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陽光熾烈,可暮春的夜晚隨著風吹起,公社還是帶著幾分涼意。
馬德福將披在身上的藏藍色中山裝穿好,踩著公社大院後門那條泥濘的小路,往廢棄的農機倉庫走去。
月光皎潔,照在地上像城裡的路燈。
他加快了腳步,絲毫不怕踩進水窪裡或者路坑裡。
這條小路他走了十幾年,閉著眼都能摸到倉庫門口。
倉庫的鐵門虛掩著,馬德福輕輕一推,大門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裡麵黑漆漆的,本來有幾束手電光在角落裡晃動,隨著門推開發出動靜,手電光頓時沒了,隻剩下兩個暗紅的煙頭。
緊接著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它的語氣充滿警惕味道:
“誰?報上名來!”
“我。”馬德福壓低聲音回答,順手帶上了門。
手電光重新亮起並立刻集中到他身上,又迅速移開。
借著這短暫的光亮,他看清了倉庫裡的四個人:
李衛國蹲在牆角,手裡捏著半截煙;於振峰靠在一堆破麻袋上,張會計坐在一個倒扣的木箱上,膝蓋上攤著個小本子;韋全民則坐在一堆尿素袋子上。
剛才問話的就是他。
“怎麼就你們四個?”馬德福環視一圈後露出不滿意的神情。
一聽這話四個人立馬開始抱怨:
“馬主任,人走茶涼,你以前身居高位有些人在你眼前表現乖的很,如今你不是主任了,他們對你的態度可就不一樣了……”
“對,先敬羅衣後敬人,他們臣服的不是你馬主任,是主任……”
“馬主任啊,今日不同往日,你以為王大龍、趙澤安、陳楷他們是什麼好東西嗎……”
馬德福聽的心裡憋屈,卻知道原因:“你們嚷嚷什麼?怕沒人知道我們在這裡密會嗎?”
“趙澤安他們那些人都在生產大隊,他們不可能背叛我,也沒膽子背叛我,他們肯定是來不及過來了,所以沒來。”
李衛國嘀咕說:“既然你知道原因,乾嘛還要問我們?乾嘛還衝我們發火?”
馬德福怒道:“我發火是你們不團結,我發火是因為你們到了現在還想著內訌!”
“如果你們團結,他錢進能在主任位子上坐到現在嗎?”
“馬主任,這麼晚叫我們來,有啥要緊事?”韋全民有些不耐煩的問。
馬德福沒急著回答。
他走到倉庫中央,踢開幾個空木箱,清出一塊空地,又從牆邊拖來一個三條腿的凳子坐下。
凳子不穩當,他不得不把重心放在兩條腿上。
“錢進那小子,最近蹦躂得挺歡啊。”馬德福終於開口,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他媽的!”
倉庫裡頓時安靜下來,連呼吸聲都變得小心翼翼。
馬德福不用看也知道,這幾個老部下都在等他下文。
他們都是跟著他在供銷社乾了十幾年的老人,從他還是售貨員的時候就鞍前馬後。
但他不想直接說出自己的主意,而是先掃視這幫得力乾將:
“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很失望!”
“你們知道不知道,我以為你們有辦法讓這小子滾蛋的!”
“馬主任,錢進是市裡總社派下來的,有背景。”張會計為難的說,“我們這些人說是乾部,其實還是農民,我們跟他硬碰硬怕是不妥。”
馬德福冷笑一聲:“背景?他錢進算個什麼東西!”
“我在城裡打聽過了,他爹隻是國棉六廠的一個倉庫保管員,而且去年就死了,他娘死的更早,這樣一個人你們害怕他背景?”
“要說背景得說我馬德福!二十多年了,我從一個普通工人乾起,最後進入供銷社還成了主任,我沒有背景?你們都知道我的背景!”
他說出調查得知的錢進父母身份。
卻沒說出錢進如今權勢縱橫泰山路,堪稱泰山路教父這件事。
得知錢進沒什麼背景,四個人精神有些振奮。
馬德福接著說:“再說了,我讓你們跟他硬碰硬來嗎?我一直說的要智取、要動腦子,你們要設陷阱弄他!”
“結果你們乾了什麼?媽的,你們什麼都沒乾,王胖子還把自己弄進了監獄!”
“真是一群廢物!”
他說著說著激動起來,凳子跟著晃了晃,差點栽倒。
韋全民眼疾手快地上去扶了一把,馬德福順勢站起來,開始在空地上來回踱步。
“你們知道現在供銷社成什麼樣了嗎?”他猛地停下腳步質問四人,“錢進那小子想學我,想把供銷社搞成他的一言堂!”
“到時候不管醫藥站還是食品店,不管回購站還是合營商店,誰上誰下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
於振峰啐了一口:“對,一點沒錯,他知道我們是你馬主任的心腹,肯定不會放過我們。”
李衛國也點頭:“他遲早對付我們!”
馬德福的眼睛在黑暗裡閃著光:“所以咱們不能坐以待斃。錢進想斷了咱們的活路,咱們就讓他在這供銷社待不下去!”
“馬主任,你有主意了?”韋全民湊近了些。
馬德福沒直接回答,而是轉向張會計:“老張,你們合作商店賬上還有多少流動資金?”
張會計翻開小本子,借著微弱的手電光看了看:“賬麵上一千二,實際能動的大概是七八百。”
馬德福皺眉:“這麼少?”
張會計無奈點頭:“已經不少了,已經是我截留過的了。”
“你是不知道,馬主任,他代替你當了主任以後就開始搞什麼規章製度,把您定下的老規矩全廢了!”
“調撥單要層層審批,倉庫不讓我們進,任何東西要進我們店裡都得做好登記,錢一到賬立馬就會被趙大柱給弄走!”
馬德福陰沉著臉說:“他這是防賊呢!”
李衛國幽幽的說:“上個禮拜我想去倉庫多領兩斤獸用葡萄糖,金海認為自己成了錢進的人,膽氣大了、底氣足了,非要我寫申請再找錢進簽字。”
“擱以前,我提一句馬主任你的名字就完事,他壓根不敢說什麼。”
張會計問馬德福:“馬主任,您問錢的事乾什麼?”
“您不會是想在公款上動手腳吧?”
馬德福露出高深莫測的架勢:“天底下沒有不偷腥的貓,我就不信他錢進手腳乾淨。”
“隻要你把賬本做的好一點,我有辦法從經濟上搞他錢進!”
張會計當場握緊了拳頭。
你他麼——你想搞錢進還是想搞我?我看你是準備自損一千傷敵八百吧?
而且你這一千全是我張某人負責!
於是張會計毫不猶豫的說:“賬本現在動不了,錢進查賬查的最嚴格了,他跟你不一樣,馬主任,他是真懂賬單的……”
“啥意思?哦,我不懂是不是?”馬德福頓時拉下臉來。
張會計暗道這不禿子頭頂的虱子,明擺的事嗎?
不過他不敢說這話,最終悻悻的說了一句:“賬單是大問題,造假困難查實容易,怕是輪不到上級單位查賬,他錢進先查出問題來了。”
“是不是,於店長?”
於振峰聞言點頭。
這事他必須得跟張會計站在同一條壕溝裡。
因為張會計是他的會計,張會計的賬單出問題也代表他的單位財務出問題。
於是他便說:“馬主任,張會計所言甚是,這方麵他是專業的,我們肯定要聽你的,可他這樣專業人員的意見也不能不考慮。”
馬德福拍拍他的肩:“你放心,我自有安排,你倆不會出事的。”
“不過賬的問題需要仔細研究,我們可以先乾點彆的。”
“這樣老於,你負責聯係大陳生產大隊的陳拱橋,大陳家上下團結一心,這家夥又脾氣暴躁還是咱自己人,到時候就說供銷社新領導卡他們的尿素農藥指標,讓他們鬨一鬨。”
於振峰咧嘴笑了:“這個主意好,馬主任就是厲害,就是有高招。陳大隊那脾氣,一點就著。”
“不過,這事我出麵不合適,農藥是李站長的工作,要不然讓他去負責這件事吧。”
李衛國立馬急了:“你他娘的!於振峰,你敢不聽馬主任的命令?我看你是想造反!”
“老李你彆急,這事就得老於負責,你有彆的安排。”馬德福又轉向李衛國。
“你去各雙代店說一聲,讓咱們的人後麵要‘不小心’把知青點和農民的勞保用品發混了。特彆是那幾個首都、滬都來的知青,給他們發最次的。”
李衛國會意地點頭:“知青們本來就嬌氣,這一鬨準得找他錢進討說法。”
馬德福最後看向韋全民:“你媳婦不是在婦聯有親戚嗎?”
“讓她跟她親戚說一聲,到時候在婦女代表會上提一提,就說供銷社新來的主任看不起農村婦女,把最好的布料都截留又反售給縣裡各單位的領導乾部家屬了。”
韋全民搓著手:“這招狠,婦女們鬨起來,夠他錢進喝一壺的。”
馬德福滿意地看著自己的老部下們,仿佛已經看到了錢進焦頭爛額的樣子。
他摸出火柴,這次給自己點了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煙霧在黑暗中盤旋上升。
“這隻是第一步。”他的聲音變得陰冷,“等內外矛盾一起爆發,錢進處理不過來的時候,縣裡自然會有人說話。到時候,嘿嘿!”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在場的每個人都懂。
於振峰積極的說:“自店供銷社這塊肥肉,咱們吃了十幾年,絕不會輕易讓給一個空降的外來戶。”
“馬主任,”張會計突然問,“要是錢進察覺了咱的陰謀怎麼辦?”
“他好像,很敢於打人。”
馬德福笑了:“那也得他先察覺了才行,你們彆怕,他敢打你們,我會幫你們主持公道。”
“他會連你一起打。”李衛國低聲說。
這是實話。
其他三個人咧嘴笑。
笑而無聲。
馬德福將手中煙蒂砸了過去:“顯著你了?就你有嘴巴是吧?”
“告訴你們,他一個城裡來的青年,懂什麼農村的門道?供銷社這潭水深著呢,他錢進連腳都沒沾濕,就想當家做主?”
“自店供銷社的天塌不下來,即使塌下來了也有我馬德福頂著,有我在你們怕什麼?”
倉庫外突然傳來幾聲狗叫,幾個人同時屏住了呼吸。
馬德福示意大家彆動,自己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從門縫往外看了一會兒。
“沒事,是野狗。”他鬆了口氣,轉身對眾人說,“今天就到這兒,大家分頭走,彆讓人看見。記住,這事隻有咱們五個知道。”
眾人紛紛點頭,掐滅了煙頭準備出門。
李衛國臨走前猶豫了一下:“馬主任,真要把事情鬨這麼大?有沒有辦法跟他錢進交換一下利益……”
馬德福的眼神陡然變得淩厲:“老李,你忘了三年前是誰找關係幫你兒子安排進公社糧站的?現在咱們碰到了點困難,你就想當縮頭烏龜?”
李衛國的臉色變了變,最終低下頭:“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就按計劃行事。”馬德福的語氣緩和下來,“等錢進滾蛋了,供銷社還是咱們的天下。到時候,虧待不了你們。”
眾人陸續離開,馬德福是最後一個走的。
他站在倉庫門口,望著遠處供銷社大院裡的燈光。
他太熟悉那個地方了,那裡有他曾經的辦公室,但此刻卻被鳩占鵲巢。
不過沒關係。
錢進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很快就會知道,在這片土地上,有些規矩比紅頭文件更有力量!
馬德福緊了緊衣領,踏入夜色中。
風吹過路邊的楊樹,發出沙沙的響聲,他感覺這像是社員在竊竊私語,傳播各種錢進解決不了的麻煩消息。
接下來的三天,公社風平浪靜。
馬德福這邊波瀾起伏。
他被錢進使喚的跟個傻逼一樣。
今天扛尿素明天大掃除,錢進沒事乾,專門盯著他操練。
他如今可算是了解到當年那些被自己排擠的員工什麼感觸了。
造孽呀!
遭罪呀!
到了第三天夜裡他忍不住了,又把手下給召集了起來。
因為今天下班那會他聽到了錢進跟金海的對話。
金海說:“錢主任,有幾瓶農藥過期了。”
錢進問:“怎麼搞的?農藥還能放過期?”
金海說:“都是馬德福以前截留下來的東西,時間太長他沒安排,我不敢動,結果給搞忘了。”
“不過農藥過期也沒事吧?餅乾白糖過期是怕吃死人,農藥本來就是要吃死害蟲的,這樣它過期以後豈不是效力更強?”
錢進說:“不對,能吃的東西過期就變得不能吃了,不能吃的東西過期就變得能吃了。”
金海說:“那我找害蟲試試這些農藥的效果不就行了?”
錢進說:“找什麼呀?屎是他馬德福拉出來的,屁股也得他馬德福擦。”
“這樣,明天咱找個理由逼他嘗嘗農藥,看看他死不死就完事了。”
“他要是沒死這藥就得作廢,他要是死了咱就說他自己對組織上的撤職待遇想不開尋短見了……”
馬德福聽到這裡真是嚇尿了。
他錢進比自己狠多了!
必須得趕緊弄他滾蛋,否則自己小命都要保不住了!
於是當晚在破舊的倉庫裡頭。
煤油燈的火苗在穿堂風裡搖晃,把八張人臉映在斑駁的土牆上,像一組扭曲的皮影戲。
更多的人來了。
馬德福的搪瓷缸子重重砸在老舊的八仙桌上,透亮的純糧酒水濺出來,在四周桌麵灑出了大小不等的圓圈。
“都啞巴了?”馬德福的咆哮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怎麼回事?我現在不是馬主任了,我的話就不用聽了?”
“我讓你們趕緊對付錢進,你們乾什麼了?啊?你們他媽給我說說乾什麼了!”
眾人唉聲歎氣:“馬主任不是我們不聽你的,是這事需要找機會……”
“去你嗎的!”馬德福破口大罵,“糊弄二傻子呢?”
“於振峰,你糊弄我!”
於振峰委屈無比:“我哪裡敢呀,馬主任,我冤枉呀,我對您的忠誠日月可鑒……”
“少屁話,那大陳生產大隊那邊怎麼沒有消息?”馬德福氣呼呼的說。
於振峰說道:“主要是前段時間錢進安排我們已經把春耕用的農肥農藥全下發給各大隊了,這幾天陳家根本不需要來領東西,我怎麼傳話呀?”
馬德福又怒視李衛國。
李衛國立馬說:“我跟於振峰不一樣,我可是忠誠的執行馬主任您的安排。”
“前天一早我就把您的指示傳達給各大隊的雙代店了,不信你問問趙澤安他們。”
趙澤安抽著煙愕然的說:“我沒有收到呀,大龍、陳楷你們收到了?”
王大龍和陳楷連連搖頭,並指著李衛國說他睜眼說瞎話。
李衛國氣炸了:“你們不要臉了……”
“閉嘴!彆吵吵,怕沒人知道咱在這裡是不是?”馬德福怒視眾人。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了韋全民身上。
韋全民的火爆性子沒了,他訕笑道:“縣裡婦女代表沒開會,真的,馬主任……”
“你馬勒戈壁!”馬德福自己提高了音調。
他是精明人,怎麼會看不出這些人在對自己陽奉陰違?
“你們現在翅膀硬了,我使喚不動你們了是不是?你們都得記住,當年要不是老子,你們能坐上現在的位置?”
李衛國縮在條凳最邊上唉聲歎氣。
煤油燈把他佝僂的影子投在牆上,活像隻煮熟的大蝦。
“馬主任……”張會計的喉結上下滾動,表情跟便秘了似的很為難,“這些招看起來挺巧妙,真用起來恐怕沒那麼容易。”
馬德福一把揪住張會計的領子,人造棉布料發出撕裂的聲響。
“你他娘的也學會唱高調了?”馬德福的唾沫星子噴在對方臉上,“去年倒賣桐油的分成,都喂狗了?”
於振峰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這個供銷社的倉管員把臉埋進掌心,指縫間漏出帶痰的喘息。
張會計趁機擺脫馬德福的糾纏上去給於振峰順氣:“老於,你怎麼樣?”
他等著其他人問於振峰怎麼了。
結果沒人問,都在冷眼旁觀。
他隻好咳嗽一聲說道:“唉,老於跟錢進最不對付,錢進總來我們商店找事,把老於弄的心力交瘁、生氣上火,最近驟冷驟熱的,給弄壞身體了。”
其他幾人聞言心裡大罵:真他娘不要臉,於振峰這人最精明,他能跟錢進不對付?
煤油燈“啪”地爆了個燈花。
韋全民蹲在門檻上抽煙,煙頭明滅間照亮他浮腫的眼袋。
他忽然把半截煙碾滅在鞋底,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馬主任,算了吧。”
“算了?”馬德福忍不住了,咆哮聲跟放炮一樣,“你說算了是跟誰算了?讓我跟你們算了?”
韋全民脾氣比他還火爆,直接跳起來說:“跟我們算啥?我們都是你馬家軍的人,我們哪裡對不住你還有你跟我們算賬?”
“不用裝糊塗,你知道我說算了是跟錢進算了,咱們鬥不過他!”
“馬主任你不用在這裡對我們吆五喝六的,誰不知道錢進打你跟老子打兒子一樣?你有辦法對付錢進嗎……”
這真是扒了馬德福的褲衩子往他雞兒上彈橡皮筋。
馬德福拿起身邊個酒瓶子摔在地上。
砰然爆裂聲中,他衝韋全民上去了,拽著韋全民衣服要揮拳:“你說什麼?你要造反你韋全民要造反……”
韋全民上頭以後管你是馬主任錢主任,在他眼裡隻有能不能打得過。
他知道自己能打過馬德福,便一拳窩在馬德福心口率先出擊。
趙澤安一看情況不好,趕緊跟王大龍如左右護法一樣上去拖住了韋全民。
馬德福趁機亂揮王八拳,衝著韋全民臉上瘋狂輸出:“你敢打我你造反了馬勒個臭逼的你竟然敢跟老子揮拳頭……”
趙澤安對其他人怒吼:“你們乾什麼?都在看戲嗎?出事了一起死了就好了?”
陳楷反應過來上去拉住馬德福。
韋全民人被控製住了嘴巴卻可以輸出:
“馬德福你衝我來有什麼本事?誰不知道你前幾天想栽贓陷害錢進的事?”
“你真厲害,竟然想出一個自己砸自己肩膀然後栽贓錢進的事!你還找了曹梨花乾這個事,誰不知道曹梨花現在就是他錢進的母狗……”
“你說你打不過錢進就罷了,你腦子也鬥不過他!這樣你光說要跟他對著乾,怎麼對著乾?你說要收拾他,怎麼收拾他……”
“你彆說了!”趙澤安一臉生無可戀。
馬德福跟吃了耗子藥似的,上蹦下跳嗷嗷叫,兩個眼睛充血突出,連嘴角都冒出了白沫子。
他從未這麼生氣過!
被視如門前犬一樣的手下揭露了最深處的傷疤,他一時之間暴跳如雷、血壓狂飆,又被人拽住無法發泄,最終眼前一黑倒在了陳楷懷裡。
陳楷慌張:“馬主任暈了,他暈了……”
張主任急忙上去掐人中。
於振峰冷眼旁觀。
李衛國將手電垂下,昏黃光芒照在了地上的碎酒瓶玻璃上。
大塊的碎玻璃映出幾個亂糟糟的身影。
李衛國發現自己的倒影正巧跟馬德福的聚合在一起,他上去慌忙用腳把玻璃碴子撥開。
咱倆以後沒有任何聯係。
馬德福身體健康,他是一時怒火攻心,很快緩了過來。
緩過來後他沒有再去攻擊韋全民,而是癱坐在地上呆呆的看著黑漆漆的牆角發呆。
“老主任,您消消氣。”於振峰將裝了白酒的搪瓷缸遞過去。
馬德福突然陰森森地笑了:“嘿嘿嘿嘿……”
他看向於振峰,說道:“老於,你們以為我剛才暈過去了是不是?”
“其實沒有,其實我在想咱們之間的事。”
“我知道,你們覺得我奈何不了錢進,我鬥不過錢進,所以你們想換邊站。”
“可你們覺得,你們換的了嗎?”
他摸出個巴掌大的紅皮筆記本,封皮上燙金的“獎”字缺了半邊。
打開以後他說道:“李站長,就你隔著我最遠,明白,我明白,你想跟我劃清界限嘛。”
“嘿嘿,你當醫藥站站長第二年,68年是吧?那年了公社糧倉的糧食沒存好,怎麼回事呢?我調查發現是糧站用的熏蒸劑氯化苦裡麵摻和了石灰粉,本來足斤足兩的糧食熏蒸劑氯化苦,結果變成了一半藥一半石灰粉……”
李衛國手裡的手電筒‘咣當’一下子掉落在地。
近處的於振峰臉色也很難看。
他看見本子上密密麻麻記錄著日期、數量和代號,後脖頸的汗瞬間浸透了假領子。
“還有你。”馬德福的指頭及時戳向於振峰,“這時候知道跑到我跟前假惺惺的說一句‘消消氣’啦?你說你們老老實實聽我話,我至於這麼大動肝火?”
“老於,我都不用看賬本,就說去年夏天來台風,你倉庫進水被毀掉的兩噸化肥,那可不是尿素,那是化肥,黑市上一噸得一兩百塊吧……”
他手指又轉向張會計:“大前年收購站收上來一千二百斤芝麻,轉頭變成了七百斤……”
被按在瘸腿椅子上坐著的韋全民猛地站起來,板凳腿在泥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他解開洗得發白的中山裝,露出腰間一道蜈蚣似的疤。
“馬德福!”韋全民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彆太過分啊,你想逼死我們?那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的下場?”
“看我這裡、看我這條疤,它是哪裡來的?是老子為你擋刀擋出來的!”
他指著眾人說:“你們怕個屁?現在怕能解決問題?”
他又指向馬德福:“馬主任咱誰也不是傻子,一個比一個精明,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你能收拾的了錢進,我們肯定跟你一起收拾他,可我們都知道你根本收拾不了他,我們怎麼辦?跟你去飛蛾撲火?好好活著不行嗎?怎麼就非得跟他乾呢!”
“我們大不了不在公社乾了,大不了回生產隊去當泥腿子。”
“你比我們強的多,你有個好媳婦有個好丈人,你大不了調走去彆的供銷社,說不準你好好舔舔你丈人的溝子,你丈人高興了還能叫你繼續當個供銷社主任……”
趙澤安上去捂他的嘴巴,“彆說了,你彆說了!”
韋全民推開他:“我怎麼不說?老趙?我他娘在救咱們的命!”
“錢進的本事你們看不出來?以往不管縣裡還是市裡都沒少往咱這裡塞人,哪個人不是被馬主任給收拾的服服帖帖?”
“可錢進呢?他來了兩個月啊,他已經、他已經把咱都給乾了!”
趙澤安和王大龍一起上去拉他:“老韋,算了算了……”
“讓他說!”馬德福冷笑道。
韋全民不客氣,掐著腰中氣十足的說:“讓我說是吧?那你彆急!”
“彆以為就你在海濱市裡有人,彆以為我們莊稼人在市裡頭打聽不到消息,我也打聽他錢進了。”
“都不用說他在他們街道什麼情況,就說他在供銷總社裡,就說他在單位裡,他在甲港搬運大隊是大隊長,手下人對他服服帖帖。”
“搬運工都是什麼人咱知道,那是一幫刺頭,結果被他管理的服服帖帖,這說明什麼?說明這個人他媽厲害啊!”
“他還不是一般的厲害,什麼抓捕走私犯罪團夥,抓捕什麼搶劫犯罪團夥,甚至還抓了殺人犯?還救了甲港大火給全市立了功?”
“我當時托人調查,人家光報紙給我送來好幾份啊,馬德福!人家是上過報紙、上過好幾次報紙的人啊!”
“你光讓我們對付錢進,你有沒有把他錢進什麼人告訴我們?”
“沒有、一點沒有,你口風是真死,你是一個勁的叫我們去衝鋒陷陣,不不不,你那是叫我們衝鋒陷陣?那是叫我們去送死!”
一番話說的跟連珠炮似的
倉庫裡沉默無聲。
所有人都在看著馬德福。
“好,好得很……”馬德福露出獰笑,笑的比哭還難看,“原來都讓錢進喂飽了是吧?”
“但是你們記住了!你們是我養的狗,我養大的,現在想再認主人?沒有用!”
“你們以為錢進敢用你們?屁!他不敢用,他非得弄你們不行!”
“還有,其實這次我對你們是一個考驗!”
有人忍不住笑了起來。
嘲笑。
發現情況不對了,又變成對我們的考驗了?
馬德福很淡定:“以為我給自己麵子找補啊?嘿嘿,那我就告訴你們真正的內幕消息吧!”
“你們能查到的那些消息誰查不到?沒任何卵用!”
“我查到了什麼?知道我為什麼還回來嗎?因為我已經知道了,錢進用不了多久會被調回市裡去,到時候這自店供銷社還得我當家!”
眾人一聽,心裡猛跳。
張會計下意識問:“那你怎麼還跟他乾呢?你安安穩穩等他調回去不就得了?”
馬德福罵道:“誰想跟他乾?是他非要跟我乾、是他非得乾我!”
他深吸一口氣,說道:“我隻是想讓他知道,我馬德福不是好惹的!”
韋全民慢慢係上中山裝扣子,遮住了那道疤。
他搖搖頭說:“馬主任,彆說了,我媳婦病了,我得回去看看她啥情況。”
“咱們後頭再見吧。”
於振峰猛然咳嗽起來。
張會計說:“於主任,要不然我陪你去衛生院看看吧,你這兩天咳嗽的不對勁。”
於振峰勉強點點頭,在他攙扶下離開。
其他人跟著找理由,紛紛跑路。
馬德福沒有阻攔也沒有勸說,他吹滅了煤油燈,讓窗欞間漏進來的月光更明亮。
窗棱將地麵分割成明暗相間的條塊。
站在光暗交界處,左半邊臉隱在陰影裡,右半邊臉上的肌肉不停抽搐。
這些人根本不信自己的話!
“滾!都他媽給老子滾!”他一腳踹翻了老舊的八仙桌子,滿心憤怒。
“有你們後悔的時候、有你們跪著回來求我的時候!以為我完蛋了?以為我胡說八道?瞎了你們狗眼!”
李衛國最後一個離開。
他聽到了這些話,卻不信每一句話。
在他眼裡,現在馬德福像一條爭地盤失敗被趕走的流浪狗。
還是一條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