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供銷社,孫乾事若有所思:“從賬目到保管再到銷售,這個錢進是建立了一套完整的管理體係啊。”
“封科長,你們單位還有這樣的人才,了不得。”
封長帆對錢進的工作更是滿意,笑的合不攏嘴:
“他確實是個神奇的家夥,所以楊勝利同誌離開我們單位前特意在領導大會上點他的將,說他錢進放在搬運工隊伍裡是浪費人才,他這樣的人才必須得放到更重要的工作崗位去。”
“咱們還要去哪裡?要不要去公社再聽聽基層領導對他工作的評價?”孫乾事問道。
鄭組長說:“送我去公社初中,那邊提供的信息才是最重要的。”
他們正準備上車離開,有人跑過來喊:“各位領導、各位領導等一等,你們先彆走,我們王書記馬上過來。”
“你們書記回來了?”孫乾事問道。
青年急忙點頭:“對對對,真巧,他回來還不到十分鐘呢。”
“他回來的路上看到有省城車牌的吉普車停在供銷社門口,就知道是來了領導。”
“於是他讓我等候你們,本來他要親自等候你們,可是他剛回來風塵仆仆的,開了一天會渾身都是煙味,他想換件衣服過來……”
王振山也隻是剛換了衣服,得知領導們要上車離開,他顧不上洗臉先過來了。
封長帆給他引薦了調研組。
王振山得知調研組來公社的目的後頓時精神抖擻,他一個勁伸手示意:
“各位領導跟我走,去我們辦公室坐下喝口水。”
“錢進這個同誌的情況很複雜,我得好好跟領導們彙報彙報!”
他帶幾人會議室。
會議室牆上掛滿了錦旗和獎狀,王振山指著其中一麵:“看這個,‘情係農民,心連群眾’,這是青山生產大隊五保戶們集體委托公社要送給錢進的。”
“但錢進同誌謙遜,他無論如何不收這個錦旗,我好說歹說最後還是掛在我們會議室了,領導你們幫忙說說,讓錢進收下這錦旗。”
他給每人倒了杯茶,坐下來細細道來:“錢進同誌可不光是管供銷社那攤子事。今年他剛上任就往他所在的街道跑,硬是從街道的小集體企業拉來一大筆讚助,全給了五保戶和軍烈屬。”
李科長記錄著:“這是超出供銷社職責範圍的工作啊。”
“可不是嘛!”王振山拍著大腿,“他還給知青點解決了大問題。”
“咱們公社一百多個知青啊,學習沒地方,錢進就把供銷社的一間庫房騰出來,聯合我們公社的一間閒置庫房改成了自習室。”
“沒書?他聯係縣市圖書館和城裡一些單位搞了個聯合借閱的活動。”
“沒紙筆?他從城裡拉來讚助,最主要的是給知青們搞到了學習資料和考試題。”
“說到這裡我得跟你們說說,我今天去城裡乾什麼?嘿嘿,其實是去接受縣裡表彰的。”
“全縣19個公社,就我們公社考上大學的知青和學生最多,一共考上了26個!”
他忍不住重複一遍:“這可是26個!”
封長帆問道:“其他公社呢?”
王振山等著這句話呢,得意洋洋的說:“全是個位數!”
“自從錄取通知書送達後我就考慮過了,我們公社的知青和學生能取得這個成績,肯定有自習室的功勞,知青們在裡麵能專心致誌的學習,還能互相討論、互相學習,還有城裡學校才有的用的試卷試題。”
“尤其是這個試卷試題,我也是跟其他公社的同誌聊了聊才知道,他們那裡不管知青還是高二、高三學生,都沒有這東西,偏偏這個東西最有用!”
孫乾事驚訝地問:“那這些事都是錢進主動做的?”
“那當然!”王振山喝了口茶,“錢進同誌跟我說,我們供銷社不光是做買賣,還得服務群眾。”
“春耕最緊張的時候他搞了個農資下鄉活動,帶著職工把化肥農藥直接送到地頭,省了社員多少功夫!”
“到了收麥的時候他借來了收割機,又搞了個農工互助聯合收割活動——真是了不起!”
公社副書記馬長明也加入了談話,他對錢進的評價更為全麵:
“錢進同誌有文化、懂業務,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心裡裝著群眾,這是很了不得的事情!”
公社政府的大小乾部一番評價,評價比社員們還要高!
拒絕了王書記邀請的晚餐,調研組成員們回到吉普車,交流著今天的見聞。
“從群眾到職工再到領導,評價高度一致啊。”封長帆翻著筆記感歎。
孫乾事望著車窗外漸暗的田野:“這個錢進有點厲害,咱供銷係統裡像他這樣既懂業務又真心實意為群眾辦事的年輕同誌不多了。”
其他人紛紛點頭。
他們這個月開始基本上一天調查一個籌備組工作人員,錢進是獲得評價最高的人。
高的嚇人!
小薑張開口又閉上。
鄭組長衝他點點頭:“年輕同誌有什麼想法?說說,咱們本來就是一個工作組嘛。”
小薑肅然說:“各位領導、各位同誌,其實在今天所見所聞中,最讓我感慨的是一些細節小問題——給農民準備的開水,送去生產隊地頭的農肥,哦,還有那些防潮的小手段……”
他想了想,又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其實我不是感慨,我是有些感動。”
“我覺得錢進這個同誌確實將工作放在了心裡,將服務對象放在了心上。”
“年輕的同誌情感豐富,總是特彆容易感動呀。”孫乾事拍了拍旁邊小薑的肩膀。
小薑漲紅了臉。
孫乾事緊接著話音一拐,說:“實際上我也為這些事感動,我想我雖然年紀大了一些,但心還是年輕同誌的心。”
他問鄭組長:“那咱們怎麼著?先回縣裡?明天還要去調查一位叫彭大山的同誌呢。”
“另外關於錢進同誌的調查應該可以結束了,他的評價我認為可以歸結於作風樸實,深入群眾,工作紮實,經得起突擊檢查!”
鄭組長說道:“不著急,這樣,把手提包給我,你們先去公社大橋那裡等我,我得再溜達一下。”
司機說:“領導,天氣挺熱的,你去遭那個罪乾嘛?要不然我開車帶你去溜達吧,現在坐在車裡兜兜風還是挺舒服的。”
鄭組長擺擺手:“不必了,你在前頭放下我,我要走幾步路。”
暮色裡的公社籠罩在野花香氣中。
鄭組長拎著外皮開裂的手提包走在鄉間土路上,慢慢走到了自店初中的門口。
此時馬上就要放學了,看門的老頭正在打開上鎖的鐵門。
鏽跡斑斑的鎖頭碰在門環上,頓時發出了有些刺耳的鈍響聲。
鄭組長見此趁機走過去招手:“老謝同誌,看來我來的正好,碰上了你來開門呀。”
看門的老謝疑惑的看向他,猛然一拍巴掌指著他說:“你不是那個、那個鄭、你是鄭什麼來著?你是我們艾校長的同學嘛!”
“鄭朝陽,三年前來過一次。”鄭組長哈哈笑道。
老謝急忙開門:“對,鄭朝陽,咱們當時一塊喝過酒,你酒量真好,把我給喝迷糊了,把你名字給記迷糊了。”
“怎麼了,老鄭,你又來我們月州縣出差啦?”
鄭朝陽笑眯眯的點頭:“嗯,你們艾校長人呢?”
老謝說:“你等等我,該放學了,我先給學生們放學,到時候艾校長會出來的,他準能看見你。”
鄭朝陽再次笑眯眯的點頭。
他正好打量起這座初中。
結果他發現這座老舊學校跟記憶中不大一樣了。
校舍還是低矮土坯房,如今不再殘破,外麵粉刷得雪白,牆上坑坑窪窪都被抹平了,門窗刷了一層綠油漆,以往破損玻璃換新了,不再用塑料紙頂事。
路邊出現了苗圃,裡麵新栽的冬青樹苗排得整整齊齊,像一列挺直腰板的小衛兵。
“鐺——鐺——”一陣清越的銅鑼聲突然響起,鄭朝陽回頭看,老謝正拎著一麵銅鑼敲得起勁。
銅鑼用料紮實,聲音渾厚。
他點頭說:“是一麵好鑼,哪裡來的?”
老謝笑道:“我們供銷社主任送來的,以前上課下課都是我用嘴巴吆喝,他說學校要有學校的樣子,城裡學校有那個什麼電鈴,咱鄉下沒這個條件卻也不該扯著嗓子喊,於是他弄了這麵鑼。”
“上個月海濱市裡泰山路的勞動突擊隊來乾活我才知道,這麵銅鑼是他們街道治安突擊隊的,本來治安突擊隊敲鑼來震懾小偷小摸,但被錢主任給要來了。”
“他跟城裡人說,這銅鑼留在街道裡是浪費,應該送到農村來發光發熱,哈哈!”
呼啦啦……
隨著銅鑼聲音傳遍學校,教室門被推開,大大小小的初中生跟脫韁野狗一樣跑出來。
學生們的形象讓很吃驚。
男生清一色精神的小平頭,女生辮子上的紅頭繩在晚風中跳躍,彰顯的一條條馬尾辮分外鮮活。
“老鄭!”艾守業從學生們身後走出來,一眼看到了路邊的鄭朝陽,頓時驚喜的大喊一聲,“你老小子不給我通知就來了,打我一記奇兵?”
鄭朝陽看向老同學。
老同學也有些變化。
頭發斑白了,滿臉皺紋多了,眼睛比以往眯更厲害,似乎睜不開了,看起來比三年前蒼老了不少。
他快步走上去,跟少年時代曾經無話不談、親密無間的老同學擁抱在一起,使勁拍他後背:“又是三年,老艾,又是三年沒見啊!”
艾守業興奮的對老謝喊:“去把咱教職工通知一聲,今晚吃頓好飯。”
“你去供銷社拿兩瓶酒,去食品店看看孫大廚那裡有沒有什麼下酒菜,要是有買一些回來,沒有的話你去供銷社,錢主任那裡準有好東西,給我弄點。”
老謝看到自己敬重的校長高興他也高興,連聲說:“好好好,這就去,我立馬去。”
艾守業笑著把鄭朝陽拉進自己的辦公室。
屋子東牆正中掛了個石英鐘,秒針走動的聲音清脆有力。
牆上掛著麵錦旗,紅綢子上“教書育人潤物無聲”八個黃字熠熠生輝。
鄭朝陽讚歎道:“不錯,不錯,你們辦公室總算像個樣子了,你們辦公桌上還有了台燈?這樣以後你晚上看書備課倒是舒服了。”
“怎麼樣?看來你們跟著恢複高考沾光了。”
“告訴你,老艾,咱知識分子好日子要來了,你耐心的再等上一段時間,最晚不過今年,你會聽到全國上下會響起春雷!”
艾守業指著掛表又指向煥然一新的桌椅:“我們肯定跟著高考沾光,現在我們鄉下還不行,家長學生還是不重視學習,可是城裡據說不一樣了,城裡很重視學生的學習問題了。”
“這是我們公社那個供銷社新主任說的,他說鄉村遲早更得重視學習問題。”
“城裡娃娃還能接父母的班進工廠,鄉下的娃娃隻有高考一條改命的路。”
“他幫助我們修繕教室、修繕教職工和學生的桌椅,給我們學校捐贈物資,哈哈,我們學校變化挺大吧?”
“都是他錢主任的功勞?”鄭朝陽很詫異,但似乎又覺得這很正常。
艾守業下意識點點頭遞給他茶缸,然後又反應過來:“你認識他?怎麼知道他姓錢?”
鄭朝陽不瞞著老同學,把自己此行任務說了出來。
艾守業聽後臉上表情有些凝滯,然後他長歎一聲說:“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小廟容不下大佛,水池子養不住蛟龍,錢主任遲早要飛黃騰達!”
“也罷,這是應該的,他這樣的人才就得去更高的舞台展現自己,留在我們這個窮公社裡的可惜了。”
“但也可惜啊,我們公社好不容易來了個好乾部,他當真是個好乾部……”
鄭朝陽問道:“他這麼好?我知道你心裡傲氣,一般人看不上,多少年來我還沒有聽到有人當得起你如此評價。”
“看這個。”艾守業不回答,而是用事實說話。
他從抽屜裡取出個紅綢布包,掀開是一把滬都生產的雙箭牌推子:“錢主任來到學校好幾次,看到學生頭發亂糟糟、衛生臟兮兮後很看不下去。”
“他說少年要有少年的朝氣、學生要有學生的樣子。現在每月第一個禮拜天,老師們輪流給孩子們理發。”
推子的鋼刃閃著寒光,這是剛換的推刀。
鄭朝陽接過推子看了看:“這是最新式的半自動化推子,是咱國家根據德意誌一款發推研製成功的產品,投產時間還不到半年,現在產能可低了,錢進弄這麼個東西給你們,怕是耗費不少心血。”
“不光推子,還有那個,你這裡能看見水池不?”艾守業指向東方問道。
鄭朝陽搖搖頭。
艾守業說道:“待會吃飯之前我領你過去洗手,那裡有肥皂盒,每天上學的時候,學生都得去洗手洗臉。”
“錢主任向你們單位進行申請,給我們公社所有小學和中學免費供應硫磺肥皂,按照人頭,每個禮拜每個班級分配一塊肥皂。”
“他說這個錢,供銷社得出,要不然就讓教育局出,因為學生是國家的未來,一個是飲食一個是衛生,這是影響學生健康的兩大因素。”
“飲食方麵現在沒有條件給學生供應糧食,那就從衛生先下手,讓學生們把手把臉洗的乾乾淨淨,因為病從口入嘛。”
鄭朝陽吃驚的問:“他還申請了這樣的政策?我不知道,我在省城接觸不到咱們各縣各公社基層執行的政策。”
艾守業輕歎道:“對,錢主任一手操辦的這個政策。他說城裡孩子都用香皂,咱們至少得讓農村娃用上肥皂。”
鄭朝陽慨歎道:“說實話,今天我們先下鄉找社員去打聽了他錢進和他領導的現在的公社供銷社情況,全是讚美!”
“我們去找公社領導調查,公社領導一樣的態度,全是誇獎!”
“我聽的都感覺有些不可思議,所以特意想來你這裡打聽兩句……”
“那你在我這裡打聽不到讚美和誇獎,因為我要拍錢進的馬屁。”艾守業截住他的話開起了玩笑。
“你跟我走,我帶你去看個好東西,這些都不算什麼,接下來這個才厲害。”
初中一間倉庫被改造的格外多,牆壁刷的格外雪白。
以前初中的主要任務是學農學工,學習是次要任務,所以校園裡多有倉庫用來放置農具。
如今一間倉庫被改為圖書室。
推開門,新木頭獨有的清新味道伴隨著書本墨香撲麵而來。
兩列四排八個嶄新的書架靠牆立著,每個書架上都堆放上了書籍。
每一本書用報紙做了封皮,報紙上用毛筆寫了書名。
鄭朝陽隨意抽出幾本看了看:“《革命故事會》、《海洋戰線》,呀,竟然還有《地理》、《地理知識》?這可是好書!”
“老同學你的毛筆字沒落下,書名都是你寫的,一看這個字跡看出來了,力透紙背啊。”
艾守業哈哈笑:“是我寫的,不過我寫的時候很輕,當不得你的力透紙背之評價。”
開過了玩笑,他又滿含深情的撫摸書本:“對,是好書,都是好書。”
“兩千三百六十八本!”艾守業像展示珍寶的老農,手指拂過書脊,“《十萬個為什麼》、《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開國元勳》、《趣味數學》,都是錢主任從市圖書館、機關單位淘換來的舊書。”
鄭朝陽看雜誌情況,確實是舊書。
他抽出一本厚書看,竟然是《紅星照耀中國》,扉頁上還蓋著“海濱市國棉六廠藏”的藍色印章。
鄭朝陽的筆記本掉在了地上。
他彎腰去撿時,看見書架底層整整齊齊碼著《人民畫報》,最新一期竟然就是上個月的書,封麵是希賢同誌視察科研單位的照片。
鄭朝陽撿起筆記本塞進了寬大的中山裝布兜裡。
他說道:“臨行前,我們單位領導給我們調研組開了個送行會,會上要求我們重點考察一些同誌的群眾基礎。”
“現在來看,錢進的群眾基礎不用再考察了,是吧?”
艾校長說道:“肯定不用了,我不知道你們在生產隊裡調查出來什麼,我隻說我這個學校的一畝三分地。”
“在這裡錢進的群眾基礎就是你現在看到的書,就是外麵學生們乾乾淨淨的腦袋還有臉龐,就是不用老謝扯著嗓子喊而是可以敲的鑼。”
“其實太多了,我要是給你一樣一樣的數,咱們真能數到吃晚飯。”
鄭朝陽點點頭:“我知道了,針對錢進的調研結束了。”
艾守業說:“他通過審查了,是不是他要升職了?”
鄭朝陽說道:“我們單位要在各市成立一個新科室,叫做外商辦,以後外商辦還會下沉到縣級單位,這將是個很重要的科室。”
“錢進肯定要調過去了,不過未必升職,海濱市的情況你不了解,用你的話說,這裡是大廟是深海,海濱供銷總社裡神多菩薩多,魚大龍也長。”
“錢進在鄉下乾的不賴,但資曆和學曆上還是差很多人挺遠距離,我看他前景未必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