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陽光很烈。
劉旺財家的海草房頂在秋陽下泛著光,簷角懸著的魚乾和乾辣椒串被海風吹得搖晃。
兩個分彆由麥秸稈和玉米杆垛成的柴火垛歪在東牆根,細碎的草屑裡沾著海風吹乾潮氣後留下的霜白。
廚房頂上的煙囪往外冒煙,騰騰熱氣從門口往外噴湧。
錢進去打招呼:“嬸子,我又來蹭飯了啊。”
蹲在土灶前捅火的劉旺財媳婦聞言大笑:“你最好天天都能來蹭飯,不對,這咋叫蹭飯呢?咱劉家是你的娘家,你這是回娘家呢。”
幾個洗了手準備進廚房幫忙的婦女跟著笑起來。
灶台裡,鬆木劈啪爆出火星,火星子濺在灶台邊晾著的墨魚乾上,帶起一股燒蛋白的焦香味。
“錢總隊彆在這裡了,走,進屋,趕緊進屋。”劉旺財用胳膊肘頂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炕席上擺著條新漿洗的藍布褥子。
今年劉旺財家裡的條件比去年好不少。
炕上用了三四十年的破木桌換成了一個新木桌,刷了桐油,亮堂堂的。
藍布褥子掀開,露出下麵的炕席。
曾經打了十幾個補丁的老炕席也換新了,新席子的竹篾編製細密,觸手生滑。
再就是屋子裡多了個新暖壺,內牆不再全是昏黃報紙,而是添加了塑料貼畫。
改動不太大,但能看出那股欣欣向榮的氣象。
房子整體格局沒有變動,窗戶外還掛著的漁網,網眼裡漏下的陽光在炕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錢進上炕坐下,笑道:“還熱乎乎的呢。”
“那就喝點涼茶,吃個西瓜。”劉旺財忙活起來,又是拎來一壺準備好的涼茶,又是搬來個大西瓜。
錢進吃了口西瓜,說道:“老叔你跟我嬸子說一聲,下午咱還得忙活呢,得抓緊時間吃飯出海,彆讓她做太多菜,吃飽喝足就行。”
劉旺財抬手說:“你吃你的,放心,耽誤不了事,我老頭心裡都有數。”
院子裡煨著海帶排骨湯。
蒸汽頂得木製鍋蓋噗噗作響。
鹹鮮味兒混著煙囪裡飄出的柴煙,透過門窗吹進來,給屋子裡增加了好些煙火氣。
廚房裡傳來剁魚的悶響。
三嬸掄著豁口的斬骨刀,案板上的牙鮃魚在刀下被剁成三塊,魚皮上粘著的魚血被震的嘀嗒。
劉有餘說道:“哎呀,三嬸,多好的大魚,你怎麼給剁了?全頭全尾的給領導吃呀。”
“你去跟隊長說吧。”三嬸頭也不抬。
劉旺財笑道:“有餘把家裡安置好了?趕緊過來坐下陪著領導喝茶。”
“這是今天你們撈到的最大一條魚,家裡哪有那麼大的裝魚盤子?切開。”
“今天咱正好三桌,一桌子一盤。”
今天中午吃飯的人多。
出海的婦女們回家收拾一番後全來了。
於是為了趕速度,院子裡還架起了一口大鐵鍋。
鍋上坐了蒸籠,土陶碗在蒸籠裡碼成金字塔。
最上層扣著巴掌大的對蝦,蝦槍上還粘著絲絲海藻;中層碼著的是各種新鮮海貨。
火焰洶湧,很快便有蒸汽裹挾著鮮香彌漫開來。
婦女們帶著自家孩子過來吃飯,她們知道今天中午肯定有魚有肉有饅頭,所以想給孩子改善夥食。
眾多孩子圍著鍋台轉悠,被大人笑著趕開。
院裡連同廚房裡,兩口土灶同時吞吐著火舌。
劉旺財媳婦往鐵鍋裡倒了半瓢豆油,油星子在熱油裡炸起,劈裡啪啦的聲音很清脆。
快嘴李嬸看了以後很羨慕:“這菜油用瓢舀呀?這日子過的……”
“招待錢總隊,咱必須把家底都掀出來。”劉旺財媳婦輕描淡寫的說。
好幾條蒸魚已經放在盤子裡擺好,今天的魚是油潑的。
碧綠的蔥段紅色的乾辣椒片蓋在魚身上,倒上醬油再把滾油澆上去,“嗤啦”一聲騰起股濃鬱香氣,引得圍觀小孩使勁吸鼻子。
院子裡的大鐵鍋做的是大鍋蒸海鮮,梭子蟹正蒸得蟹殼發紅,海螺被蒸汽推動的搖搖晃晃,文蛤打開口,鷹抓蝦則蜷縮起來……
劉旺財安排了劉有餘招呼錢進,他親自出去處理八帶蛸。
老隊長布滿裂口的手指捏住蛸須,刀刃順著膏肓穴斜斜切入,墨汁頓時翻湧。
錢進倚在窗口看,讚歎道:“好手藝啊。”
劉旺財哈哈笑,他轉頭對錢進說:“這叫開膛破肚,你可彆嫌醃臢。”
他這邊處理完了,媳婦那邊便招呼:“老頭,開始上菜吧?”
劉有餘一聽這話打開酒瓶子斟酒。
錢進擋住茶杯口說道:“下午還得出海乾活呀,就不喝了吧?”
劉有餘看向劉旺財。
劉旺財笑道:“下午咱是去灘網作業,不用出海,到時候你跟著看吧,一點不危險。”
“會計你看我作甚?滿上呀!”
劉有餘挪開錢進手掌嘻嘻笑:“來來來,領導,喝吧。”
不光男人喝,女人也喝。
二十幾個茶杯在炕桌上擺成方陣。
劉有餘對此頗有意見:“大老爺們喝兩口酒解解乏,你們婦女喝這個乾啥?”
快嘴李嬸立馬說:“什麼話呀?誰規定酒隻有你們大老爺們喝?婦女不能喝酒?”
“你們爺們喝酒能解乏,我們婦女喝酒就不能解乏啦?”
劉有餘被懟的沒話說,隻能嘟囔說:“我隨口一句話,你看你,十句話等著我呢。”
“一人就一杯酒啊,你們是真行,這可是好酒。”
他很心疼。
錢進給隊裡帶了不少酒,但他們隊乾部沒有私下裡分了,都是招待領導或者用來給客人送禮用,平日裡他們也喝不上這種瓶裝酒。
同樣。
婦女們的男人更喝不上。
她們過來討酒不是給自己喝,是準備分到手帶回家去給男人留著解解乏、過過癮。
先上來的是涼菜,涼拌花生米、辣椒拌海帶絲、黃瓜拌海蜇頭等等。
隨後便跟上了硬菜,碗蔥燒海參,海參肚腹裡塞著整粒乾鹹花生,這是當地獨特吃法。
海參本身沒什麼滋味,塞了乾鹹花生後,花生越嚼越香,配著海參糯軟口感和鮮味,又好吃又有營養。
劉旺財試探的問錢進:“領導,沒有外人,上菜了就吃吧?”
錢進舉起酒杯:“對,趕緊吃吧,同誌們都餓了吧。”
“島上墊吧了一口,還行。”快嘴李嬸大大咧咧的說,同時飛快的下筷子夾起炸帶魚給兒子和閨女一人分了一塊。
小孩赤手拿著金黃魚塊愉快的啃起來,然後抬頭一笑:“媽,魚刺都炸酥了,真好吃。”
聽到這話錢進想起一件事,說道:“隊長,下次我過來的時候給你們帶幾個高壓鍋,你們用高壓鍋來壓帶魚,到時候我教你們做酥魚賣。”
“好好好,這敢情好。”老隊長喜不自禁,趕緊舉杯,“咱這桌上都在愣著乾啥呢?給領導敬酒啊。”
他們這桌喝酒,另外兩桌上穿藍布衫的婦女們捧著大海碗猛吃。
筷子頭上或者紮著肥碩的豬肉或者紮著雞塊,腮幫子鼓得像塞滿鬆果的鬆鼠。
“錢主任,嘗嘗這個。”劉旺財夾起隻蒸得透明的鷹爪蝦,蝦尾彎成月牙狀,很漂亮。
錢進咬破蝦殼,清甜的汁水冒出來,仔細品嘗一口,蝦肉纖維裡凝著股子甜味。
他想起平時在城裡吃的那些凍帶魚凍大蝦,說實話,要吃海鮮還是得來漁村。
隻有在漁村吃飯才知道,海味原該這般鮮活。
他又掰開個梭子蟹。
又到了吃蟹的季節。
劉旺財等人紛紛給螃蟹開蓋,然後不約而同的把蟹蓋放到了錢進麵前。
因為橙紅的蟹膏被他們摳出來放在了蟹蓋裡。
錢進擺手:“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能吃螃蟹來填飽肚子,同誌們得了吧,螃蟹性寒,吃多了可不成啊。”
“那你蘸著薑末來吃。”劉有餘立馬將小碗薑末遞給他,“這個性熱。”
劉旺財的老伴在外麵掀開了陶罐蓋子。
海帶排骨湯的鹹香味道頓時被海風吹進了屋裡。
一些小孩開始嚷嚷:“是排骨肉的味道。”
婦女們對自家孩子擠眉弄眼,示意他們待會等到排骨湯上桌要勇於下筷子,敢於搶排骨。
結果真上桌以後她們無奈的笑了。
盆子挺大,裡麵全是湯和海帶,十幾雙筷子第一時間下去攪和,最後人均沒有一塊排骨。
劉旺財老伴簡明扼要的說:“一共去集上稱了兩斤排骨,領導們還不夠吃呢。”
錢進他們那一桌的排骨湯盆裡倒全是排骨肉。
他聞言立馬對快嘴李嬸等人招手:
“把盆子換一換,娃娃們是咱生產隊也是咱國家的未來,他們長身體得吃肉,我一個大青年還跟他們搶肉吃,那不是成貪官啦?”
婦女們笑著說不會不會,她們很眼饞排骨肉,卻沒人真去換盆子。
錢進給生產隊奉獻極多,這點她們清楚,隊裡有的緊著錢進吃,她們對此毫無意見。
錢進親自下炕將兩個桌上的盆子端上來,把排骨挑出來分給兩桌。
劉旺財吆喝他。
錢進說道:“我在城裡又不是沒肉吃,給我弄這個乾嘛?”
“我是領導,我官比你大,在飯桌上得聽我的!”
湯盆放回去。
孩童們趕緊下筷子,婦女們則訕笑著。
劉旺財老臉耷拉的老長。
錢進說道:“娃娃們一年到頭吃不上兩塊排骨肉,該他們打打饞蟲了。”
“來,咱喝酒,下午我還得跟著你們去灘網捕魚呢,我真沒見過這場麵。”
劉旺財舉杯子,說道:“那你到時候看吧,可有意思了。”
“錢主任喝口湯。”婦女主任給他舀了一碗排骨湯,海帶結在濃湯裡沉浮如水母,“他們說你現在當主任了?是個什麼主任?”
錢進舀了勺吹散熱氣,鹹鮮裡帶著鮮甜:“跟洋鬼子打交道的主任。”
“咱們國家馬上就要經濟體製改革了,我們得負責跟洋鬼子做生意,哼哼,洋鬼子一個個可是鬼精鬼精的,他們等著來糊弄咱中國人呢。”
“你們看我表現吧,看我怎麼收拾他們!”
以前他在短視頻上看過。
改革開放初期,各地企業一窩蜂的從外國引進生產線和生產技術,結果被騙的很慘。
他在商城已經找到了相關記載的書籍,就等著以後登報講解防詐騙典故和技巧了。
眾人聞言,齊聲說好。
能對付洋鬼子屬於民族英雄事跡,老百姓最佩服這種人了。
鹽水毛豆配酒,主桌上的漢子們喝的臉頰泛紅。
酒過三巡,已經喝高了的劉宗航借著酒勁,跳起了在部隊學的蘇聯水兵舞。
這引得大姑娘小媳婦一陣哄笑。
錢進坐在劉旺財身邊,聽同樣喝高了的老隊長講生產隊這些年的艱辛:
“六三年那場台風,隊裡七條船全碎了……”
“後來慢慢置辦起幾條船,但都是小破船,這些年就靠這些小破船撈不到什麼東西,年輕社員都不願乾漁業了,不賺工分啊……”
“有了這兩台推進器,嗯,小破船搖身一變成了快艇,這下子年輕小子肯定得搶破頭要爬上船去……”
錢進聽著他絮絮叨叨的話,有些擔心:“這還能出海嗎?多危險?”
正在咂魚骨頭的劉有餘抬頭笑:“這算什麼事?沒問題啊。”
錢進指向跳舞的劉宗航:“他呢?他還能開船?”
劉有餘對此滿不在乎:“能,待會出去吹吹海風用海水洗洗臉,絕對清醒了!”
劉宗航坐下,笑道:“領導你放心吧,我沒喝醉,就是喝的高興了,感覺俺隊裡以後有希望了!”
吃喝到了一點多,老隊長一揮手,手上沾的油水甩了旁邊劉有餘一臉:
“去點將,現在咱就去撈魚!”
中午,烈日把生產隊外的沙灘烤得發燙。
一群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有條不紊的登船。
這個年紀的漁家漢子又有體力又有經驗,最適合出海捕魚。
推進器的轟鳴聲劃破平靜的海麵,黑色的螺旋槳攪起雪白的浪花,驚飛了幾隻正在淺灘覓食的白鷗。
一路披荊斬棘,一路社員驚呼,然後他們迅疾順利的趕到了龍蛇島。
海水環繞島嶼蕩漾。
錢進遙望島上風景暗暗感歎。
真美。
等到紅衛一號靠近泥灘,劉旺財開始招呼漢子們下船:“同誌們開乾吧?”
漢子們應和一聲,紛紛帶上漁具下船。
重點是三張大灘網。
這是用細尼龍線織成的長條形網具,兩端綁著竹竿,專門用來圍捕灘塗魚群。
二十三個社員扛著竹簍往灘塗走,解放鞋踩過貝殼紮堆的潮間帶,咯吱聲驚起成片招潮蟹狂奔。
最前頭的是錢進老熟人劉有光。
他今天人如其名,光著脊梁來乾活。
隻見古銅色脊背上多有老繭和疤痕,這都是以前出海捕撈時纜繩磨出的疤,像一條條盤踞的蜈蚣。
漢子們露出的肩膀和手臂上多多少少都有疤,以前當漁民可不是好活計!
劉旺財走在前麵忽然停步,彎腰抓起把濕沙捏了捏,指縫間漏下的沙粒在豔陽下如同金沙。
“來吧,同誌們,差不多就是這裡了。”他黧黑的臉龐被海風吹得發亮,眼角皺紋裡嵌著細碎沙粒。
錢進好奇問道:“你在泥地上抓一把沙子看一看,就知道水裡有沒有牙鮃魚?”
老隊長笑了起來:“這就是經驗嘛,不光能看出有沒有牙鮃魚,還能看出有沒有花鮃魚、油鰈魚之類的。”
灘網很大,所以二十多號大漢卻隻帶了三張。
隻見它展開足有半畝地大,網眼間距恰似孩童並攏的手指。
六個漢子赤腳踏進溫熱的淺水,褲腿卷到大腿根,露出被曬到黝黑的皮膚。
錢進學著他們的樣子躬身,劉旺財過來拉走他:“領導你不用急著上,你先看吧,灘網捕魚說起來簡單其實不簡單,你得多看看。”
他還給錢進傳授經驗:“下灘網的時候要踩沙,踩沙要聽聲,聽沙粒摩擦聲比看魚跳還準。”
“都聽好了!”劉旺財站在灘頭,銅煙鍋指點江山,“八個人一組,每組一張網。有餘帶人去東邊淺灘,鐵柱負責西邊礁石區,我帶人守這片大水窪!”
社員們迅速分組行動。
劉有餘這組最先下水,三個人呈扇形排開,把三十多米長的灘網緩緩沉入水中。
網底的一排鉛墜立刻陷入泥沙,網頂的浮子則在水麵排成一條弧線。
“踩!使勁踩!”劉有餘大聲指揮。
幾個漢子開始在網圈內踩踏,渾濁的泥水頓時翻騰起來。
藏在沙裡的牙鮃魚受驚後本能地往外逃竄,卻一頭撞在網上。
這一幕讓他們組裡踩沙的漢子發出歡呼聲。
收獲不錯!
錢進看的心裡發癢。
這可比釣魚爽多了。
他跟著劉旺財說:“老叔,我也要上,讓我上吧。”
劉旺財看他滿臉興奮便沒有再去打擊他的興致,讓他到了這一組漁網的中間。
“踩沙窩要腳跟先著地。”劉旺財示範著用腳掌搓動沙泥,腳背上青筋暴起如盤踞的蚯蚓,每步都踩出個深陷的腳印。
渾濁的海水裡泛起渦紋,驚得沙窩裡的沙蠶急速扭動,也驚動了石頭下的螃蟹飛快攀爬。
錢進跟著踩,踩的是呲牙咧嘴。
讓他出大力沒問題,他畢竟當過搬運工,有兩膀子力氣。
可讓他來踩沙他確實扛不住。
因為他的腳太嫩了。
現在他們腳下並不是一片沙地而是泥灘、沙灘混合體,這是各種比目魚喜歡的環境。
沙灘可以讓它們利用體色隱藏痕跡,泥灘則可以帶來大量的食物。
這種環境下有很多大小不等的石子,腳掌踩下去,硌的生疼!
他看麵色如常甚至還在自然說笑的社員們,這些人的腳上有老厚的繭子。
這是從小赤腳走路赤腳乾活練就的老繭,比錢進在國棉六廠倉庫看到的蠶繭可要硬得多。
暗流在渾水裡旋出渦紋,錢進看見漩渦中心泛著細密的氣泡,像極了搖晃後的啤酒。
劉旺財忽然猛跺三下,腳掌拍擊水麵的聲響驚的水下藏在泥沙裡的牙鮃魚亂竄。
此地海水比較深,淹沒到了他的腰。
這樣他的腰背跟著晃動帶起了海浪翻滾,嚇得一些正貼著海麵覓食的海鷗亂飛。
錢進忍痛跟著使勁踩了踩。
頓時,麵前渾濁的沙霧裡倏地竄出條銀白魚影,魚身扁平如蒲扇,正是一條個頭不小的牙鮃魚。
這讓他頓時收獲感十足:“老叔,什麼時候收網啊?”
劉旺財哈哈笑:“怎麼?看到漁獲了?不著急啊,同誌們,繼續踩!”
劉有光在他們這一組,說道:“今天咱要大豐收,算是發魚財了。”
“老話都說,踩三把沙晃出一條魚。我以前還不信,結果這個龍蛇島叫我開眼界了,這裡的牙鮃魚是真多啊。”
隨著漢子們一起踩沙,更多的牙鮃魚被驚嚇的鑽出來。
有一條牙鮃魚很聰明,或者是它被嚇傻了,反正它沒有跟其他魚一樣往深水裡鑽然後落網,它反方向往岸上遊去。
錢進要去抓它,劉旺財擺擺手,盯著這條魚的蹤跡看。
牙鮃魚進化的很成功,背上紋路跟海底環境很像,一個不小心追不上它的蹤跡就會被它們跑掉。
這條牙鮃魚遊出去一兩米便往沙裡鑽。
劉旺財緩緩抬腳落水,一步步靠近它,然後猛的彎腰下手,愣是從沙地裡拽出條掙紮的牙鮃。
魚尾甩出的水珠亂搖晃,魚鰓開合間跟罵娘似的。
劉旺財手臂使勁一甩,將它給扔上了遠處泥灘。
它在泥灘裡亂蹦噠,然後蹦到了旁邊一個小水坑裡,趕緊又鑽進去窩沙。
錢進知道它跑不掉了。
那就是退潮形成的小水坑,海水一時半會接引不上,那它等於被困住了。
“起網!”泥灘另一頭的劉有餘一聲吼,幾條壯漢同時發力,把沉重的灘網拖出水麵。
網眼裡銀光閃爍,足有二三十條牙鮃魚在掙紮,灰褐色的身體拍打著網繩,發出“啪啪”的聲響。
清脆悅耳。
西邊礁石區也傳來劉鐵柱的歡呼聲。
他們也起網了,而且看起來他們那組的收獲更大。
果然,一行人抬著漁網回來裝箱,網裡不僅有牙鮃,還有幾條肥碩的舌鰨魚和滿地亂爬的螃蟹。
有個年輕社員興奮地舉起一條足有兩斤重的牙鮃,魚尾甩了他一下,跟給他一巴掌似的,拍的他一個勁倒吸涼氣。
這讓看到的漢子大笑。
劉旺財這一組同樣戰果輝煌。
老隊長親自下網,選的位置正好是魚群洄遊的通道。
當灘網拖上來時,網底沉甸甸的幾乎提不動——五六十條牙鮃魚擠在一起,像一網扁平的銀片子。
“快裝筐!”劉旺財滿臉紅光。
“要不要趁鮮活趕緊運回去?”劉有餘激動而開心的詢問。
劉旺財笑罵:“快去你娘的,你聽聽這是什麼話?是,現在咱有了機動船來回跑的快了,可是這船不燒油嗎?能這麼浪費油嗎?”
“先去找個地方挖個泥塘,把它們倒進去,等到湊齊一船了,一起收拾上船再帶回去。”
劉有光立馬招呼幾條壯漢拎著鐵鍁開始乾起來。
泥灘鬆軟,很快在潮線邊緣就挖出來個淺淺的大坑,底下滲出了海水。
漁民們將牙鮃魚給扔進去,牙鮃魚慌亂的窩沙,隨便找個地方窩好又安靜下來。
有一條漏網之魚幾下子蹦躂到了海裡去。
錢進很遺憾:“完蛋了,它跑了。”
老隊長很淡定,還在叼著煙袋杆美滋滋的抽煙:“跑不了,這魚跟馬鮫魚黃花魚什麼的不一樣,入水以後它們不急著跑,會趕緊藏起來。”
“這是自欺欺人魚。”有人調侃。
實際上這牙鮃魚多少萬年來進化出來的一個優秀本能,它們遊動速度不夠快,但擁有出色的掩護色,所以要想躲避天敵就得靠就地潛藏。
奈何它們碰到了人類這個擁有智慧的天敵,這一招就成了自投羅網。
這條牙鮃魚入水後很快選擇窩沙。
劉旺財招呼錢進:“你去掀它?”
錢進學著他的樣子慢慢的靠近,他彎腰正要伸手。
劉旺財趕緊說:“不是這樣子,得這麼掏!”
他在後麵給錢進演示。
錢進學著他的樣子整個手掌插進沙窩,溫熱的海水觸感順著手臂直竄後腦。
手掌一翻一扣間,牙鮃魚迅速逃跑……
劉旺財笑起來:“靠海吃飯也沒那麼容易吧?”
錢進還想抓那條魚,但此時他們那一組收拾好灘網又要下水了。
這與他隻能放過這條幸運的魚,跟上去準備再次參加新一輪的灘網捕魚。
劉旺財走在前麵低頭看。
渾濁水麵時不時冒出串珍珠似的小泡,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恍若供銷社裡賣給小孩的玻璃彈珠。
劉旺財指點錢進:“這種圓泡泡是竹蟶,扁泡泡才是牙鮃換氣。”
他說話間又踩出條大魚,這魚立馬竄向深水區域。
劉有光咂嘴:“這魚不小,恐怕有五斤啊,叫它跑了真是可惜。”
劉旺財淡然的說:“不可惜,這裡有魚群,大魚有的是!”
灘網放下,他們推動前行,繼續踩沙驚魚。
一網接一網的漁獲上岸。
終於湊齊了第一船。
劉旺財吆喝一聲下命令,漢子們從泥塘裡抓出魚放入魚筐抬上紅衛一號。
滿載一船魚,紅衛一號破開海浪奔馳遠去。
三個組的漢子們繼續忙活。
紅衛一號來回穿梭於龍蛇島和生產隊之間。
每趟都裝滿魚筐。
推進器歡快地轟鳴著,船尾拖出長長的浪花。
第三趟時,春妮帶著幾個婦女也跟來了,她們負責在岸邊分揀漁獲,把大小魚分類裝筐。
“這條至少三斤!”春妮舉起一條肥碩的牙鮃,魚鰓還在一張一合,“領導,你看,今晚你給你手下一人來一條牙鮃魚吧?”
“這魚的魚肉可好了,除了中間一根大刺沒有小刺,你們城裡人都愛吃。”
錢進咋舌。
失誤了。
應該開車來的,不該騎摩托車。
他本來想的是弄個一兩百斤的各類小海鮮回去,重騎75裝載這個重量不成問題,到時候一人分個四五斤小海鮮還不愉快?
結果今天收獲出乎預料,竟然搞到了一大批的牙鮃魚,他可以給手下分牙鮃魚。
如此一來那重量便上去了。
即使一人一條三斤的牙鮃魚,那他光魚就得搭載個一百多斤。
這樣他隻能含糊的說:“後麵再說吧,先繼續忙活。”
有婦女問道:“隊長,那咱的魚都賣給回購站嗎?咱社員不分嗎?”
劉旺財正蹲在地頭抽煙歇息,聞言抬頭看了一眼,笑得滿臉皺紋:“分,怎麼不分?”
“都賣了乾什麼?今天咱隊裡有了機動船,這得慶祝慶祝,晚上一家子怎麼分一條魚,家家戶戶都能燉魚吃!”
漢子們聞言,乾的更加有勁。
夕陽西下時,灘塗基本被掃了一圈。
社員們累得直不起腰,但臉上都掛著笑。
劉旺財眯著眼數了數今天的收獲:整整一百二十八筐牙鮃,外加十六筐雜魚和五筐螃蟹貝類各種小海鮮。
這還不算婦女們上午趕海撿的蛤蜊、海螺之類。
老隊長的銅煙鍋在夕陽下閃著光,他看著隨海浪輕飄飄蕩漾的推進器,老懷大慰:“有了這鐵疙瘩,咱們紅星劉家要翻身嘍!”
回程的船上,累癱的社員們東倒西歪地靠在魚筐旁。
推進器平穩地轟鳴著,船頭劈開金色的海浪。
劉有餘掏出小本本記賬,手指沾著唾沫一頁頁翻過:“從72年開始,牙鮃咱一次最多的時候也就是弄了四百六十三斤,舌鰨是七十八斤,今天咱可破生產隊紀錄了!”
春妮和幾個姑娘坐在船舷,腳泡在海水裡,唱著新學的漁歌。
歌聲飄蕩在1979年的海麵上,和著柴油機的轟鳴、海浪的嘩然,錢進覺得很動聽。
社員們吹著海風說笑,他也吹著海風微笑。
當生產隊的房屋出現在海平麵時,好動的幾個漢子站起來使勁招手。
劉旺財也站起身,拍了拍沾滿魚鱗的衣襟:“走!給社員們看看咱們的收成!”
老隊長的眼睛裡閃著光,“讓他們都見識見識這機械化的甜頭!”
此時已經臨近傍晚,夕陽把海麵染成了金色。
紅衛一號滿載而歸,船頭壓得低低的,浪花濺在魚堆上,銀鱗閃著細碎的光,這對漁民來說是最動人的光。
岸上的人群早就望眼欲穿。
等到他們都回來,還有人點燃了一掛鞭炮,“劈裡啪啦”的響聲在海灘上回蕩。
前頭運回來的魚已經送去了回購站。
劉有餘詢問:“多少斤?”
一個青年開心的喊:“總計是四千二百多斤,可把回購站的任胖子給驚到了,一個勁問咱是不是捅到了牙鮃老窩!”
錢進涉水上岸,有老漢上來緊緊握住他的手,老眼裡噙著淚花:
“領導你真好,你這次給我們隊裡送來這個玩意、這玩意能改變咱生產隊的命啊!”
錢進使勁握手,笑道:“大爺你言重了,走,咱上去喝茶,喝茶慢慢聊。”
劉旺財顧不上休息,招呼婦女們給錢進準備回城的禮物:
“蛤蜊吐好沙了嗎?”
“螃蟹全給我用草繩綁好了。”
“這魚活著帶回去,叫他們自己處理吧……”
有些婦女下午都在幫錢進忙活,她們用嫻熟的手藝將魚蝦蟹等各類趕海所得收拾的乾乾淨淨。
錢進知道,這把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