卻不會為了錢財去送死。
即便十字軍方麵隻來了不到五百個人,但大多數都是得到過天主賜福的人,有受到蒙恩的騎士,也有受到賜受的教士或者是修士。
而且因為大皇子的愚行,他們沒有將十字軍引出大教堂,大教堂是在九世紀時建造的,而就如那個時期所有的教堂那樣,為了抵製內在以及外在的侵襲和掠奪,每座教堂都建造得如同城堡一般,同樣有著厚重的城牆,箭塔,用來射擊和投擲的垛口……
而那個矗立在大門一側的高大鐘樓更是能讓站在上麵的人輕而易舉,居高臨下地俯瞰整座大教堂。
而就他所知,曾經有一座城堡遭受了幾千個士兵的圍攻,城堡中隻有幾十個守軍。但就算有著這樣懸殊的人數差距,也依然是守城的一方得到了勝利。
大教堂中還有足夠的食物,水源,據他所知,教士們也有馬匹和甲胄,可能還有武器,而這些十字軍並不需要堅持太久,塞浦路斯距離安條克公國或者是的黎波裡伯國並不遠,他們的援軍兩三天就能到。到時候他們這群人該怎麼辦?
他們雖然同樣信奉天主,但對於十字軍來說,正統教會的信徒是比異教徒更可惡的異端,他們完全可以將這裡變作另一個亞拉薩路。
“他們還是沒有宣布……”科斯塔斯的父親緊盯著大教堂麵對廣場的窗口,“證人們沒有走出來,就表明大皇子確實是成功了,他們未能完成儀式。
十字軍有援軍,難道我們就沒有嗎?我已派人去尋求繼承基比拉奧特軍區總督的幫助,他曾經向我們承諾過,他會支持大皇子。現在就是用到他的時候了,等我們將這些可惡的法蘭克人驅逐出去……”
“曼努埃爾一世就要派兵過來了……”
科斯塔斯的這句話讓他的父親麵色陰沉,片刻後,他咬牙切齒地說道,“這是遲早的事情,不是嗎?”
才不是。科斯塔斯在心中說,他不可能出麵去告密,誰都知道曼努埃爾一世必然會將他們這幾個家族連根拔起,但他對大皇子的事業也毫無興趣,他已經看出來了,他並不是一個值得塞浦路斯人托付的明君,反而是個善於偽裝的小人。
他原本就想要用拖延的方式能拖過一年就拖過一年,畢竟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情,或許大皇子會死在曼努埃爾一世之前也說不定,但現在再說什麼也都晚了。
雇傭兵們已經亂糟糟,鬨哄哄的衝向了大教堂。
他們沒有攻城器械,但還有兩架弩炮和一架投石車,但這兩件器械的威力太小了,雖然能夠將大教堂的正門敲出凹陷,卻始終無法徹底地破壞它,它還是那樣的堅固,牢不可破。
而就在這時,有人搬來了一箱東西,聲稱它能一下子就毀掉大門。
“這是什麼?”科斯塔斯問。
“希臘火!”那個人回答道,露出了得意的神情。“我們花了一萬個金幣才弄到手。”
科斯塔斯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要知道,希臘火是一種無論在海上還是在陸地上都犀利無比的武器,曼努埃爾一世早已下令對這件武器的製造和使用方法采用最為嚴格的保密措施,尤其是對帝國內的將領以及對帝國外的敵人。
對方也看出了他的疑慮,連忙補充道,“是大皇子設法弄到的。”
“你試過嗎?”科斯塔斯下意識地問道,換來了父親嚴厲的一瞥,他知道自己失言了,隻能默然退後,而那個塞浦路斯的商人則露出了輕蔑的神情,仿佛在說,看,這裡有個膽小鬼。
他連同那些據說能夠嫻熟使用希臘火的工匠,將箱子裡麵的東西拿出來,磕磕絆絆的組裝好,完全沒有注意到那些工匠不安的眼神——組裝完畢後,他勇敢的站在了那個裝置旁邊,按照使用方法,點燃了從管口噴射而出的液體——他滿心希望,希臘火能夠如傳說中的那樣,噴射到堅固的城門上,而後凶狠的燃燒起來。
木質部分當然會被迅速的付之一炬,而金屬配件也會在高溫下扭曲和變形,到時候隻要他們用臨時做成的攻城錘一錘,大教堂就會對他們門戶洞開,但與他的想象不同,他才一點火,就發生了爆炸。
在光亮初起的時候,商人已經感覺到了一絲危機,但為時已晚,火焰並不是向前噴出,而是朝著四麵八方迸射,用來儲藏那種致命液體的皮囊瞬間炸開,無數火焰落在了他和周邊人的身上,他們發出了無比淒厲的慘叫,旁邊的人個個措手不及,甚至有人跑到水邊,想要用水來撲滅火焰的。
“彆用水!”科斯塔斯一邊高叫著,一邊撕下鬥篷,猛地撲向一個距離他最近的人,人們紛紛仿效,但這些火焰難以撲滅,即便撲滅了,它所產生的瞬間高溫,也能夠讓人皮肉潰爛,有修士急忙奔過來,為他們治療,但已經有幾個受傷嚴重的人死了。
其中之一就是那個聽了大皇子的安排,用一萬個金幣換來這箱子希臘火的人,科斯塔斯也受了幾處輕微的燙傷,他一邊忍耐著痛楚,一邊看向父親。
很顯然,這箱子希臘火,根本不是正品,隻是大皇子為了增強他們的信心,或者是為了從他們手中謀取錢財而假造的。
他看見他自己父親的麵孔上露出了懊悔的神情,但他們已經無路可走啊,科斯塔斯絕望的看著他父親翕動嘴唇,似乎要發出繼續攻打大教堂的命令,他也隻能喘息著望向那處一扇黑沉沉的窗口。
“等等,父親,等等!”
那個麵對著廣場的窗口突然亮了起來,兩個身著白底紅十字罩袍的聖殿騎士走了出來,他們高高的舉著火把,似乎並不在意外麵的人們把他們當做靶子,“他們的身上是穿著鍍銀的鱗甲嗎?”一個塞浦路斯人驚訝的問道。
是的,這兩個聖殿騎士身上仿佛浮動著一層皎潔的白光,它們不是固定的,如同湖麵上的漣漪一般閃爍不定,他們下意識的向著天空看去,天空中沒有月亮,也沒有星辰,這個光是從何而來的呢?
突然之間,科斯塔斯想到了一個傳說,一個被塞浦路斯人認為隻是被杜撰出來,以誇耀自身的彌天大謊。
他們說,亞拉薩路的年輕國王鮑德溫四世,有著聖人喬治所賜予的一柄長矛,它在戰場上所向披靡,任何堅硬的盔甲或者是盾牌,在它麵前都不堪一擊。與此同時,他身邊那位忠誠的侍從與血親,伯利恒騎士,埃德薩伯爵塞薩爾擁有著這個世上最為堅實的甲胄。
這件甲胄不但能夠庇護他自身的安全,還能夠賦予他人抵抗邪惡,以及暴力的屏障。
他們甚至說,在阿馬裡克一世遠征埃及以及現在的國王鮑德溫四世率兵衝擊努爾丁大軍的時候,這位騎士所祈求來的聖恩覆蓋了數百個騎士,讓他們能在戰場上肆意奔馳而不受一點傷害。
這聽起來簡直就是匪夷所思,沒有人願意相信,科斯塔斯也是其中的一個。
但他現在親眼看到了,有人向這兩位舉著火把的騎士射箭,但這些箭矢根本沒有起到一點效用。它們就像是小孩子用樹枝做成的玩具,還沒碰到盔甲就紛紛跌落下來。
緊接著手持著火把或者是燭台的十字軍騎士越來越多,他們出現在了露台、垛口和窗口前,他們的神態驕傲而又自豪,而仰望著他們的人群在下一刻發生了一些騷動,因為他們看到一個年輕的騎士正抱著一位貴女走了出來。
塞薩爾抱著安娜走到窗口前,從這裡可以看到如同蟻群般聚集在廣場上的軍隊——雖然魚龍混雜,但人數確實可觀。
安娜之前狂跳的心已經逐漸變得平靜,她陷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裡,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愜意,“我就像隻貓。”她低聲與自己的丈夫說道,“你知道嗎?
在大皇宮的時候,我非常的羨慕它們,它們時常在陽光下酣睡,袒露著毛茸茸的肚子,渾身鬆弛得就像是一塊堆積起來的絲綢。那時我在想,如果我能夠這麼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該多好啊。而現在我就有這樣的感覺。”
“那麼你睡吧。”
安娜笑了起來,“不,現在還不行,我會睡的,我將會陷入一場長久的睡眠。在睡夢中,我相信我不再會做那些被野獸追逐的噩夢,因為你已經用你的愛徹底的殺死了它們。”
“你會升上天堂的。”
“這要看天堂裡有沒有你,”安娜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塞薩爾的麵孔,她可以感覺到對方的耳根和脖頸還有殘留著一些灼熱,心中更是充滿了愛憐。
她承認她是自私的,渴望得到所愛之人,並不是男子獨享的權利,作為一個女子,在她即將離開這個塵世的時候,也同樣希望能夠擁有一個愛人,何況他是那樣的完美,即便是在她的幻想中,也從未有過一個這樣的人,他可以不愛她,不喜歡她,但他必然會永遠的將她銘記在心中。
“抱我出去吧。塞薩爾,讓塞浦路斯的人們看到我,讓證人們宣稱,我們已經完成了最後的儀式。你已經是塞浦路斯的領主了,如果他們想要繼續傷害你,那就是叛逆和謀反——這是完全不同的。”
確實,如安娜所說,當塞薩爾將她抱到窗口,讓所有人看見他們的麵孔時,下方的人群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就連那些被雇傭的士兵也在回頭張望,希望能夠得到一個明確的指示。
若是塞薩爾與安娜沒有完成圓房儀式,那麼就代表這樁婚約並未成立,既然並未成立。這些十字軍就等同不受塞浦路斯歡迎的惡客——塞浦路斯人當然可以驅逐他們——他們才是這裡的主人。
但若是這樁婚事已經成立了,也就是說,站在那裡的十字軍騎士以及被他抱在懷中的公主安娜才是這座島嶼的真正主人。而現在這位十字軍騎士還有一個新身份,那就是拜占庭帝國曼努埃爾一世的女婿,哪怕他是一個羅馬教會的信徒。
科斯塔斯放下了肩膀,釋然地吐出了一口氣:“停手吧,父親。”他說:“現在我們還留有餘地。”
“大皇子……”
“現在已經不是拜占庭帝國的人和十字軍的問題了。”科斯塔斯緊緊的抓住了他的父親,急切的說道,“現在是曼努埃爾一世的兒子,與曼努埃爾一世的女婿之間的爭鬥。我想我不用提醒您,被卷入到這種王室爭端的人將會得到怎樣的結果吧?
除了那些權威與軍隊原本就可以威脅到皇帝的人之外,被卷入這種風暴的人幾乎都是屍骨無存。
他的話果然動搖了他父親以及另外一些人的決心,他們麵露猶豫之色。“但我們……”
“快彆說了,”科斯塔斯說,“這裡終究是一片新領地,而且錯綜複雜,如果我們願意向他們臣服,他們應該會需要幾個為他們處理各種事務的幫手——如果他們真的如您所說那樣的野蠻和無禮,我們也不是不可以另外籌謀……”
他看了一眼,依然注視著他們的公主安娜,他看不清公主此時的神情,但從姿態上來看,她非常的倚重她的這個丈夫。
“我聽說那個……伯利恒騎士並不是一個非常苛刻的人,他是一個無地的伯爵,是國王身邊最為信任的近臣——而在亞拉薩路之中,騎士團,無論是聖殿騎士團還是善堂騎士團……與國王之間的關係始終十分緊張,或許我們也可以找尋機會……”
他的話確實有些道理,或者說始終沒有出現的大皇子,和被證人們宣稱完成了圓房儀式的新婚夫婦,已經證明了這場賭局的輸家是誰。
安娜呼吸急促地依偎在塞薩爾的胸口,直到圍在大教堂之外的人群開始緩慢的後退和分散。
聖殿騎士團的大團長也鬆了一口氣,要是可能,他倒也想如瓦爾特所說的那樣徹底地清理一遍塞浦路斯。可惜的是,如今的十字軍已經不是七十年前的十字軍了,何況他們還要繼續維持朝聖路的安全,若是激起了塞浦路斯人的仇恨,對於聖殿騎士團來說沒有任何好處。
“繼續警戒!”大團長高聲命令道,雖然那些塞浦路斯人已經離去,但誰知道黑暗之中是否依然隱藏著對這裡虎視眈眈的豺狼呢?而且他也已經明白過來了,公主安娜和他們都被利用了,誰知道正在悠閒自在的做著黃雀的曼努埃爾一世是否會留著什麼後手……
在他們援軍抵達之前,一切要以謹慎小心為上。反正大教堂中的補給充足。他之前毫不驚慌,就是因為這裡的物資足以讓他們堅守三個月。
當然,最好的發展是塞浦路斯人明天,或是後天就來向他們的新領主懺悔和請罪,送上塞浦路斯各大城市的銀鑰匙。
不過在此之前,還有一樁棘手的事兒需要處理——大皇子阿萊克修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