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街上穿行,亨亞日跟隨在兩位長輩的中央,路上穿行的車輛也多了起來,約莫走了不到半小時,三人來到了輕軌的站台。城市的變化有些大,隻是輕軌的站點卻好似沒怎麼變,依然是那條線路,依然是那輛車,依然是那個方向,這回是謝明宇帶領二人登上了輕軌。城市輕軌亨亞日不是第一次見,也不是第一次坐,在餘斛的時候,它和顧子敦二人也曾相約體驗過,對此並不陌生,隻是沿線兩側的都市景觀卻是第一次見。輕軌的速度稱不上快,沿途的景物儘收眼底,當然這個不快是建立在和火車列車的對比上,比起步行卻是快得多,就是相比馬車,在速度上也會稍快一些。三人觀看沿途景觀時,心思也各不相同,葛自澹是睹物思人,謝明宇則似是有些忐忑,亨亞日更多的是看那建築和建築前來來往往的人們。
一路行來一路看,輕軌的線路兩側都是城市裡最繁華的地方,各色景物繁多,應接不暇,讓人眼花繚亂。過目難忘在這裡是通常是不大經得起考驗的,景物、細節太多,如果不刻意去做細觀,就容易忽略太多的東西,亨亞日也隻是形成了一個初步的直觀印象。一些較大的建築留存心底,政府機關、銀行、郵局、百貨店、廣場、西洋餐廳等等都較為醒目,一些電話亭、西點店、咖啡館、成衣店等等在心裡也有一定的印象,隻是亨亞日的方向感不強,尤其是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這也仿佛衝銷了一些過目難忘之能。如果隻是難忘而不知方位的話,物事的位置仍然是找不準定位,同時也說不清的。亨亞日外出時,一般會先去看時間和太陽,隻如果不刻意找到太陽的話,東南西北各個方位對他而言就是兩眼一抹黑,尤其是如今天一般,天空有些陰雨,就會麻煩得多。熟悉的地方倒是容易,憑著記憶,東西南北自然就不會出錯,陌生之地就是真正的迷惘了,好在他目前一直是隨行的,輪不到自己費心去辨識方位。先生和明宇叔看起來對這裡的方位仍然是很熟絡一樣,這個卻不是潛心就能學來的東西,那是彆人曾經的經曆,亨亞日一邊看景,一邊胡亂的想著。
輕軌的裡程並不算長,隻又搭乘了約莫半小時的樣子,他們就提起下來車。下車的地方不遠處有一個小型的火車客運站,這是蛛網之外向四下輻射的一環,三人又直奔車站而去。行走、買票、候車即使一直趕得很緊湊,也花了約莫一個小時的時間,三人又登上了一輛列車,列車又隆隆而去。
列車到達終點的時候又是二個小時多過去,用不了太久就要到正午時分了。下車後,三人同行去往神社的路上,謝明宇終於是開了口,依然也是用的和那語,結結巴巴的說道:“我當年也是未能親至的,後來就和你們一同被櫻桃家看著上了船,是聽丸子講到美鶴子入了這裡她老家的神社,不但設有神牌,據說是她本人也葬在這神社當中。”
“好。這樣處置也讓你我安心,逝去之後也並不孤單,想必美鶴子泉下有知,當自也告慰。”
“我們是先去祭奠她,還是先用了午餐再說?”
葛自澹沒有直接回答,似是自言自語的道:“這地方不大,當初我們四個一起來過,還四處走了走,隻美鶴子當時並沒有提過她家是這裡的,丸子好像也沒說。”
謝明宇張了口就無法再閉上,就又說道:“她沒說是因為當初因她的婚事問題和家裡鬨得生分,除了死彆,當初自她成親之後,就一直在茗都住下了,再也不肯返鄉,最後她身邊到底還是沒人……”
“走吧,不遠了,我們就先去看美鶴子吧,午餐就稍晚些再用也不遲。”謝明宇點了點頭,他自從和葛自澹一起同行後,基本上就不再自己單獨拿主意了。
又是穿街過巷,走了接近一個小時,終於抵達了神社。先是在神社前的洗手池把雙手洗淨,整理了一回儀容,買了香、燈籠、鯉魚幡、蘋果、清酒等等這些東西,三人先是在神社的正殿了找到寫明鬆下美鶴子的神位,上了香,又靜默了十多分鐘才離開,到了神社內裡。沿著一個個的墓穴,一個個找去,終於在一個角落裡,找到了標明有美鶴子名字的地方。
亨亞日走近跟前時,發現墓碑上隻有很簡單的幾行和那語字,“前田鬆下美鶴子,生於平成三年六月一十二日—卒於伊明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日,終年三十三歲,其心也簡,其行也單,但有去處,一彆兩寬。”碑文上並沒有落款,也沒有注明出處,但無端端的給人的感覺卻甚是心酸,亨亞日亦有淚目感,趕緊轉頭看看四周。隻見先生在墓碑的正前方擺放果盤,一旁的鯉魚幡迎風招展,卻是已經最先給插上了,謝明宇呆木的坐在墓碑一旁,一隻手扶著墓碑,眼神悲愴。這麼些年過去,經曆了歲月的洗練,依然留有濃鬱的哀傷。也許在謝明宇的內心,他自身也是個不詳之人,自己全家人都被和那兵殺害,家也被焚為白地,隻餘下自己一人因外出小生意而幸存下來,當時要是沒有外出,索性和家裡人一起沒了,也沒後麵那些事了。自然也不會遇到美鶴子,更不會相戀,這又間接的導致了美鶴子逝去,沒有美鶴子,葛自澹和丸子的人間慘劇也不會開始。如今兩個孑然一身的男人帶著一個小男人在這世界裡艱難圖存,然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順從著命運,隨波逐流,什麼時候又是儘頭。
葛自澹把果盤擺好,點好香,倒了三杯酒,然後回過身退後幾步,望向謝明宇。謝明宇收拾下情緒,來到葛自澹身畔,占據了主位,亨亞日也趕忙收回四處亂開的目光,到得他們身邊,在謝明宇另外一邊站定。
謝明宇先是沉靜了一下,沒有動,也沒有開口說話,不知是在收束情緒、平息哀傷,還是茫茫然的不知所措,自然也沒人催他。過了一會兒,謝明宇才緩緩的用沙啞的和那語說道:“美鶴子,我和自澹君還有亞日來看你了,分開了這許久,也不知你是否還記得故人?若是能忘,就把那些不高興、不順利、恐懼和不安統統都忘掉,隻剩下高興和快樂就好。不管怎樣,都希望你能平安順遂、吉祥喜樂。”說完端起那杯清酒,一飲而儘。
葛自澹沒有依樣學樣,雙手合十,躬身拜了一拜,也端起清酒一飲而儘。輪到亨亞日了,亨亞日有些茫然,往前跪下,揖了三回後,行了一個大禮,叩了一回首,口中念念有詞道:“美鶴子阿姨,學生亨亞日給你見禮了。”謝明宇拍了拍亨亞日,讓他起身,替他把那杯清酒傾倒在墓碑前。都完了之後,三人都躬身一同給美鶴子行了一禮,繞著墳墓一周清理掉新長出的雜草和一些雜物。
看來這墓園平日裡被神社維護的很好,像美鶴子這樣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子,孤零零的逝去,平日裡想必除了她自己的父母親人外,會來祭奠的人自是極少的。她自己並沒有後人,加之婚後和父母的關係並不算好,而且依她的年歲看,她的父母是否健在也是存疑的,但墓地維持的很好,並沒有因為少有人來而懈怠,顯然神社是出了不少力的。這也是讓亨亞日感懷的地方,細微處儘現對生者負責,對逝者尊重。
雜草、雜物清理完,葛自澹帶頭坐在墳前,三人對著墓碑正坐,謝明宇和葛自澹喝酒,同時謝明宇還給亨亞日從祭品中拿出一個蘋果交給亨亞日,讓他就在這裡吃。喝乾殘酒,啃完一個蘋果,靜坐少頃,還是謝明宇第一個起身,第一次拿主意,說道:“我們回吧,心意也隻能這樣了。”葛自澹點了點頭,和亨亞日相繼起身,拍拍塵土,轉身回行。隻是回行的時候,把酒瓶和殘果這些垃圾都帶走,墓碑前隻餘排列整齊的祭品和鯉魚幡在迎風招展,三人帶著惆悵、釋然緩緩的離開了。
這時,天空中慢慢的開始飄起了毛毛細雨。這時節下毛毛細雨並不是正當其時,隻往往是雨水來得急,來得猛,又去得快,天氣情況變化劇烈,毛毛雨的情況卻是稀有。好在毛毛雨並不惱人,也不大濕了行人,臨出神社大門前,謝明宇還給神社的功德箱裡塞了些錢鈔。
出了神社之後,三人又回複了日常,依然是葛自澹走在了前方,憑著記憶中那些印象,葛自澹帶著二人往他們曾經去過的飯店行去。小縣城的變化並不大,很多地方依稀還保留著舊觀,就好像和那國的變化都集中在茗都和如江門町般新起的城市當中一樣,好在記憶中的那店鋪依然如故,照常營業中。隻是他們來的時間有些晚,錯過了餐時,好在還有零星的客人在,於是他們進了店。
老板熱情的招呼了三人,現在食客已經很少了,他們也能抽出身來,把活計做的更細致,服務的更貼切。三人要了壽喜燒,記憶中的味道,今日複現,隻是伊人已逝,往事不好再追。簡單快捷的用完餐,三人又往車站而去,這一天都是行色匆匆的,或隻有在列車上,才是人得以閒下來的時候。當他們到達車站的時候,雨慢慢下的大了起來,不打傘,是不好在露天處行走的,否則要不多久就會全身濕透。
列車在雨水中穿行,回行的列車上,亨亞日百無聊賴,沿途並沒出現什麼新的能打動他的情況。左右打量了一眼,亨亞日發現先生和明宇叔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車上卻也不好和他們多說話。一則乾擾旁人,二則言語不儘,有些事不好說得直白的,亨亞日索性一尋機閉眼假寐起來。今天出門顯是憑吊逝者的,除了莊重、得體以外,還得虔心,這也是最重要的,帶本書什麼的,看似是並未浪費時間,隻是多少會顯得有些三心二意的,對逝者自然算不上尊重,這筆賬或許不能這樣算。亨亞日出發前自然也就沒起意要帶本書來打發行程中的時間的,假寐時,倒是可以由著自己的思想,天馬行空的胡亂想些問題的。隻是腦海空空,未能起意回味早先的感受,也不知是不是受了美鶴子墓前冷冷清清的孤寂落寞的影響尚未消散的緣故,就純粹隻是假寐,卻在不知不覺中,亨亞日居然睡著了。可能是人無所思、無所想、心思寂靜又心無旁騖的狀態下,是最容易入眠的吧。
火車汽笛的聲響把亨亞日驚醒,一覺醒來已是列車到站,睜開眼,見得其他的旅人們都在為下車做著準備,趕緊端正了身體,整理了一下儀容。列車停穩,旅人依次下車,就他一行三人暫時還未動身,待得車上人下的差不多的時候,三人這才又由葛自澹帶領著下了車。外麵的雨依然下的很大,好在隻要不出了站,車站內從下車開始一直都設置有避雨和遮陽的頂棚,避免了旅人和自己的工作人員在站內遭受日曬雨淋。站內有一些商家做些小生意,謝明宇前去給大家備傘。
回來分發傘的時候,葛自澹開口對他說道:“今天的時間看來算不得充分了,去故居看看?”
謝明宇看了看外麵下雨的情形,又看了看亨亞日,搖了搖頭。這在亨亞日的印象中還是他第一次見到謝明宇對葛自澹搖頭,沒有表示同意,同時心裡也明白這不能成行除了時間的原因外,多半是自己的緣故。
葛自澹明白謝明宇的意思,點了點頭,說道:“那就回旅館吧。”
現時天空中飄落的雨愈發漸大起來了,更密集、雨滴也更大。亨亞日的模樣看起來有些狼狽,早先毛毛雨的時候沒有在意,在車上睡著的時候,姿態就一有些不好,頭發也有些淩亂,又很難得的在火車上、在二位長輩麵前,不是午時的,白日裡居然睡著了。不過也好在是在炎熱的夏末,並沒有受涼的風險,隻在外麵就不好說了。走在站外的大路上,往輕軌站而去,雖是撐著傘,但水滴撞擊地麵激起的雨水迅速的把鞋麵、褲腳漸次向上的一點點打濕,也好在還沒怎麼起風,亨亞日走起路來還稱不上是艱難。
一直到晚間接近六時的時候,三人才終於回到了旅館,衣服除了上半身的襯衣還保持一定的乾爽外,褲子都濕透了,尤其是大腿以下,還偶有水滴一點點的向下淌,濕漉漉的貼在腿上。亨亞日的年歲小,個子又矮,模樣最是狼狽,兩位大人的情況就好一些,於是二人就催著亨亞日先去洗浴。原本八時才暗下來的天空因為有雨的緣故,六點鐘就暗了下來,屋裡已經把電燈打開了,亨亞日知道現在不是謙讓的時候,準備褪下外衣去收拾好換洗衣物的時,謝明宇擺擺手讓他直接去洗就行,衣物他稍後再給他過去,於是亨亞日就去了。
洗浴完,換上一身乾爽的衣物,一身的輕鬆和愜意,亨亞日洗完出來後,兩位長輩也次序的去洗了,房間裡一時隻剩下亨亞日一個。想想要不了多久就到晚餐時間了,這點時間夠乾嘛的,亨亞日就拿出日誌,伏在案頭寫了起來。今日事情簡單,所見所思並不太複雜,除了憑吊現場,亨亞日寫起來也是飛快。隻是待葛、謝二人洗完進屋,小秋田夫人喚用餐,還是沒能寫完,於是罷手住筆,把日誌又收了起來。可不能養成要彆人等的習慣,尤其是自己的長輩,該用餐的時候用餐,該學習的時候學習,不誤時辰才是對的。總有人後悔自己在該用功學習的時候,卻做了其它,待得做其他的時候又想起該要學習,結果兩下互誤,這就是典型的誤了時序,亨亞日也一直警醒自己。並不是說誤了時序就無可挽救,隻是這要額外的妄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是一種對人生配置的浪費,做對的事不但包括把事情作對,還包含合適的時候做適當的事,這樣這個事才能算是做對了的。就如成語同亡羊補牢一樣,補牢是對的,發現牢破了,或是通過丟第一隻羊的時候發現牢破了,及時補救才是對的,一旦所有的羊都沒有了,補牢的意義何在呢?但最好還是日常裡做紮實了功夫,把牢做牢靠了才好。
晚餐時,他們是較早到達餐廳的一批,同樣的,他們也選了臨窗的座位,在東側的餐桌上,亨亞日一邊享用晚餐,一麵看院內的燈火。各個房屋燈火都亮起,映照著小院,隻是雨一直未停,看的不大真切。
簡單的用罷晚餐後,三人又回房去了,葛、謝二人去外廊飲茶,亨亞日留在房間裡,拿出筆記,繼續著餐前那未儘之事。因為用餐的時候想過後續該如何行文,所以再次拿筆時,思路是通常的,寫起來也很是順手,未過多久,終是把日誌整個記完。自己讀了一回,感覺前後基本連貫,亨亞日索性也不到外廊去了,又抽出史讀起。就快要讀完全本了的,就是三兩天的功夫,乾脆趁熱打鐵,一鼓作氣讀完才好。前些時候多有不便,有些耽擱,現時這雨天的當不存在那些問題了,更何況據說還有台風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