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嚴世蕃出來,果然發生了意外!’
‘兩具焦屍,郭勳與王佐麼……’
海玥得知此事時,也很詫異。
這兩位雖然不似嘉靖那般有著層層護衛,卻也有仆從侍奉左右,昨晚火情固然嚴重,但發現和撤離得都很及時,豈會葬身火海?
而天子特意尋了他去,應該也是有所疑慮。
既如此,海玥領了皇命,直接朝著錦衣衛所居的院子而去。
遠遠的就見一間燒焦的屋子外,陸炳默立,一動不動。
“文孚……文孚!文孚!!”
海玥上前喚道。
連續三聲,陸炳這才緩緩轉頭,怔然地看了過來,眼神裡重新聚出光彩:“明威……”
海玥知道,那位錦衣衛的首領從陸炳十四歲時,就將其帶在身邊,無論最初是不是看在奶兄弟的背景上,這十年的教導也足以培養出深厚的師徒情誼,輕聲道:“節哀!”
陸炳眼眶倒也沒有泛紅,隻是神情麻木,聲音沙啞:“這場火燒得蹊蹺,先生是被人害了,明威你來得正好,幫我找到凶手,我要將其千刀萬剮!”
海玥也不多言,直接走進了灰燼與焦煙彌漫的房間裡。
王佐所住的屋子本該寬敞明亮,但此時除了那殘存的梁木支撐著屋頂,到處都是倒塌的家具,牆壁上原有的漆畫已被熏得模糊不清,唯有一扇未被燒透的窗欞,隱約可見昔日的華麗。
海玥繞過已經燒成木炭的屏風,進入內間,就見楠木大案下,蓋著一塊白布。
掀開白布,一具麵目全非的焦屍出現在眼前。
屍體蜷縮成扭曲的姿態,身體的輪廓依稀可辨,但麵容已經徹底燒焦,隻剩空洞的眼眶和裂開的牙齒,在炭化的皮膚下顯得格外猙獰。
海玥彎下腰,仔細觀察了一下屍體的鼻孔和炭化的皮膚,再環視了一下四周,走出屋子:“最初的起火點確定了麼?”
“應是後廚燒起來的,然後借了風勢,一路燒過來……”
陸炳回答。
“那就不對勁了!”
海玥對於消防的專業知識並不了解,但後世確定起火點的方法,還是略知一二的。
首先是現場痕跡分析,比如燃燒的輕重程度,起火點通常燃燒最嚴重,呈現炭化、熔融等痕跡;還有煙熏的方向,煙熏痕跡的逆端往往可以指出起火點;更有受熱麵朝向,物體麵向火源的一側燒毀更嚴重……
除了上述幾點外,就是物證定位,比如電氣類的火災,可以檢查短路熔珠、電線殘骸等等,化學物品引發的火災,可以檢測助燃劑的殘留。
最後就是目擊者的直接證言了。
如今這個年代,電器故障排除,助燃劑的話一般就是火油,但由於木質結構密集,哪怕一根蠟燭倒塌,運氣不好的話也容易引發連綿火勢,所以那些並不好判斷。
不過有一點不變。
那就是起火點燃燒的程度最嚴重!
而海玥一路走來,發現附近一圈錦衣衛屋舍中,以王佐所居住的這間燒得最是厲害。
如果火勢是從後廚生起,借著風一路燒過來,絕不會是這副狀態。
“嗯?照此說來……”
陸炳聽完之後,原本木然的麵容驟然扭曲,指節爆出駭人的脆響:“果真有賊子膽敢在行宮縱火?”
海玥沒有下斷言,轉而又問道:“昨晚職守的人呢?王都指揮睡在這裡,外麵不可能無一人守衛吧?”
“已著人去緝拿了!”
陸炳眸中殺意暴漲,齒縫間滲出森冷寒氣:“無論是瀆職懈怠,還是通敵賣主——我定要他們為先生血祭!”
“還沒找到人麼?”
海玥隱隱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如果賊人與王佐有深仇大恨,無論是買通護衛還是調虎離山,既已能夜入寢居,何不直接一刀封喉?
至於想利用縱火,偽裝成意外事故,就算起火點的蹊蹺能夠瞞過人,護衛的無故失蹤總是破綻。
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非但畫蛇添足,更徒惹注目。
‘關鍵還有一點,發現的屍體的不止一人!’
海玥目光微動,直接開口道:“文孚可知,武定侯昨晚也遇害了?”
“武定侯……郭勳?”
陸炳瞪大眼睛:“他被賊人害了?”
海玥道:“是不是賊人所害暫且不知,但在他的房間裡麵,也找到了一具焦屍。”
陸炳濃眉皺起:“郭勳是被火燒死的?還是被人所害?我本來還以為……”
說到一半,又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隻是百思不得其解:“怎會有如此巧合?”
海玥沒有一味猜測,乾脆道:“文孚要不要隨我去那裡看看?”
“走!”
兩人來到勳貴所居的院子,迎麵就見定國公徐延德正在指揮侍從搬東西。
眼見海玥和陸炳走了過來,對於前者徐延德倒是頷首致意,對於後者就沒什麼好臉色了,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陸炳也不理對方,直接闖入屋子,就見床榻之上,焦屍橫陳。
也沒有人為郭勳的屍體蓋上白布,就這麼赤裸裸地躺著,散發出一股烤焦的異味。
陸炳上前,死死地盯著焦屍,看著那同樣麵目全非的臉龐,眼神既疑惑,又悲傷:“這是郭勳麼?”
海玥則沒有急於跟進去,而是與徐延德見禮後,問出相似的問題。
徐延德答道:“老侯爺身邊的侍從確定了,身形體態,常服佩飾都對得上。”
‘這可不夠……’
海玥接著問道:“那些侍從為何沒有救出郭侯爺?”
徐延德歎了口氣:“也是命數使然吧,是老侯爺特意沒讓他們接近,誰知昨晚會走水呢!”
“不讓侍從接近?郭勳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麼?”
屋內的陸炳走了出來,冷冷地道。
即便沒有先前與錦衣衛的衝突,徐延德身為勳貴,此時也是同仇敵愾,一致對外的,聞言臉色頓時沉下:“陸千戶,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逝者已矣,你竟要汙損武定侯的身後清名不成?”
“清名?”
陸炳冷笑:“簡直是笑話!郭勳何時有過清名了?”
且不說兩人爭吵,海玥走入屋內,看向屍體。
隻是望了一眼,他的眉頭就不禁揚起:“這具屍體……不是被燒死的!”
王佐屋內的屍體,呈現拳鬥姿勢,即四肢屈曲呈防禦狀,屈肌收縮強於伸肌,類似拳擊手的姿態,這是典型的生前燒死特征。
另外還有一種蜷縮狀態,若死於睡眠中,可能全身蜷縮如胎兒狀。
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是這一具般,仰臥於錦被之中,雙手交疊胸前,如同一般的安眠姿態。
同時,海玥湊近了,觀察鼻孔。
這是看呼吸道的證據。
生前被燒死的人,呼吸道會有煙灰炭末沉著,即口、鼻、氣管及支氣管內都可見煙灰,還會有熱損傷,呼吸道黏膜充血、水腫或形成白喉樣假膜。
死後焚屍則僅口鼻有少量煙灰。
通過肉眼觀察,雖然不比後世解剖一目了然,但還是能判斷一二。
除此之外,還有體表燒傷的特征,有無生活反應。
短短半刻鐘時間,海玥繞著這具屍體轉了一圈,就完全做出判斷,此人是死了之後再被焚屍的。
而外麵爭吵的聲音也沒了,隻聽得定國公怒氣衝衝的腳步聲遠去,陸炳則轉回屋內,呼吸變得粗重起來。
真正的至親去世,人是不可能保持從容冷靜的心態的,如果真能很快冷靜下來,波瀾不起,那不叫理智,而是薄情。
此刻的陸炳雖未嚎啕失態,然眉宇間戾氣翻湧,恰似一個填滿火藥的霹靂炮,一觸即炸。
海玥看了看他,偏偏在這個時候,問出一個問題:“文孚,那具焦屍,你是通過什麼方法,確定是王都指揮的?”
陸炳咬著牙道:“腰間的玉佩,是禦賜之物,先生從不離身,懷裡更有我去年所送的賀禮……”
“可這依舊無法證明,死者是王都指揮!”
海玥直接搖頭:“正如眼前這具屍體,他穿著武定侯的外袍,戴著武定侯的佩飾,身形體態也和武定侯相仿。但是不是隻要找到一個這樣的人,將其殺死後換上衣服,再放一把火,武定侯就亡於火災了?”
陸炳猛地怔住。
片刻後,他的聲音顫抖起來:“如此說來……先生很可能沒死……那屋內的屍體……不是他?”
海玥道:“不無這種可能。”
他說這番話有兩重目的。
其一,但凡遇到無頭屍體與火場焦屍,都要先確定死者的身份,避免誤入歧途。
其二,也是想讓陸炳從滿腔的恨意中掙脫出來,不然就現在這個滿腦子複仇的狀態,是很容易破壞查案進程的。
現在一語燃起了對方的希望,海玥這才將鑒彆生前燒死與死後焚屍的辦法,通俗易懂地描述了一遍,末了道:“根據我的初步推斷,王都指揮屋內的焦屍,符合生前燒死的特征,而這裡的焦屍,則是死後焚屍!兩具屍骸焚狀迥異,此中蹊蹺,或許正是本案關鍵所在!”
“好!”
陸炳聽到這裡,眼中恨意終散,脊背挺直:“有明威坐鎮,此案必能撥雲見日,水落石出,儘管吩咐吧,我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