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東風走在前頭,白江山和趙大紅兩口子著急忙慌的跟在後頭。
今晚天氣不錯,挺風和月麗的。
月光照耀樓前空地,本該堆著樟木箱、五鬥櫃、大衣櫥和木頭床等等諸多生活用品的位置,此刻卻隻剩幾個大件東西。
夜風一吹,幾張衛生紙在朔風裡直打轉。
“兒啊!咱家東西呢?!”趙大紅著急的喊叫一聲。
她懷著僥幸心理衝進樓道,樓道裡乾乾淨淨,並沒有被搬到樓道去。
她繼續往上衝,一口氣衝到六樓衝的兩眼冒金星,可她開不了門。
門鎖已經被換掉了。
對門601冒出老鄰居的頭來:“大紅你彆折騰了,人家治安員同誌都跟我說清楚了,是小錢的兒子回來繼承房產,這是人……”
“關你啥事,你個老不死的!”趙大紅已經氣的口不擇言。
白江山氣喘籲籲跟上來,拽了媳婦一把後問對門鄰居:“他嬸子,你看沒看見剛才誰去樓下偷我家東西?”
老太太懶得搭理這兩口子,搖搖頭關上了門回去了。
趙大紅猛踹602的防盜門卻紋絲不動,她隻能撕心裂肺的哭喊:
“喪儘天良啊……”
“先下去!”白江山知道家具不可能搬回家裡,於是拽著媳婦又下了樓。
此時向來有主意的兒子也懵了,而兒媳婦更是癱坐在磚頭地上,隻有手裡死死抓著半截斷了的銅鎖在發呆。
白江山看的心裡隱隱作痛。
這鎖有來頭,它是孫玉蘭從娘家帶過來的樟木箱上的好物件。
現在樟木箱沒了,五鬥櫃、鐵架床、裹著藍布套的縫紉機,全沒了蹤影。
趙大紅去撕扯杜瘸子,猛踹杜瘸子那條好腿:
“你們為啥偷我家東西?你們這些賊小偷,我跟你們當了這麼久鄰居怎麼不知道你們都是些下三濫的賊小偷……”
“天殺的賊啊!把我家東西還回來,我家東風結婚買的被麵還沒用過,這些年我攢的錢、攢的工業券啊……”
杜瘸子呲牙咧嘴推開她:“我又沒拿東西,你們搞我乾什麼?”
白東風從地上抓起一塊凍硬的蜂石頭作勢要砸他的頭:“杜瘸子你說!誰偷的我家東西!”
“不!這不是偷,這是搶劫!這是光明正大的搶劫啊!”
杜瘸子被他瘋狂所威懾,老老實實的說:“你家東西下午全被搬出來擺好以後,很多鄰居來看熱鬨。”
“入夜那會你們不是在大門口燒紙嗎?”他往不遠處的大門指了指。
“當時有人問你們了,這些家具家夥什還要不要,白主管你親口說的不要了,好幾個人都聽見了……”
“我那說的是不要這些東西了?我說的是不要那堆燒紙了!”白東風忍不住大吼道。
“這就是搶劫,你少在這裡給我打馬虎眼,誰會不要家裡的物件了?誰會啊?誰舍得不要新被褥新鍋碗瓢盆啊?”
“我們家裡還有錢呢,還有票呢!這些誰能不要了?”
杜瘸子急忙說:“我可是這麼跟其他鄰居說過的,可有人帶頭去拿你家東西,其他鄰居紛紛上手,最後亂了套了,變成這個樣子。”
他攤開手表示無辜。
白東風將煤塊奮力摔在牆上,當即碎成齏粉,在‘鄰裡團結樹新風’的標語上染出大片黑斑。
這事情可必須得報警了!
一家四口拽著個瘸子踉踉蹌蹌回了梁山路街道治安所。
值班室亮著昏黃的燈。
先前將四人糊弄走的治安員吳喜兆從搪瓷缸裡啜了口高沫茶,美滋滋的享受著難得的安寧。
很快,安寧被四口打破。
吳喜兆看清四人來樣後大吃一驚:“我草,你們怎麼怎麼這個熊樣子了?”
“你們是不是去泰山路鬨事被那個錢家的人給打了?我可以幫你們立案……”
“現在不管誰打誰的事,我們要報警,報警抓抓抓那個工人新村裡的賊鄰居、強盜鄰居!”趙大紅急頭白臉的喊道。
吳喜兆滿頭霧水:“怎麼回事?”
“你說!”白東風將杜瘸子推到前麵去。
杜瘸子氣呼呼的說:“你們欺負我個殘疾人,好,讓你們欺負我個殘疾人!”
“當我杜家沒人是吧?等著吧,等著我兄弟他們來給我報仇吧!”
“快說!”白東風跟白江山跟要撕了他一樣,發出了異口同聲的吼叫。
杜瘸子不高興的將情況說明。
吳喜兆頓時認真起來。
白東風說的對。
這起碼算是一樁盜竊犯罪行為。
杜瘸子爭辯:“我們小區很多人能作證,有人問他白東風樓道前的物品是不是不要了,他白東風答應了兩遍說不要了!”
吳喜兆搖頭說:“他答應也沒有用,因為他是誤會詢問者的意思了。”
“杜師傅你自己捫心問問,這年代誰會不要自家的生活用品了?不過日子了?”
白家人瘋狂點頭。
白江山說道:“小吳,你趕緊吧,趕緊去我們小區抓人,那些賊鄰居、強盜鄰居都抓起來,判他們的刑!”
“能不能抓那個錢進?”白東風多了個心眼,“就是他指揮人把東西搬出來的。”
吳喜兆搖搖頭:“人家是房主,有權請你們家的東西。”
“再說人家清東西的時候是找了我們單位和你們單位保衛科兩方麵的同誌去進行了監督,人家沒有偷拿你們東西,這個治不了罪。”
趙大紅急急忙忙的說:“先不管他錢進這狗操玩意兒了,先把我家東西要回來啊。”
“我家那是有兩百多塊零錢還有一張四千元的存折……”
“等等,”孫玉蘭忽然問,“家裡還有四千元存款?可我結婚的時候想要買塊紅梅收音機,你們為什麼跟我說家裡沒錢了?”
白東風安撫妻子:“咱家裡的事回頭再說,先把槍口一致對外。”
孫玉蘭抱起雙臂,麵含怒氣。
你們有把我當一家人嗎?
事情性質惡劣,牽扯人數多。
吳喜兆打電話給領導老陳,把所有治安員和治安突擊隊成員全給找了回來。
首先要統計丟失物資。
“三開門鬆木箱一個、樟木箱一個,五鬥櫃兩個,鐵架床三副……”
負責登記的女治安員抬頭看老兩口:“可不能瞎說,你們要對自己的話負責任,待會是要簽名按手印的。”
白江山便打哈哈:“鐵架床確實三副,一副是人睡覺用的,還有兩副是孩子玩具。”
孫玉蘭拉著臉補充說:“同誌,我家那樟木箱上雕著一圈牡丹花,這絕對是我們小區獨一份的好東西”
趙大紅也跟著補充:“五鬥櫃也是好東西,那是68年廠裡授獎時用特批木料打的,門把手是鮮花形狀的,花瓣裡還嵌著銅絲呢。”
所長老陳不耐煩:“不用說的這麼清楚,是不是你家東西,到時候你們一看就知道,大件丟不了,重點是小件!”
趙大紅對家裡小件東西如數家珍,一件一件的進行了登記。
尤其是涉及到錢和票證的時候說的數字格外精準:
“存折是四千元,現金有兩百四十二塊五毛四,這個月我們家裡四個人剛開工資,還沒來得及存起來呢。”
“然後票證多,兩票是一千八百多斤、肉票是五百二十斤……”
女治安員不登記了,抬頭震驚的看向老兩口。
老陳目光炯炯,問道:“趙大紅,你家裡怎麼這麼多存款、這麼多票證?”
趙大紅心裡慌張,急忙解釋:“我家過日子呀,我家可過日子了,這都是多少年存下來的!”
老陳想到白東風的倉庫主管崗位,臉上表情嚴肅起來:
“你們家的工資財產情況,我們一定會事後核實,跟你們單位核實、跟你們兒子兒媳單位核實。”
“繼續統計!”
後麵趙大紅的聲音就弱了許多:“油票,呃油票一共四五斤……”
“到底四斤還是五斤?”女治安員問道。
趙大紅哭喪著臉說:“四斤,就四斤吧。”
白東風陰沉著臉走出治安所。
寒風卷著碎冰刮過他臉上,冰冷生疼。
他蹲在空蕩蕩的樓前,掏出煙卷以後卻抖得怎麼也點不燃香煙。
一切怎麼會發展成這樣?
為什麼會這樣呢?
他搞不懂。
本來天衣無縫的計劃,怎麼到了現在爛成破漁網了?
自家應該可以穩穩拿下錢忠國這套房子的,他當兒子裝孫子的伺候那老東西,不就是為了拿下這套房子嗎?
事到如今怎麼房子沒了,家也要散了?
統計結束。
治安隊和突擊隊一起出發進入一小區。
此時都已經快十一點了,幾乎戶戶熄燈、家家入睡。
工人新村處處很安靜。
於是隨著老陳的聲音通過鐵皮大喇叭擴散向四方,就像夜裡炸起了連環雷:
“各位國棉六廠工人新村的住戶同誌們請注意,各位國棉六廠工人新村的住戶同誌們請注意了!”
“白江山、白東風同誌們家裡搬遷,所有物品放在樓道口前頭的空地上不翼而飛了,誰拿錯了趕緊送回來,這不是小事……”
“這是階級敵人破壞社會主義建設工作、是……”白江山抽空在旁邊想上上高度。
老陳將他一把推開:“你閉嘴!”
有些人家的小孩被吵醒、嚇醒,紛紛張開嘴哇哇大哭。
不少人家打開了已經熄滅的燈,罵聲伴隨著燈光一起出現。
老陳很頭疼。
今晚自己要被罵慘了。
但他沒辦法,有人報案他就得辦案,而且這次的事情確實有複雜性問題,隻能硬著頭皮來辦案。
他繼續喊話,鏽鐵皮喇叭口震得結霜的窗欞嗡嗡作響,有人家拉開窗戶往下潑涼水:
“還讓不讓人活了!”
“我家孩子剛睡著被你們嚇醒了,上一天班好不容易想歇歇,好不容易哄睡了孩子歇歇,結果你們立馬把他吵醒,這是要逼死我們嗎?”
類似罵罵咧咧的聲音不絕於耳。
老陳隻好拿出自己在梁山路深耕三十年的威嚴,硬生生壓製住居民們的怒火和不滿,讓他們還東西。
斷斷續續有人蒙著頭捂著臉的將拿走的生活用品還回來。
趙大紅看的臉上終於露出喜色:
“老白,立櫃回來了,這可是找你們廠裡工會主任的關係買到的呢……”
“縫紉機回來了,這就好這就好,這可是我的寶貝……”
有人隔著老遠把東西使勁一扔,一隻印著牡丹花0的白瓷痰盂骨碌碌滾到冬青叢邊,聲音又嚇醒了剛睡的孩子。
忙活到半夜,送回來的東西不少可最重要的錢和票沒有送回來。
老陳眉頭緊皺。
他估計錢和票是回不來了。
拿了彆的東西可以解釋一句‘以為他家不要了’,拿了錢和票的怎麼解釋?
再者錢和票上沒名字,被人拿走自然就成人家東西了。
他隻能寄希望於錢和票是藏在了大件行李中,這樣找到誰拿走的大件行李就銬回所裡審問。
結果趙大紅一句話讓他偃旗息鼓:“我我,我怕被小偷給偷了,把存折用小鐵盒裝起來藏在了一隻破鞋裡……”
白江山不甘心攢了這麼多年的家底全被人一掃光,還是被平日裡笑哈哈的鄰居們給掃掉的。
他憤怒的渾身哆嗦:“這錢必須得找回來,老陳,必須得給我家找回來呀!”
“四千元,老陳,這是四千元!”
老陳無奈的說:“我們肯定會查的,但恐怕不好查……”
“挨家查,挨家挨戶的查。”白江山不甘心的吼道,“現在就去查。”
老陳幫他順氣,說道:“今天都這個點了,肯定不行了,明天吧……”
“明天他們就把錢轉移走了!”白江山打斷他的話喊道。
老陳說道:“白東風你過來,你勸勸你爸。”
“你跟他說清楚了,這錢一旦找回來,我們必須得嚴查你家存款的來路。”
“據平時社區同誌反映,你家生活水平相當高,天天陽台掛香腸臘肉,這種情況下怎麼攢的四千元巨款?我認為你有必要好好向組織交代一下。”
白東風有氣無力的說道:“爸,算了,算了,先去找地方住下吧。”
他已經心力交瘁。
趙大紅更不甘心,那可是她一筆一筆存起來的贓款呀。
又急又上火,她掐著腰扯著嗓子衝樓座喊起來:“偷錢偷票的沒良心賊!你要不要臉?我們白家還沒死絕呢……”
“工人階級的臉麵都讓你們丟光了,你們都記清楚了,他們今天偷我家的錢和票,明天就會偷你們家的錢和票……”
“誰花了我家的錢和票,祝你老婆懷孕生下來的隻有屁眼沒有孩子……”
602裡頭,徐衛東驚歎道:“錢總隊,你這次得罪的可是一戶了不得的人家啊。”
錢進說道:“說的好像我了得一樣,他們了不得我也了不得,那大家碰一碰唄。”
“不過老徐你這孫子耍陰招是真行,沒想到工人小區裡的人也這麼貪,你說了一句他們家裡東西不要了,竟然就有人上來搶……”
剛天黑那陣在小區門口追著白東風問‘這東西礙事你們家還要不要’的就是徐衛東,他是站在紙錢後麵指著樓前這些家具生活品問的。
不過角度原因,白東風沒看清他抬起來的手臂,隨口應和給了他發揮空間。
徐衛東咋舌:“你們彆看我,我也是大開眼界。”
“本來我想的是被人拿走幾個鍋碗瓢盆、風衣褲子被麵什麼的就得了,到之後白家晚上回來大張旗鼓的搜羅,會招惹鄰居們厭煩。”
“誰知道他們這裡的人這麼狠,仗著晚上視野不好,板凳椅子拿走就罷了,連立櫃三屜櫃都能給抬走!”
王東說道:“他們這叫習慣成自然,我們保衛科為啥工作任務重?就是因為得防著這幫人從廠裡往外搗鼓東西。”
“之前宣傳口號是‘工廠是我家,愛護靠大家’,現在是‘工廠是我家,東西彆拿回家’。”
錢進樂嗬:“我家的東西我拿回家裡,這事辦的沒毛病。”
這麼一鬨騰有一點可以確定。
白家人要是想在工人新村聯係老鄰居搞事對付他可沒那麼容易了。
趙大紅正在被拽走,因為她罵爹罵娘、懟天懟地,已經把全小區住戶的祖宗十八代都給罵上了……
地圖炮一開,她小嘴是誰也不愛。
趙大紅被拖走。
小區終於恢複了平靜。
錢進打開燈查看房間布局,前世習以為常的老式套三,麵積不大,五六十平。
但沒有洗手間隻有一個廁所,所以顯得臥室和客廳也挺大。
在場眾人都沒住上這樣的新式樓房,對一切充滿新穎感。
錢進安慰他們說:“以後咱的人民流動食堂也要蓋樓,蓋那種帶電梯的花園洋房,到時候一人一套房子,誰都少不了!”
大家或者大笑或者起哄。
都以為他在開玩笑。
錢進卻是很認真。
同時他也認真的布置了房子內的格局:“振濤,明天你不用去集體勞動了,帶幾個人給我把這邊收拾收拾。”
“這有廚房,我已經讓魏主任幫我申請了一個煤氣灶,你去液化煤氣站幫我領個煤氣罐,這樣咱們下次來就能開火了。”
“家具這塊不著急,先能開火就行了,家具後麵慢慢的添置……”
石振濤點頭答應。
一切安排妥當,眾人踏著夜色返程。
路上徐衛東讓錢進小心點:“我在單位接觸賴子多了,白家老兩口子就是典型的賴子,他們不好對付,會非常難纏。”
錢進覺得這很正常,不難纏的話他們不會沒臉沒皮的去侵占錢家住房。
第二天他去上班,正在辦公室裡統計報表的時候接到了個電話:
“錢大隊嗎?快來辦公大樓,你趕緊過來看看,有人把矛頭對準你在鬨事,他們把攢總社門前的光榮榜都推倒了!”
是剛調到宣傳科的張丹心。
錢進一聽勃然大怒。
白家人白天連班都不上,這是擺明要纏死他了。
既然這樣,他就不客氣了!
必須得重拳出擊!
他騎上自行車去往供銷總社,去了以後發現大門外沒人,問了傳達室大爺才知道,兩口子已經被抬到接待室去了。
“抬?”錢進問道。
大爺樂嗬嗬的說:“對,跟抬年豬一樣,架起來抬走的。”
“錢大隊你是怎麼惹了這麼一家人?剛才你沒看著,那男的用竹竿挑著麵印了先進工作者的錦旗亂搖晃,那女的舉著個硬紙殼標語,上麵又是打倒官僚主義、又是嚴查資本家後代混進革命隊伍等等。”
“兩口子還喊著‘錢進侵占職工住房,請組織嚴查’的話,可能折騰了!”
錢進遞給大爺一支煙,說道:“我去接待室看看情況。”
但他進大樓後被倉儲運輸部辦公室的文員攔住了:“領導知道你會來,讓我截住你並告訴你。”
“安心工作,彆的不用你管,供銷總社的人出去欺負人要吃紀律製裁,可外麵的人想欺負供銷總社的人那也是癡心妄想!”
“你相信領導好了,領導對付這些潑皮有的是手段!”
錢進對著供銷總社門口的紅旗忍不住敬禮。
現在的單位太給力了。
他躲在暗處看了看,很快保衛科的同事扭送著老兩口出來了,塞進吉普車裡一溜煙離開,不知道去了哪裡。
回到辦公室他給楊勝仗打電話道謝。
楊勝仗中氣十足的聲音透過電話傳過來:“謝什麼謝?單位要是連職工都保衛不了,還乾什麼事業?服務什麼人民?”
“你放心的過去住就行了,私下裡他們怎麼鬨你想辦法,可要是他們敢鬨到咱單位來,那你不用管,有的是人收拾他們!”
“侵占他人房屋被討回後還敢鬨事,和尚打傘——無法無天了!”
這沒說的了。
錢進下班後便開始張羅著搬家。
得知他們兩口子要搬走,劉有牛夫妻、筒子樓裡鄰居紛紛出來相送。
劉三丙摟著錢進胳膊嚎啕大哭,哭的真情實意:
“前進叔啊前進叔,你彆走,你不能走呀,你彆留下我、彆把我們兄弟留在這裡,我們不能沒有你……”
劉有牛上去捏著兒子肩膀拖回來:“你瞎哭什麼呢?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給你前進叔出殯呢!”
他媳婦給他一拳。
錢進無語。
本來大家夥還沒有那麼聯想,讓他一說全聯想到了。
劉四丁拉著小湯圓的手問道:“小妹怎麼辦?也要去梁山路住嗎?”
小湯圓安慰他:“沒事,四哥哥,湯圓還會來看你哦。”
“你又不搬。”錢進嗬嗬笑。
小胖丫眼睛陡然滾圓,瞬間通紅,淚珠子巴拉巴拉往下掉:“姑姑、姑姑,你不能走……”
魏清歡拍了錢進一下,幫小胖丫擦著眼淚說:“姑姑隻是搬家過去看看情況,不是去那邊住。”
“你姑父還在泰山路街道任職呢,我們還是住這裡的,隻不過姑姑也有自己的房子了而已。”
錢進平時主要住筒子樓。
這邊人也熟悉事也方便,他得繼續帶隊,還得繼續辦人民流動食堂。
四小一聽開開心心,劉三丙破涕為笑,鼻涕泡掛在笑臉上很滑稽。
勞動突擊隊沒事乾的人都過來了。
人手還不到一件行李……
錢進現在相當理解領袖同誌那句話,人多力量大!
魏清歡給他們先添茶倒水:“同誌們,今晚又要辛苦大家了。”
“小魏老師咱們都是自己人,你快彆客氣了。”徐衛東豪爽的拍胸脯。
“你什麼東西都不用拿,輕輕快快、漂漂亮亮的過去就成!”
魏清歡拍拍手:“東西都在這裡,那我真得先過去了,那邊還開著火呢,不能離開人。”
下午錢進給她打了電話,說了今晚搬遷加上請客吃飯的事。
石振濤已經給他安裝好了煤氣罐和煤氣灶,可以直接開火做飯。
實際上1972年海濱市的液化石油氣供應就被納入了國家統配計劃,同期成立了海濱市國營液化煤氣站,成為全市首個燃氣供應企業。
不過那十年很亂,導致很多工作發展的很慢,現在海濱市老樓裡市民還沒用上煤氣,依然靠爐子做飯。
但新建的工人新村全部設置廚房、安裝了灶台,所以隻要把煤氣罐放好、把煤氣灶裝上,602便可以開火做飯了。
魏清歡坐公交車先走。
兩輛三輪車停在樓下,一群人七手八腳的開始拾掇:
“這個槐木箱子的銅活頁脆,找個小被毛巾什麼的包裹一下,天太冷了,更脆了。”
“爐灶帶過去,錢總隊不是說今晚在那邊吃飯嗎?怎麼坐?席地而坐啊!”
“來來來,讓開讓開,得帶上幾床棉被過去,沒有床?我不知道,反正錢總隊讓帶過去……”
很快要搬遷的物件收拾好,三輪車軲轆碾過積雪發出咯吱聲,混著一行人的說笑聲清爽悅耳。
一群人趕到2號樓。
國棉六廠的工人家屬們冷眼旁觀。
他們不歡迎錢進。
畢竟錢進太能折騰了,昨天小區裡發生的一切歸根結底是他鬨出來的。
錢進不在乎。
他的親朋好友可太多了,用不著在鄰居裡開展新社交。
魏清歡早守在六樓門口,看到大家夥露麵便開心的揮手:“進家裡,快進家裡來。”
一進門是廚房,她為了不妨礙搬運工作便退入裡頭。
煤氣灶火焰熊熊,晚上映紅了她的衣裳也映紅了她的臉,蓬鬆的劉海下,光潔的額頭閃著火焰般的光,像是年畫裡走下來的火妖女。
錢進搬著被褥進門。
她眼波流轉間,似有春水漫過凍土:“裡麵那張床你準備的?”
錢進今天安排石振濤提前辦了兩樣事情。
一是廚房安裝好爐灶,二是買一張床並且組裝起來。
錢進給她一個心照不宣的挑逗。
魏清歡的臉頰在火焰映照中更是紅到嬌豔。
錢進看到後當場棉花堆裡失火,放下被子往廚房裡鑽。
魏清歡抄起徐衛東送來的斬骨刀。
哆哆多幾下子,煮到稀爛的羊肋排在棗木案板上震顫,迅速瓦解成幾塊。
看看煮羊肉火候差不多了,她拿出白蘿卜削成滾刀塊。
手腕上銀鐲子叮當撞著案板,清脆有節奏。
人民公社食堂平時出攤用的煤爐也帶過來了,錢進換上無煙炭,用鐵夾網夾著羊肉開烤:
“我托人鍛造了兩個烤肉爐子,可惜還沒有送到,什麼時候我開車拿回來,以後咱們吃烤肉就方便了。”
朱韜問道:“烤肉好吃嗎?”
魏清歡忍不住點頭。
她對管大寶前些日子在家裡展現的手藝記憶尤深。
錢進說道:“肯定好吃,待會嘗嘗就知道了。”
切片的羊後腿肉早用鹽水揉搓過,蒜片嵌進肉紋裡紅白分明。
蘿卜下鍋,剩下的是個燉了。
魏清歡操刀繼續處理菜肴。
這年頭提起請客吃飯逃不過一道菜,紅燒肉。
但凡是正經飯局都得有它鎮場子。
魏清歡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切成麻將塊,刀刃與肉皮接觸時發出‘沙沙’的摩擦聲,迅速滾落在菜板上。
第二個煤爐派上用場。
鐵鍋燒到冒青煙的瞬間,她手腕一抖將冰糖送入滾油裡化成焦糖色的漩渦,肉塊翻滾著裹上晶亮的外衣,八角與桂皮的香氣混著騰騰熱氣傳入客廳裡。
半鍋紅燒肉燜的咕嘟咕嘟響起來。
魏清歡又去關注燉羊肉。
她俯身攪動羊湯,身段流暢的擺出個江南小橋的造型。
錢進想要上橋。
魏清歡則隻關注自己的羊湯,她滿意的點點頭說:“怎麼樣?”
錢進低聲說:“美極了。”
魏清歡得意:“我也是這麼感覺的。”
白霧裡的羊湯正咕嘟咕嘟冒珍珠泡,她切了小蔥和香菜搭配,隻此青綠。
烤肉趁熱吃。
一幫人已經擰開酒瓶子在分酒了。
各自帶著搪瓷杯、各自帶了鋁飯盒,這年頭會餐有好處,不容易造成傳染病的交叉感染。
錢進將烤肉切碎裝盤,上麵放了平時用來串菜的竹簽子。
正好用來紮肉塊。
這樣有個好處。
人太多他烤的慢,紮著肉吃可以雨露均沾。
大把撒上的孜然粉香味早就傳遍了屋子,隊員們饞的乾咽唾沫。
如今烤羊肉上桌他們搶著塞進嘴裡。
儘管錢進烤的火候普通,但孜然烤肉的香味足夠彌補一切,讓他們吃的難以置信。
燒烤可以烤萬物。
但烤羊肉就是裡麵的王!
一盤羊腿肉上去便空了,好幾個人在吆喝:“不夠吃呀不夠吃!”
魏清歡招呼他們來舀羊肉、羊湯:“嘗嘗我煮的羊湯。”
錢進在旁邊說:“今天等於是招呼大家夥吃自助餐了,誰想吃什麼過來要什麼。”
搪瓷缸碰撞聲叮叮當當。
奶白色湯麵上浮著翡翠般的蔥末,羊油珠在燈光下流轉金光。
朱韜喝湯太急燙了嘴,含糊著喊:“嫂子你才應該去坐鎮我們人民流動食堂,你這廚藝絕了!”
“這手羊肉燉的能開飯館了。”王東啃著羊蠍子,油手在搪瓷缸上留下指印。
朱韜用筷子挑出骨髓,又燙得直嗦氣。
錢進這次烤了羊腿要先挑最嫩的切下來喂給魏清歡吃。
魏清歡端著搪瓷盆出去送五花肉,回來的時候月光正落在她發梢上。
廚房熱氣蒸騰她隻穿毛衣和錢進給她搭配的保暖內衣,兩件衣服都緊身,裹的身段婀娜多姿。
鞋子踩過煤灰,襯得露出那一點的腳踝雪白。
錢進看直了眼,魏清歡趕緊過來接手:“怎麼還走神呢?翻麵要快。”
她示範時手腕輕抖,油星子落入火裡發出劈啪聲又帶起一道火焰沸騰。
羊肉香味漸漸冒出,孜然粒沾在焦脆的邊角,味道獨特。
魏清歡示意錢進先去吃飯,錢進搖搖頭,羊肉烤好他挑著切了一塊吹了吹喂給媳婦。
嫩肉在齒間爆出汁水,魏清歡回頭嫣然一笑:“你先出去喝酒吧,沒多少事了,我來烤肉,那天我跟著管大哥學過了。”
外麵嘻嘻哈哈已經喝起來了。
錢進出去看,板凳當桌子,一搪瓷盆的紅燒肉泛著油膩光澤,肥肉部分顫巍巍如凝脂,浸在醬汁裡的雞蛋吸飽了肉香。
旁邊凳子上擺放了小菜,原來魏清歡提前拌了好幾個下酒涼菜,這個打開鋁飯盒就能吃。
魏清歡倚著廚房門口往外看,看男人們推杯換盞、口沫橫飛。
自家男人也混在裡麵,但比其他男人更好看,更安靜。
有人招呼他他便舉杯子,沒人招呼他就抬頭衝自己擠眉弄眼的笑。
她收回目光越過結霜的玻璃窗,對麵樓房燈光全亮了起來,隱約能看到廚房窗口的騰騰熱氣和客廳裡一家人準備吃飯的身影。
已經萬家燈火。
這就是最好的生活。
吃飽喝足,錢進就以‘明天還得早起上班’的由頭將人全給送走了。
魏清歡還要收拾廚房,錢進拉著她手腕進臥室:“明天讓劉大甲他們過來收拾。”
丈夫火熱的掌心,激得她肌膚生出火燒火燎的異樣感。
她甩開手仔細檢查門窗,確認都反鎖之後才嫋嫋走進臥室。
看著錢進準備好的熱水,女老師的紅潮從耳尖漫到鎖骨。
錢進從背後擁抱。
即使隔著兩個人的衣衫也能感覺到彼此那股熱氣。
錢進撫摸著她的手腕,突然問道:“這鏈子你怎麼也係在手上?”
魏清歡說道:“我還想問你,怎麼送我那麼多銀手鏈呢。”
錢進嘻嘻笑,咬著耳垂噴著熱氣說:“這是係在腳腕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