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府,正房內。
“我後院的姬妾與新來的舞姬裡,可有叫逢春的?”蔣崇海問自己的妻子雲氏。
雲氏回憶了下,“並無,夫君何出此言?”
“昨日秦邵宗在宴上忽兒向我討這名舞姬,但後麵再無提過此事,頗為蹊蹺。”蔣崇海摸著嘴邊的兩撇小胡子,吩咐妻子說:“他們不是要了兩個女婢麼,你尋個機會盤問盤問,讓她們事無巨細交代那位夫人房中情況。”
雲氏掩唇笑了聲,“這點小事還用你說,妾早就交代了,方才桃香就來走過一遭。妾聽桃香說,那位黛夫人花顏月貌,雪膚桃腮,真真是嬌美明豔至極,仿佛從畫裡走出來似的。有這般絕代佳人在,秦君侯哪怕被外麵的野花吸引,也隻是一時感興趣,說不準回去見了黛夫人,轉頭便將旁的給忘了。”
“他那寵姬當真如此貌美?”蔣崇海語氣不明。
雲氏一頓,雖心知丈夫向來重色,不然也不會養了滿府的舞姬,卻依舊暗惱他關注點在這等地方,語氣不由淡了兩分:“反正桃香說得兩眼發癡,妾想大概是真的吧。畢竟秦君侯位高權重,兼之南征北戰多年,見識肯定與我們這等被困在小郡裡的不一樣。他什麼美人沒見過,能叫他這般緊張的,那黛夫人定是容色一絕。”
“緊張?為何緊張?”蔣崇海回了神。
雲氏遂將黛黎不慎崴腳,秦邵宗忙命人尋府醫的事說了,最後道:“……不過桃香說她胸無點墨,性格驕恣,有些難伺候。”
蔣崇海完全不覺得有何不妥,大美人有脾氣怎麼了,合該如此,“秦邵宗此番出行隻帶了她一位寵姬?”
雲氏頷首說多半是。
蔣崇海在房中踱了兩步,“你下午親自帶一份禮去看望這位黛夫人,她若有其他要求你也儘量滿足。”
雲氏沒做聲。
蔣崇海看出她不樂意,不由嗬斥道:“讓你去就去,如今是自持身份的時候嗎?她是寵姬而非正室又如何,秦邵宗的三千兵馬尚在郡外,倘若你能與她交好,便可試著讓她吹吹枕邊風,說不準能快些送走秦邵宗這尊大佛。”
雲氏隻好應下。
午後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春風卷著花香從雕花木窗牗拂入室內,輕輕撩起繡著芍藥暗紋的帳紗,風起紗動,帶出幾分夢幻的瑰麗。
但比這份瑰麗更引人注目的,顯然是窗牗旁倚在軟椅上的女人,陽光落在她身上,愈發襯得她唇若塗脂,膚白勝雪,濃鬱的春色滿得幾近要溢出來。她宛若一株吸飽了日月精華與雨露的牡丹,哪怕是聞聲的一記輕輕抬眼,也有種驚人的慵懶美感。
雲蓉不住怔在原地。
然而屋中女人隻隨意移開眼,好似把她當做一個無關緊要的擺件,又像是新來的奴仆,根本不值得她耗費心神。
雲蓉刹那回神,麵色有些難看。
她貴為府君夫人多年,熬走了姑氏後就未看過旁的女人的臉色,郡中各家夫人誰見了她不是禮讓奉承有加?
今日卻被個寵姬之流看輕了去!
到底年歲長,雲蓉很快掛上笑臉:“聽聞夫人不慎扭了腳,唉,都怪我當初讓人布置屋舍時少添了燈盞,才連累夫人至此,真是對不住。”
一般人聽到這裡,再觀她衣著,基本都能推測出她府邸女主人的身份。加上她已先行道歉,且還將姿態放得如此低,怎麼著都會給個笑臉再寒暄幾句。
軟椅上的女人的確重新看向她,但事情並沒有按雲蓉所想的發展。
“你是府中管事之妻?”她這樣問。
雲蓉兩眼一黑,笑臉再次沒掛住,心道這黛夫人是真的腦袋空空,還是在給她下馬威?
黛黎懶洋洋地直起身,好像已認定了自己的猜測,開始語速飛快地數落:“你們安排的宅舍確實有問題,且不說擺件太少,這看看都放的是什麼?花瓶不是描金的,看起來小氣得很,都說春日桃花始盛開,明明如今桃花開得正好,為何屋中不擺桃花?帳紗的芍藥暗紋倒是還能看幾眼,但顏色太素了,一點都不吉利,還有這案幾……”
她每說一句,雲蓉的腦袋就嗡地響一聲,最後她竟還順著杆子爬:“確實是你布置不周,屋中燈盞放少了,才害我看不清路崴了腳,你回去後自行向你主子領罰吧。”
見對方站著不動,神態呆滯,黛黎揮手趕人,“方才我說的你可記住了?去辦吧。”
雲蓉臉都憋青了,她身後的貼身女婢終於找到插話時機:“我家夫人的夫婿是蔣府君。”可不是什麼低賤的管事。
黛黎佯裝驚訝。
雲蓉憋了許久的氣正要吐出,卻聽黛黎嘖了聲,居然責怪道:“你怎的一開始不說?”
雲蓉:“……”
她忽然想起先前女婢桃香說這位黛夫人性格驕恣,依她看,對方何止驕恣囂張,還半點不通人情世故,蠢鈍得可怕。
“桃香,給府君夫人看茶。”黛黎依舊沒從軟椅上起身,隻指了指對麵,讓雲蓉入座。
雲蓉在原地定了幾息,將滿肚子的憋屈壓結實了才過去。
“你過來找我嘮嗑,怎的還帶東西過來?”黛黎看向她女婢手上的錦盒。
“還不是聽聞你在府中出了點狀況,我夫婿特地讓我攜禮來看看你。你快瞧瞧喜歡否,若是不合心意,我再給你換彆的。”雲蓉換了說法。
和這種淺顯之人打交道就不能太彎彎繞繞,否則以對方胡桃點大的腦子是聽不明白她的話中話。
就該直白一些,最好開門見山。
雲蓉暗道自己料想得不錯,因為這位黛夫人麵上總算有些笑意。
黛黎將錦盒打開,盒中裝著數件首飾,有赤金銜紅寶石步搖,蜜花色水晶金釵,扭金絲牡丹花掩鬢,以及一雙成色不錯的叮當鐲。
白皙的手指勾起一隻叮當鐲,黛黎僅看了眼便丟回盒子裡:“大了,這不是我的圈口。”
雲蓉太陽穴跳了跳。
這種送的禮盒,有原封不動轉送給旁人的,也有拿出其中自己看中的首飾、再將其缺位補上後轉贈,但就是沒見過大咧咧挑毛病的。
深吸了一口氣,雲蓉默念莫和蠢婦計較,對方這種脾性遠比八風不動好忽悠,她親熱地伸手過去,“我看看你該戴多大的鐲子。”
黛黎沒躲她。
雲蓉趁機往黛黎容色上好一通誇讚,後者受用似的笑了笑,話題才慢慢打開。
在閒聊中,雲蓉得知黛黎除了扭了腳以外,還有些身體不適。她頓時大驚,忙問緣由,又讓女婢去喊府醫過一趟。
“沒事,我癸水來了,身子不大利索罷了。”黛黎擺手。
雲蓉怔住。
她想起午間丈夫和她說秦君侯在宴上向他討一名叫做逢春的舞姬。所以秦君侯之所以要人,是因為黛夫人不能伺候?
再聯想到昨夜秦君侯滿府尋人,雲蓉好像嗅到了私房事的氣息,她安慰道:“黛夫人風姿絕代,豈是尋常美人能及。那些個舞姬就算被秦君侯注意到了,也不過是一時之幸,有明月當空,星子怎敢爭輝?”
雲蓉篤定對方會聽得舒心,而她對麵的女人確實笑了,就是……
笑得有些過分燦爛,不像被安慰到,反倒是笑她說錯話。
雲蓉不明所以。
“誰和你說有舞姬被君侯注意到了?”黛黎拿過桌上一張小竹牌把玩,“不信你回後院找找,我敢擔保哪怕你將整個蔣府翻過來,都找不到一個叫逢春的。”
雲蓉聽得一愣一愣的。
她這話是何意?
秦君侯在宴上點名道姓要人不假,可她為何一口咬定無逢春這號人?
雲蓉身體前傾,“夫人何出此言?”
黛黎笑眯眯道:“因為根本沒逢春這個人啊,是君侯嫌我來時在路上與他鬨脾氣,所以故意編排個女郎出來想讓我安分些而已。但我才不吃他這套呢,誰讓他對我情有獨鐘,還曾對天發過毒誓。昨夜經我盤問發現果真如此,所謂‘逢春’不過無稽之談,他唬我呢,不過此事你切勿傳出去,否則秦長庚他定要惱了。”
雲蓉瞠目結舌。
先前丈夫分明說這秦君侯如何心思縝密,如何詭計多端。難道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所謂英名不過是裝腔作勢,好叫人聞風而逃?
否則她很難想象那樣梟雄般的人物,居然會為了這等徒有外表的蠢婦對天發毒誓。毒誓是能隨便說的嗎,倘若惹怒了天神,輕則影響自身氣運,重則天打雷劈!
還是說男人都是那副德性,為了榻上的一時歡愉,什麼話都能說出來。
許久未聽到捧場聲,黛黎皺眉道,“你為何如此作態,是不信我說的嗎?”
雲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怎……怎麼會呢。”
黛黎愛惜地摸了摸小竹牌,而後才像炫耀般翻給她看,“瞧,這可是我與君侯的定情信物。”
雲蓉定睛一看,認出來了——
是傳。
非奴仆和流民者,皆有傳。
也是此時,雲蓉忽然反應過來,對方得意至此,很可能是因為她原先為奴為婢,並無戶籍。是秦邵宗幫她辦了傳,所以才有定情信物一說。
雲蓉盲誇了一通後,隨口說道:“這般貴重之物,妥當放好為上。”
“我隨身帶著,不會丟的。”黛黎樂嗬嗬地將小竹牌掛在腰上。
雲蓉試探著與黛黎聊起秦邵宗,後者笑得很得意,倒無掖著藏著。
一個時辰後,雲蓉從屋裡出來,神情恍惚,出門時還差點被門檻絆了一下。
“桃香,你去花園采些鮮花,換了屋中這些舊的。丁香,你去庫房一趟,將府君夫人說的那個花瓶給端回來。”黛黎給兩個女婢派了任務。
待二女離開後,黛黎長長呼出一口氣,疲憊地按了按眉心。
逢場作戲真累,看來頭腦簡單的花瓶也不好當……
目光移到腰間的小竹牌上,黛黎眸色深了深。
如果州州不在南康郡,她勢必南下回家附近看看,那什麼盤踞了鹽梟的贏郡誰愛去誰去,反正與她無關。
癸水的借口用不了幾天,她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