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更大了,仿佛一道水簾似的:“……我不以為你是這樣的?我知道你本性不壞。”
“您本性也不壞,但是您差點害死了你的妹妹葛淼。”若木垂下眼,隨即不由得笑了笑,笑容裡倒是透出幾分滄桑的狡猾,“說著骨肉情深,最終我們卻差點做了一樣的事情,如此看來,這未嘗不是你們所相信的某種‘緣分’。”
葛清哽了哽,沒有解釋,眼眶卻逐漸泛起一圈殷紅:“我……我從沒有想過害她!我隻是覺得,我隻是覺得……”
他越說聲音越小,最終所有解釋都化為暴雨,落了一地。
“你隻是為了那個女孩好,你是天下最希望她好的人。”就仿佛是替他歎息一般,若木發出一聲沉重的呼吸,“可惜啊,你隻是人,你再怎麼聰明,你壽數有限,你能力有限,你就根本做不出什麼正確的決定。”
“你想讓她以你以為好的方式生活,但是在修仙的時代,你們普通人能想出什麼好的生活?”
葛清仿佛被這句話刺痛了似的,猛然直起腰,吸了一口氣,眼睛又紅了些許
“你們以為因為你們天生命短,未來便成了所謂遙不可及之暢想,自詡的對未來的設想便統統成了說辭和借口,成了你們活不好、不真誠、怯懦而狡猾的托辭。”
“我在這世間看了數千年,你們是什麼東西,我比你們都清楚。不要繼續沉浸在萬物靈長的美夢之中了。人類天生不配長命——終日拿未來做托詞之人,不配有未來。”
若木後退幾步,在近乎狂風驟雨風卷殘雲似的以言語刺傷葛清之後,他仰起頭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狂亂的雨絲紮在他暢快大笑的臉上,拍出一層濕潤的水汽,他就仿佛一棵高大的植物沐浴著風雨,沐浴著上天給予的灌溉和恩賜。
葛清望著他,在模糊的雨霧之中,針一樣的雨一點點紮透了他的衣服,一股徹骨的寒意從濕漉漉的腳板一直凍到了天靈蓋。
他感覺自己麵對的不是人,儘管若木的臉依舊是人類的臉,他的四肢和軀乾依舊是人類的四肢和軀乾,他鬢角那幾縷甚至是精心設計過的白發都透著活人的氣息。然而葛清依舊覺得自己不是在麵對人,而是在麵對樹木、神祇、自然和世界。
“主人,你的那些實驗、你的發現和研究、你的探索和好奇,最終會被你們人類變成一把可以裁剪所有不合心意的剪刀,你最終會被這些人剪碎,就像剪碎其他不合心意的東西一樣。”
“你可以對我說你不害怕這些,你可以說你在實驗室裡沒有人理解也可以救人,你也可以說這一切不過是因為你是一個變態,你隻是迷戀那些你們人通過我們血肉造出來的所謂知識。”
“但是,人類,渺小的人啊……”
“你做的一切,在更高更長遠的我看來,都是無用的。文明會毀滅,得勝的種族會更迭,浸泡在肉香與鮮血裡的贏家最終還是會倒在我們腳下,化成泥,化成肥料,化成我的枝枝蔓蔓。從萬年前到如今,從刀耕火種到水泥森林,你們總把自己想得太可怕了。”
“仙草即使被采光,害怕的也不是仙草,而是需要仙草的人。等到需要仙草的人死絕了,仙草自然會重新複蘇。”
葛清許久沒有說話,他靜默地肅立著,望著若木那近乎譏諷的笑容。
若木打開傘,走到葛清身邊,湊近了些許低聲說道:“我會吃了你的,就像今日吃了王列當一般。不過區區數十年,對我們來說隻是彈指一瞬間的事情。”
葛清有幾分心亂如麻,但是還是跟隨著若木緩慢走著。
兩人站在工作室樓下停住,葛清望著二樓透出光亮的窗戶:“我從前總覺得,自己能以人類的身份坐到不比那些修仙者差,是我能力的證明,我是家裡唯一能為所有人謀劃的人。小淼性格柔弱,她容易被騙,需要我為她做主。”
“然而,在今天,在這個雲夢澤,或許正在需要改變的人,反而是我……”
若木說話有些不近人情:“這件事情隻能怪你是人,倘若你有些其他天賦,有個仙骨,那麼無論如何你也不至於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就仿佛心有靈犀一般,二樓的窗戶猛然拉開,葛淼從裡麵探出頭來,看到樓下的葛清,驚喜得眼睛都瞪大了,朝哥哥急切地招招手,瞬間消失在窗口,腳步聲一路響著朝門口去了。
葛清有點感慨地望了一眼窗戶:“雖然在今日的雲夢澤,做人有萬般不好,但是我還有他們,還有我的家人。如果能有選擇的機會,我還是想要做如今這樣的人。”
說罷,他默默瞟一眼若木,著急地扶著樓梯上樓去了。
若木一時站定,大約是樹妖的習慣延續下來,他背脊挺直,許久靜止不動,浸泡在濕潤的空氣裡,仿佛正在生長。
天色昏暗下來,一輛車在不遠處聽住,還沒下車就聽到車裡傳來熟悉的讓人本能一陣刺撓的聲音:“長官,長官,我真的不知道!”
若木有點嫌棄地嘖了一聲,扭過頭去,就看到任長生從後排下了車,跟雪猊隔著車窗討價還價,“長官啊,你們怎麼能欺負小老百姓呢?這事兒我真不知道。不信,你們去問葛教授嘛!葛教授他們看著那個人掉下去的,那種地方我也不敢貿然下去啊!”
雪猊不為所動,一隻手從車窗裡伸出來:“兩周內來條狼氏總部做筆錄,保持手機開機,不然我們就上門抓你。”
條狼氏的專車絕塵而去,帶起一路水花。
任長生站在路邊,背影都寫滿了無語。
許久,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扭過頭就見到若木筆直地站在門洞前麵,仿佛一棵行道樹:“他上去見妹妹了?”
若木點點頭:“人到底是這樣,愛也好恨也好,迷茫也好踟躕也好,都是不徹底的,時間一旦變動他們也隨著變化。”
任長生走到他身邊停下:“沒辦法,時間對他們來說太珍貴了。”
若木沒有回答,隻是看著夜色中昏暗的街道:“經過這番昆侖之行,我現在總算猜到你是誰了。守夜人,你看到我把葛清推下去,現在你要重新把我人形燒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