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天。
岐山域。
這座原本失落在歲月一角的古老陰山,終究是熱鬨了起來。
蒼茫的昏暗天空中,一抹劍光橫掠三十裡,倏爾遠去,後方一十三道光斑響徹虛冥,以肉眼都無法看清的速度逐殺而上。
太白引劍,百尺竿頭寸進,繞岐山而遁走,隻見那玄金劍光肆意遊蕩,與一道道無形的殺機碰撞,於幽天中不住地迸出裂空轟鳴來。
後方文武大員乘馭飛虎,會挽角弓如滿月,噪噪切切似疾風驟雨般拍落,筋弦霹靂之間,道道肅殺之意貫穿幽穹。
兩尊陰神真人間交手,自山南打到了山北,碰撞了百來個回合。
那層巒起伏的岐山間,青磚黃瓦的冥府群落連綿不斷,可縱使是太白劍君化身劍光千丈,勇毅國士掣神箭連珠,掀起光焰滔天,依舊難以摧滅這山中的一府一苑!
相反,冥府上下,一座座尚未倒塌的無主之苑,因外力碰撞,自發地籠上了層層光幕,殘垣斷壁之側,一道道鬼祟身影人立而起。
叮、叮鈴鈴
且聞得一陣風鈴蕩漾,冥府正中央的開闊天壇之中,似是有什麼東西走了出來,但不論是兩位陰神,亦或者各方枯木枝乾上停留的老鴞,沒有人能看得見那搖動著鈴鐺的厲鬼。
這至少是一頭紫府極儘的大凶,在那鬼鈴聲蕩漾之時,旁側陰靈但凡離得稍近,當即便要形銷骨散。
廢墟之下,有拘魂鬼,衣著襤褸、戴高帽,拖拽著一根烏青鐵鏈,這般厲鬼亦是常常遊蕩在幽天各處,收束著遊蕩在外的陰魂野鬼。
有餓死鬼、溺死鬼、扒皮鬼、無頭鬼……這一頭頭鬼祟從昏暗的冥府角落緩緩現出身形。
苑裡巷外,一雙雙陰冷的視線投來,著實讓人頭皮發麻!
幽暗的虛天中,有道道老舊發黴的草繩落下,那宛若在祠堂門口曆經了風吹雨打的草繩,密密麻麻,呈死灰之色,才自幽天中垂落,就有不少陰靈沾染上了其中不詳。
懸掛的鬼繩往那百般鬼怪的頭領一束,【嘎吱】之間,那一頭頭厲鬼便擰做了一道屍骨麻花般,垂吊於鬼繩上,隨著陰風緩緩搖曳……
“行了!”
太白寒光一閃,一劍斬滅七道意箭,破開那位桂花府丁刺史的逐殺攻勢,落在地上喝止道。
隻見這男子黑發披肩,眸若星辰,手提著一把儘是裂口與卷刃的劍器,方才與那南國刺史交手的百來個回合,二者沒有任何的留手,鋒芒相對,卻是鬥了個難解難分。
待得那刺史角弓失控,太白亦是飛劍卷刃,方才停手。
“你該擔憂的,不應該是如何離開這座覆蓋數百裡神秘界域嗎?殺了我,你也得埋骨在此。”
“有吾在此,更能替你分走諸邪祟的視線,不是嗎?”
“自去尋你的出路吧,本君要去找那位鬼郎君了結一下了!”
太白劍君將手中金劍一甩,五金精氣往那劍脊上蔓延,那原本儘是豁口的金劍,頃刻之間再度恢複原樣。
劍器,直者凶兵,莫為形之所累,隻需那一道鋒芒劍意,伴五金玄精氣堆砌,足矣!
這陰府詭譎,宛若一道生人禁地,若非是那“計都”過於陰損,他也不想冒著如此的風險,親入幽天之中。
好在,那桂花府刺史總歸還能算是個墊背的。
望向那縈繞著扭曲法意的漫天鬼繩,太白瞥了那威嚴刺史一眼,提起劍器便緩緩靠了上去。
他並不懼怕那丁刺史的襲擊,起碼這個時候,群凶環伺,這南國久曆朝堂的封疆大吏最懂得如何平衡。
便在暗處之中,似是紫府極儘乃至陰神的氣機都已經聚過來數道不止。
這座陰府,要活了!
丁刺史默然無聲,直將那角弓負往背後,右手輕搭在腰側刀柄上,矗立在風雷插翅虎的頭頂,望著那劍修動作。
即便是因那太白之故,他才掉入到這一方幽天禁地,但此刻,絕不是內鬥的時機。
陰府中一頭頭鬼祟已然聚集,光是這數量驚人的日遊大凶,便足夠二人費儘手腳,遑論那仍舊隱藏在幕後的人物呢?
太白則是快步提劍上前,他認出了那遠處的扭曲法意,那是獨屬於鬼母的氣息。
鬼郎君,計都,他就在那裡!
太白身聚劍勢,踏在這座冥府中,一步一步,好似整個人都要化作一座萬丈刀山一般,旁側無數的陰靈鬼祟,皆為此勢嚇退,道行稍弱的陰靈,即便是躲在廢墟之底,仍舊是難免被這鋒芒劍勢蕩滅。
然而,不待他靠近東山。
那令所有人都不得不忽視的街道上,一根臟兮兮的烏青裸足突然伸出。
砰!!
太白那矜高冷然的的身形,卻是為那鬼腳一絆,好一個趔趄側摔在地。
那神來一腳,非同尋常,就好像是某種一旦觸發便無法躲避的詛咒一般,連這般一瞬便起念頭萬縷的陰神真人,竟也無法反應,隻得生生摔上一跤!
“嘻嘻嘻嘻……”
地上的罪魁禍首再才收起臟兮兮的腳丫子,這鬼頭黑不溜秋,似是個半大孩子一般,嘴角咧至耳根,殘忍一笑。
待得太白劍君轉瞬而起,那小鬼頭已經極為機靈地溜入了街道牆側的狗洞內。
這是機靈鬼,遊蕩在岐山街坊之間的日遊大鬼,靠著各類偏門鬼咒而活,這不,岐山群鬼一開始就給太白劍君上了上強度。
太白這一俯麵摔倒,那彙聚如山的劍勢戛然而止,叫那後方沉默觀望著的丁刺史都忍俊不禁。
但便是此刻,四方蜂擁而來的大凶像是齊齊收到了暗示一般,道道不可思議的襲擊頓時便纏繞了上來。
丁刺史橫刀出鞘,直往身前一阻擋,當即便聞得數道哀嚎聲起,寒刀銳利,甫一出鞘便斃殺了諸多小鬼。與此同時,他那刀身、文武袖袍上亦是受到了陰冷的鬼祟襲擊。
這南國大員隻覺刀身上巨力傳來,連退數步後,那秋水橫刀亦是生生被刻印下了一雙烏黑的鬼手印來。
“哼!”
這員刺史眉心緊蹙,一聲輕嗬隻如春雷驚蟄,揮刀斬斷那自黑暗中伸出來的道道鬼手,不進反退,卻是單手反持橫刀,另一隻手取下八角破甲小錘來。
他竟自插翅飛虎身上直接躍下,悍然衝入了那幽暗的小巷之中,唯見其中真血真氣磅礴似天光,刀爪往來,擂錘痛擊,盞茶功夫便將那陰暗之中的鬼祟崩儘!
而太白這麵更是激烈,根勾魂鎖鏈自昏暗角落中拋出,道道蒼白的鬼手蘊含著玄陰氣息襲擊而來,嘶吼詭語與嬉笑之間,即刻便見劍光通天,一劍斬碎諸多鬼祟。
山場之下,有屍鬼背棺,那是十尺烏木玄鐵棺,以一根鐵鏈束縛在背,見得那劍君逞凶,屍鬼背上鐵鏈一鬆,極陰厚重的玄鐵棺材卻是如同炮彈一般,轟然飛射而出,正與那劍光碰撞而上。
這一擊,隻叫那劍光頓時潰散,太白劍君退至殘牆之上,撫劍而立。
“好恐怖的巨力!”
隻見壯碩如青屍的屍鬼緩緩走出,其身肌肉虯勁,宛若青鋼打造,赤裸著的胸膛無不彰顯著何為力量,其手臂上纏繞著極為粗壯的鎖鏈,那鎖鏈儘頭便是連接著那一座十尺高的烏木玄鐵棺材了!
【叮鈴鈴】伴隨影響著神魂的鬼鈴聲蕩漾,天壇中走出的無形厲鬼已經緩緩地靠近了太白身後;
“該死!”
太白立足還未穩,頓覺一陣毛骨悚然,一個縱身躍至穹天之上,這才驚覺他剛剛駐足之處,竟然貼著一頭無頭老鬼所在,那老鬼乾瘦,頭顱被斬,如同乾柴般的雙臂,一手杵著桃木杖,一手提著自己的頭顱。
若是他反應慢上片刻,那斷頭鬼便要以“換頭”神通,與他進行換頭,強行奪去他的道體了!
六天鬼神的神通鬼咒,太過詭譎,太過恐怖。
【滴答滴答】的雨點之聲響起。
又是一頭不知從哪座府苑井底裡爬出來的水鬼,翻過幽暗的街道,靠近了上來,其頭頂如墜花灑,汨汨滴落著渾濁的鬼水,所過之處,道道水窪存留。
若是仔細觀看,那水窪底,似乎有另有一方倒映的水鏡世界般!
而太白的正對麵,真正的目標出現了,那是一尊著緋色霓裳的女鬼,其鬼軀好似美玉雕琢,通透之餘,卻見其右手上生有一道不小的裂縫。
那是最開始時,太白所傷。
冥域岐山生如此動亂,鬼母也來了!
但那位鬼郎君,那未來的“計都”此刻仍舊不見身形。
“計都,你不是說,要本君進來陪你玩玩兒麼?你人呢?”
太白掣起金劍,卻是四向張望,尋找了起來。
但,很可惜,那位鬼郎君沒有任何的回應,他就像是一位充滿著耐性的牧鬼坊主,要看著來人與坊中鬼患一一碰撞之後,再來進行那絕殺的一斬!
即便是鬼母受這座岐山冥府的應召而去,他仍舊沒有現身。
呱呱呱……
群凶尚在窺視其氣息強弱,那幾頭人麵老鴞卻是早已經直接開始了襲擊,一頭頭翼展數丈的冥羽綻開,燃起幽冥之焰火衝殺上前,其紫炎最是燃魂,其爪牙最是剛硬,伴隨著那惹人心神不寧的報喪嚎叫,直接與兩位陰神進行了貼身的搏鬥。
六七個回合下來,立時就有兩頭骨甲老鴞暴斃。一者為丁刺史投錘擂爆了腦袋而亡,一者為太白劍光一刀兩斷。但人麵鴞太多了,體型最大的三頭老鴞,真能依靠著骨麵爪牙與陰神的劍氣碰撞個有來有回。
老鴞怒嚎引燃了戰場,諸多大凶又哪裡還有停留的?
無形的鈴鐺聲蕩漾而起,宛如遠古宗鬼祭祀儀軌時天鬼主持的賜福。是的,它就是那一道賜福鈴聲成孽……
那鈴聲一起,立時無差彆的襲擊著場中每一位陰陽二世的生靈,這鈴鐺聲震蕩神宮,定住元神,鎖拿肉身,竟是要將岐山上那無數的陰靈統統禁錮收束。
來自古老時代的祈福,其聲嘶啞、詭譎、陰森卻又透露著一股眷戀與慈愛。
願我天都族裔,陽壽不損,五穀皆豐;
願我岐山之眾,陰壽連綿,萬世不休……
那是已證駐世長生的陽神天鬼對自家血嗣少有的慈悲。宗族時代,一族血裔覆蓋諸府,甚至得有千萬餘人,降下這般恩眷,便是陽神,也得折損修行的!
天鬼的賜福成孽,它該叫什麼鬼呢?
“這,竟然是一座尚未損毀的六天陰山、天鬼宗族!”
心頭閃過一絲明悟,太白的麵色驟變,口中太白玄金劍丸一吐,以劍意破開那鬼祭,掣起劍光直接就要遁走。
諸多厲鬼大凶看似各有恐怖,實則皆是無主,看似齊齊圍攻,實則互相乾擾,如此,他也不是不能趁此機會退去。
或許,向十一曜中的木曜歲星請一尊替命巫傀以製那“計都”的咒殺之術,也未嘗不可?歲星專修巫神之法,他該製得住的!
太白暗自驚詫,當即起了退走的心思。
可真有那般容易嗎?
屍鬼非陰鬼,這負棺屍鬼渾然不受那鬼祭之音的影響,以幽冥鎖鏈拖拽著玄鐵烏木棺便是狠狠砸落了下來。
鬼母亦是掙脫了鬼祭的影響,右手一抬,天穹中立時便垂落道道草繩,一一掛向太白,著那劍氣一擊斬斷,蘊含著扭曲鬼林之意的草繩卻是斷而分化、越生越多,沒過多久便彌漫了整片天際,將太白與丁刺史又籠罩入了鬼蜮中。
那斷頭鬼卻是突然停止了動作,他並沒有抗衡得過那道恐怖的鈴音,一道莫名的意誌仿佛入駐了它的身軀。
是那隻宗族天壇中的鬼,它成功的奴役寄生了斷頭鬼!
這頭厲鬼並未迷茫多久,轉過身來,僅僅是將視線投到了太白身上,這位劍君便突覺脖子一涼,險些以為是那“計都”又動手了。
“原來是換頭鬼?”
“哼!”
太白遁光受阻,隻將那劍丸一祭,玄金劍光延生千丈,一化為百,似是驕陽橫空,將那無邊的劍芒傾泄而出,無差彆的貫穿了這鬼蜮中所有的存在。
再與那遠處風雷飛虎上的南國刺史對視上一眼,二人皆看到了對方眼中的一縷退意。
看來此處,是真留不得了……
二人相視間,正欲暴起將這未完全收縛的鬼蜮破開之際。
如桅杆般大小的靈幡與哭喪棒先後落下,連帶著這座鬼蜮一擊碾碎,將駐足在鬼蜮中的兩尊陰神砸的倒飛出十數裡地去。
“呃!”
太白一聲悶哼,卻是正正吃了那“馬麵靈”的一擊,報喪靈幡好似門板一般連帶著劍丸劍氣裹起一砸,直接將他那一身劍氣淬煉了百年的劍骨都給悍然震裂。
遠處丁刺史尚好一些,躲過了那道襲擊,但其座下插翅飛虎被“牛頭屍”的哭喪棒一砸,頃刻便爆作一道虎符,卻是短時間內再也無法動用了。
“這哭喪棒,對豢靈竟如此克製?”丁刺史暗自心驚,卻也無了言語。
天鬼殘軀攜天鬼斷旗寶兵,隻一擊,便讓二人跌落險境,他等可不是太一道的真人,也沒有上品寶舟供他等逃遁!
唯有那身合冥府禁製,登上了最高層閣樓中的黎卿看的最是心驚。
他看到了六七頭日遊鬼祟,各類詭術神通的巧合搭配。
如此諸凶環伺之局,但令這兩位陰神跌入險境的最根本原因,便是從最開始,兩位陰神就中了鬼遮眼。
二尊陰神真人靈識蒙蔽,對將要到來的威脅失了防備,失了敏銳,以至於“牛頭”“馬麵”襲來毫無應對!
“唉!這岐山諸宗鬼神通配合,詭譎無解,猖道,也該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