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寧五年,四月初七。
威州三岔崗。
如霜月色灑在山崗之間,二十餘人的隊伍,沿著官道往南前行,隨行護衛衙役,都圍在車廂附近,聽著內部的傳出滿是悲戚的清朗嗓音:
“怒發衝冠!憑欄處……”
“咕咕嘰嘰……”
“抬望眼!仰天長嘯……”
“嘰嘰嘰嘰……”
……
車廂裡亮著燈火,白白胖胖的中年官吏,單手抓著車窗,望向漸行漸遠的中原大地,聽的是老淚縱橫,忍不住道:
“好啦好啦,爹是調任瑞州,又不是流放嶺南……”
“瑞州就是嶺南,嶺南就是瑞州!”
十五六歲的白衣少年郎,逗著小黑鳥,滿眼歎息:
“老登,你說這官當的,十幾年下來沒爬上去,還掉下來了!京城遍地美人,我好不容易熬到長大,結果一個媳婦沒娶上,往後去了嶺南可咋辦?那都是巫教妖女……”
中年官吏放下車窗,拿起小酒盅抿了口:
“妖女有妖女的好,就我兒子這條件,到哪兒不是左摟右抱的命,是吧鳥登?”
“咕嘰!”
少年郎稍顯得意:
“那倒是。放心,養子千日、用子一時,我如今已經學有所成,雖說樣樣不精,但勝在樣樣都會,隻要讓我遇上郡主、仙子什麼的,肯定被我迷的眼花繚亂,到時候咱們父子倆乘著高枝,定能東山再起……”
中年官吏調侃:“你就嘴上厲害。七八歲見過南宮仙子一個背影,能掛念到今天,昨天路過丹州,讓你去紫徽山拜見,你還不好意思去……”
少年郎擺了擺手:“人家那是山巔老祖,我這麼個小屁孩,上門能作甚?要去也是等往後武藝大成……”
“唉,讓你從小學一樣就行了,你非得說什麼‘卷死本地土著’,你要是一心習武修道,保底是個紫徽山嫡傳……”
中年官吏說到這裡,又低聲道:
“話說,太醫院的林太醫,想找個贅婿,姑娘比你大幾歲,但家財萬貫、國色天香……”
少年郎眉頭一皺:
“家財萬貫、國色天香,能嫁不出去?我好歹是七尺男兒,哪有入贅的道理……”
……
如此閒談間,馬車忽然出現顛簸,外麵傳來烈馬長嘶以及仆役呼喊:
“那是什麼?”
“妖……妖怪……”
“快跑!”
少年郎掀開簾子,卻見昏暗山林之中湧現滾滾黑霧,朝著馬車迅速壓近,不過轉瞬就吞沒了前去查看的一名護衛,慘叫聲與血光隨之響起:
“啊——”
中年官吏臉色驟變,但似乎對妖物來襲不是很意外,從身邊拿起官刀,和少年郎衝出馬車:
“衝爹來的,你快走!”
少年郎自幼生活在縣尉之家,讀書上學磨煉技法,京城都很少出,何曾見過排山倒海的鬼霧以及殘肢亂飛血水四濺?
短暫嚇懵了一瞬後,少年郎又回過神來,摟著黑鳥躍上自己的小白馬,一把拉住想要衝上去攔住妖物的中年官吏:
“快跑!你能攔幾下……”
護衛幾乎沒有抵抗之力,便被黑霧吞沒化為碎屍,能聽到猛獸奔踏般的腳步,以及興奮嗜血的古怪呼吼,猶如猛虎嘯林:
“吼——!”
中年官吏臉色煞白,咬咬牙,還是提刀躍上白馬。
“駕——”
蹄噠蹄噠……
少年郎駕馬在林中全速飛馳,焦急詢問:
“這妖怪為啥衝咱們來了?”
中年官吏提刀看著飛速殘殺仆從的鬼霧,急聲道:
“行宮鬨鬼那天,我肚子疼在山裡拉野屎,看到何瞞何亥鬼鬼祟祟帶著個人從後山一閃而過,不確定是不是太子,我怕何家滅口不敢說……”
“操……駕!”
少年郎知道必死無疑,瘋狂駕馬衝刺,但後方黑影殺完仆從,幾乎眨眼就追到了後方,猶如咬住馬尾的虎狼,他不惜以匕首刺破馬身驅使加速,依舊被追的越來越近。
叮叮叮……
背後隨之傳來金鐵交擊的聲響,時而有氣勁從馬側呼嘯而過,幾次過後,胯下烈馬發出慘痛嘶吼摔倒在地。
白衣少年墜落前抓住天罡鐧,整個人砸在泥地之中,摔得頭暈目眩,尚未撐地爬起,就被攔腰抱住,往前飛撲。
但如此撲出不過丈餘,後方就傳來一聲:
噗——
胸口傳來涼意,但尚未傳來痛感,而整個世界的時間,也在此刻慢了下來。
少年郎提著天罡鐧,在摔倒時餘光看向胸口,可見一截槍鋒,從胸口透出寸餘,血水迅速染紅白色衣襟……
嚓——
槍鋒很快抽出,飆出一道血箭。
背後靠著的人影,也隨之脫離,把他推了出去,提刀回頭發出雄獅般的怒喝:
“喝——!”
少年郎撲倒在地上,又杵著天罡鐧爬起,回頭可見身著官袍的中年人,左手抓著捅入胸口的槍身,提刀往前劈砍,回頭瘋狂催促:
“跑!跑啊……”
而持槍人影,是個身著鬥篷的黑衣人,渾身肌肉虯結如同巨人,有血氣順著槍身彙入右手,鬥篷下那雙眼睛戲謔望著少年郎,似乎並不介意獵物先跑兩步。
“呼……”
少年郎前胸後背血流如注,提著三十六節天罡鐧轉身,清秀眉宇猙獰如修羅惡鬼,搖搖晃晃上前,胸背湧出的血水,逐漸染紅三十六節鐧身。
“嘰嘰嘰——”
小黑鳥飛下來,抓著少年郎衣領,試圖往後拽。
但少年郎眼底憤恨與殺念,強到足以震懾鬼神,大步奔行發出困獸般的嘶吼:
“喝——”
噗~
鬥篷黑衣人,隻是拔出槍身繼而前點,就刺在了少年郎胸腹,推著往後滑行,血氣順著槍身彙入胳膊:
“這份殺念,是個走妖道的好苗子。可惜上麵交代斬草除根……誒?”
正說話間,少年郎製住退勢,整個人前傾,硬生生以胸腹穿過槍鋒,順著槍杆撲到近前,一鐧砸在鬥篷人頭上。
咚——
黑鷹也如同瘋了般,抓向黑衣人麵頰
但鬥篷人毫無反應,隻是隨手掃開黑鷹,有條不紊吸收著青壯血氣,眼神如同看著一隻張牙舞爪的螻蟻。
咚——
咚——
少年郎胸口穿著長槍,手持天罡鐧拚儘全力砸在人影顱頂,卻都是以卵擊石。
持槍黑衣人起初渾不在意,但半途卻目光微動,抬手抓住了砸來的天罡鐧。
抬眼掃視,可見這把兵器,似乎是十六年來第一次見血,有血水緩慢滲入鐧身‘天罡’二字,但並沒有氣機流轉或其他異樣。
“看起來還是件特殊法器,這次倒是撿了個意外之喜……”
黑衣人往後一抽,試圖奪過天罡鐧仔細查看。
但圓尾獸格的天罡鐧,似乎焊在少年郎右手。
抬眼望去,近在咫尺的少年郎,左眼裹挾滔天殺念,宛若瀕死烈獸。
右眼卻很特殊,沒有絲毫痛楚,就如同九天之上的神明,正在通過那隻瞳孔,查看窗外世人。
鬥篷槍客與那隻眼睛對視,就如同一粒沙塵直麵神魔,身形瞬間呆滯,再無半點動靜。
而與此同時,瞳孔另一頭。
一座峰插霄漢、嶺橫滄溟的山巒之下。
巨大的水晶圓球,漂浮在宛若虛無之地的深淵之中,顯出一幕幕光影。
深淵無聲無息,看不到任何景物,隻有兩隻大眼睛,望著水晶球,眼神猶如剛被吵醒的山巔魅魔,還打了個哈欠:
“啊麼麼~~睡得真舒服……”
“這隻小蟲蟲有點凶,看起來是個習武奇才,不知道養好了,能不能把姐姐從這無聊地方挖出去……”
“不過快死了,還有點遠……”
……
聲音猶如神明低吟,在深淵回響。
繼而水晶球的畫麵變幻,迅速縮小,顯露出了整個三岔崗、威州。
雲端之上,可見一道小米粒的人影,禦風而行從威州飛過,朝著北方疾馳。
“哦喲~這個小蟲蟲看起來挺厲害,左邊左邊~……”
聲音猶如古神低語!
水晶球中人影,猝不及防嚇得側閃百丈,環視周邊雲海,頗為茫然,在凝滯一瞬後,試探著往左邊飛馳。
而三岔崗內。
持槍黑衣人看著少年郎那隻古怪右眼,似乎直麵神魔,整個人僵立在原地。
中年官吏倒在血泊之中,本能愣愣望著被長槍洞穿的少年郎。
少年郎抓住槍杆,盯著麵前的鬥篷人影,眼神暴怒中稍顯迷茫。
而就在轉瞬之後,天空上忽然傳來了破風聲:
呼——
聲音由遠及近,中年官吏抬眼看去,可見一道金光,洞穿雲層急速墜落,停在了三人數丈之外!
人影並未落地,而是當空懸浮,身著金色鎧甲,臉上亦有麵甲,隻能看到背後飄揚的酒紅長發,略微環視,便抬起右手虛握。
嘭——
呆若木雞的鬥篷槍客,尚未反應過來,整個人連同槍杆,就炸為了一團飛灰,被風吹散,消失的無影無蹤。
撲通~
少年郎失去支撐,跪倒在地上,胸口後背血流如注,望向金甲神人,眼底滿是難以言喻的震撼:
“咳……”
中年官吏口鼻滿是血水,掙紮跪坐而起,撲到少年郎跟前:
“神仙,救我兒子一命,救我兒子一命……”
少年郎聽到話語,才低頭看向胸口,可見衣袍已經被血水浸透,沒有痛覺,隻有難以抑製的無力感,整個人跌坐在地。
金甲神人酒紅長發隨風飄揚,佩戴麵甲看不到長相,望著下方兩父子:
“你們怎麼把我叫過來的?”
少年郎想了想,把手裡的天罡鐧,往外丟了些:
“咳……應該是這個,小販說是上古神兵,人皇用過的兵器,送給神仙姐姐了……”
天罡鐧滾落幾圈,到了金甲神人麵前。
金甲神人右手微抬,長鐧就飛入手中,略微打量‘天罡’二字,繼而雙手持握,用力掰了下。
結果鐵鐧如同絕對剛體,沒有絲毫彎折。
“嗬~”
聲音明顯驚喜。
金甲神人收起天罡鐧,手腕輕翻丟出一個丹盒:
“我不是神仙,身上隻有一顆救命藥,你們……”
話未說完,就戛然而止。
少年郎看起來氣若遊絲,但反應很快,連忙抓住丹盒,取出黃色丹丸,塞進中年官吏嘴裡。
中年官吏胸腹千瘡百孔,已經氣若遊絲,想吐為時已晚,被捂著嘴,隻能掙紮發出:
“嗚——!”
丹藥入口即化,胸腹傷口幾乎眨眼止血,甚至有愈合之兆,而整個人隨之陷入昏睡。
“嘿?!”
少年郎瞧見尚傷口愈合,眼底全是驚喜,抱著官吏跌坐在地上,望著天上神仙:
“謝了。麻煩神仙姐姐……把我爹送出去……還有這隻鷹,也送神仙姐姐了,商販說是黑翅大鵬,很聰明,養大了能吃龍……如果這世道有龍的話………”
說話聲越來越弱,血水幾乎染紅了全身。
“咕嘰嘰!”
黑鷹察覺到了主子的命在旦夕,瘋狂搖頭晃腦,試圖喚起金甲神人哪怕一絲同情。
金甲人影懸浮於空,看著逐漸斷絕生機的少年郎,在沉寂良久後,身形緩慢落地,抬起右手。
呼~
右手五指可見金紅血氣滲出,化為一線,彙入少年郎胸口,天罡鐧也插在了少年身側:
“我知道你怎麼把我叫來了。東西還你,若是想報仇報恩,傷好後往南方走。”
少年郎傷口逐步愈合,眼神浮現了幾分生氣與驚疑:
“我去……去哪兒?”
“我也不清楚。你一直往南走,不要停下,直到天涯海角。如果死在路上,說明你沒緣分,家眷我幫你照顧。如果見到了祂,能活著回來,我封你為王。”
金甲神人說完後,左手微抬,昏迷的中年官吏,就飄了起來,懸浮在身側,而後乘風而去,逐漸穿入雲端。
少年郎杵著天罡鐧起身,摸了摸胸口,又舉目望著天上仙人:
“我肯定活著回來,到時候去哪兒找神仙姐姐?”
“雁京。”
話落,人影已經破空而去,不見了蹤跡,隻剩下滿地殘骸,以及林中一人一鳥。
少年郎看著夜空,良久才收回目光,環視左右,走倒地哀嘶的小白馬跟前。
小白馬腰腹被劃出一個大窟窿,內臟淌出,隻剩下微弱呼吸。
少年郎沉默無言,遲疑一瞬後,用染血袖子蒙住馬的眼睛,抬起天罡鐧:
“好好睡覺,我以後殺光何家滿門,給你還有所有人報仇。”
嘭~
哀嘶聲停下,山林恢複寂靜。
少年郎從馬側摘下鐧鞘,捂著胸口往南方走去,小黑鳥落在了肩頭,一人一鳥逐漸消失在山林深處。
而這一走,就走了很遠。
途徑威州、湖州、寧州、瑞州。
路上沒有盤纏,少年郎隻能靠著武道八品的根基,收拾武道九品的地痞,沿途沒收違法所得,日子過的相當艱苦。
等從鎮南關出關,抵達了南疆,日子則好過了一些。
南疆遍地邪魔外道,手法又日益熟練,隻要不被吃,那就是逮誰吃誰,一人一鳥都長胖了些。
不過深入南疆後,地廣人稀沒能掏心掏肺的道友,遍地妖獸能吃人,日子又窘迫起來,瘦成了皮包骨。
少年郎不知道去哪兒,也不知道找誰,隻是一路往南。
等到穿過了南疆無儘山川,穿過火鳳平原,抵達南海沿岸,已經是一年之後。
雖然才十七歲,但看起來卻像個三十多歲的糙漢子。
無路可走,少年郎隻能沿著海岸線前行,最後抵達了鳳凰港。
鳳凰港是巫教的地盤,東道主是司空天淵,主要生意是通過海運,朝諸國走私藥材。
少年郎假裝當小工,乘著夜色無人看守,獨自架著匪幫一艘裝滿貨物的小船,朝著南海繼續遠航。
當時後麵還有打手追趕,不過遠離海岸後,麵對凶險南海,還是知難而退了。
少年郎靠著指南針一路往南,航行了不下兩個月,沒看到一塊陸地、一座島嶼、一個活人,最後甚至看不到一隻飛鳥。
糧食淡水捉襟見肘,注定不可能折返,而在絕境之時,還遇上了一場滔天風暴。
風暴把小船打的隻剩一塊破船板,等到蘇醒,他已經孤零零躺在了世界儘頭。
些許糧食都給了小黑鷹,希望它能飛出去這無儘汪洋,自己則看著遠方的滔天大浪,以及再度凝聚雷雲,有懼怕、無奈、絕望,但並無後悔。
畢竟他和老爹在三岔林就該死了,但得天垂青又活了下來。
他聽從叮囑,直至死之前都沒停下腳步,竭儘全力去追尋複仇與報恩的力量。
三萬裡風霜磨礪,沒見到神仙所說的人,隻能說沒尋仙問道的緣分,命該如此。
轟隆——
船板被滔天大浪打翻,沒入無儘汪洋。
少年郎就此沉入深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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