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桃花臉上浮現些微的訝異:“我還有何處保留?”
她沒有回避卓無昭的目光,反問得坦然。
卓無昭也沒繞圈子:“爐子裡到底是什麼,你們從未提起。
“是怕我覬覦?”
他的語氣更像是失意,而非質問。
那雙望著餘桃花的眼睛裡少了鋒芒,藏著柔和的暗流。
餘桃花忽地有些怔忪。
這個人,和她見過的其他斬仙者都不太一樣。
正氣凜然的、道貌岸然的、邪氣逼人的、唯利是圖的、年長的、年少的……風姿不一,各式各樣。
可都不如他在眼中深刻。
明明看起來不近人情,心地卻軟。
明明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卻寂靜得像一捧雪。
他藏起了很多,也不經意流露出很多。
是無心,也是多情。
餘桃花忍不住,輕輕地歎了一聲。
“我並非疑心你。從找上你開始,這件事是遲早要說清的。
“隻不過,一切都還是猜測。”
她垂眸,幽蛇從指間冒出腦袋,似乎也在等她開口。
“師父曾經留下一件至寶,整體雖鍛造完成,但尚有缺憾。師父將其束之高閣,說是待時機成熟,自有它輝煌時刻。我和師弟驚鴻一瞥,也沒記得完全,現在想來,大概是拳掌護具一類。
“後來機緣巧合,師父請高人規劃圖紙,有意完善寶物,孰料讓沐英分心打斷。事情一拖再拖,直至‘神子會’改易,我尋了個借口去師父住處,發現那裡已經空空如也。”
餘桃花說到這裡,頓了頓。
她沒有抬頭,也就沒有讓卓無昭看見她的表情。
卓無昭是能猜到幾分的。
他等了一等,才開口:“也就是說,沐英發現了這件寶物,他想完成,以此重新拿下飛燕城。”
“我和師弟也是同樣判斷。”
餘桃花柔聲應著,又搖搖頭。
“可師父不會用人命煉爐的,絕不會。”
卓無昭沉默下來。
片刻,他道:“或許是沐英另尋他法。”
這是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
餘桃花抬起臉,望著他。
他的眼眸裡有她,也有遙遠的燈火。
“你再這樣看我,我會舍不得。”
餘桃花脫口而出。
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她咬了下唇,彆過了臉。
卓無昭卻還沒回神似的:“什麼?”
“沒什麼。”
餘桃花凝視著那一輪月。
月正中天。
長街上的熱鬨即將收尾。
“我們該行動了。”
她向他伸出手。
“我會告訴你,該怎麼做。”
大河依舊。
奔流的浪濤從高山來,傾向萬丈高岩。
積蓄的廣闊湖泊中,小小島嶼孤立。
餘桃花與桃花蟄自水下穿行而至。
梅開嶺下,無數蜉蝣漂浮,將之圍繞。
它們有的合成一團,一如植株、山石、鳥獸,在水底構成豐富奇特的景致;有的分散開,細細小小,肉眼難辨。
一旦發現外敵,它們又會化為一道殺機重重的防線。
曆年來,就有許多不知深淺的船隻、遊水者誤入,命喪於此。
依餘桃花所言,這都是沐英授意布置。她隻能借“花神娘子”之口,告誡附近城鎮中人謹慎下水,避免再多無辜犧牲。
卓無昭就被包裹在桃花蟄一隻透明觸手頂端,向後飄蕩著,看一路蜉蝣讓道,又再度聚攏成形。
由於身軀變得渺小,這一切都迷幻起來。
蜉蝣成廣廈,起落,翻折,與更宏偉的魚群交錯,光怪陸離,五彩斑斕。
他覺得自己甚至能被一條魚苗毫不費力地吞下。
轉眼,視野一暗。
如同穿過朔風呼嘯的山穀,腦袋裡嗡嗡轟鳴。
波浪與水色褪去,恍惚間,卓無昭感覺身體一重,一隻柔軟的手拉住了他。
腳下觸到實地的一刻,眼前也豁然開朗。
這是間沉悶的石室。
空氣裡彌漫著刺鼻的氣味,岩土極其乾燥、寸草不生。
餘桃花微微地皺起眉。
每次到這裡來,她都不太適應。
“跟我來,小心點兒。”
她提醒卓無昭一句,隨即鬆開手,向前方更熾熱處走去。
長長的石橋瘦成一線,底下黢黑,冒出點點紅光,又依稀聽得浪濤澎湃。
橋頭是一方被整肅過的平地,放置著諸多冶煉器物。
另外兩邊延伸出同樣崎嶇的石橋,通向未知。
這地方也像個無邊無際混沌中的孤島,獨自生著火花。
沒有燈,卻亮得刺目。
卓無昭看到中間一圈被青色的岩石圍住,像一口井。
“井口”已經赤紅。
即使隔了很遠,卓無昭也能感受到其中傳出的、灼人骨髓的熱。
另一台擺滿長短工具的巨大石塊旁,還有一人,身軀乾癟黝黑,嘴唇也是乾裂的。
在如此環境下,他竟是盤膝而坐,一副靜心冥神的模樣。
“你來了。”
他睜開眼,連眼白也是紅的,眼瞳反倒成了一圈黑,令人一望生畏。
他嘴上是和餘桃花說著,視線一掃,就落在了跟隨著餘桃花的卓無昭臉上。
卓無昭隻覺得瞳孔都被火撩了一下。
“就是他嗎?”
他問。
餘桃花點點頭。
那人徐徐地站起,朝卓無昭走來。
餘桃花突然上前一步,攔住了他。
“老三。”
她喚一聲,是有些冷冽的語氣。
“老三”停下腳步,目光仍鎖定著卓無昭。
“師姐,這不是玩笑。他若是做不到,四個人死,不如他一個人死。”
說著,他翻動手掌,帶出一塊刻成十二麵的晶石,隻剩下一麵還泛著亮光。
亮光在以極其緩慢的速度熄滅。
“今年的亥時三刻,是三百年來地心之火最虛弱的時刻,也是我能給你的,最後的機會。”
他按住餘桃花的肩,並不如何猛烈的舉動,卻讓餘桃花一步步讓卻。
他又頓住。
眼前不知何時,被一股冰冷的氣息正指。
沒有實體,但他能感覺到,那是不輸與任何利刃的鋒芒。
他目光沉沉。
無聲的僵持中,他那乾瘦軀體內火焰湧動,與周遭的熾熱呼應,變成看不見摸不著而鋪天蓋地的斧鉞,斫向脆弱的鋒。
他要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兵刃”得到該有的教訓。
——這無禮至極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