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
臨淵山。
距離天南觀下山滌蕩天南已經四載,西莽屍窟於兩年前便被鎮壓,如今正被天南敕伐院納入掌中,要以其煉作一座“歲墳福地”。
西南三十六大方妖山、七十二小方妖寨儘為臨淵滌蕩,那於深山中苟延殘喘的古妖與尹祖約定,劃界一千八百裡,遠避西南。
南部土司,為天南律令院首威逼利誘,將那毒蠱司中半出陰神的老祖師勸下山來,施以財、權、色三誘,吊著其胃口,行走於天南和清平二府州邸間,欲在西南開一座旁門五毒道統。
休管他是真安樂還是假享福,總之,絕不再叫這老家夥長居土司之內搞事情了。
天南府從未有過如此安定的時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而此刻的臨淵仙頂,五院的院正們齊齊彙聚在這正殿之上,伴隨著仙頂上晨鐘蕩響,這些一元炁道的紫府道人們紛紛開始朝拜晨霞,吐納紫氣。
臨淵山道統之所以名“觀”,便是源於這師徒同門共授修行的規矩,修教哪一院哪一堂,每逢旬日,定要同聚此處修行。
也唯有拜了師後、能被師尊帶著上仙頂修行的道人、道途,才算是觀中核心人物……
霞雲流蕩,紫氣憑生,直至高天之上大日真精冒頭,諸道這才納氣收功,當然,也免不了開始商討起觀中的庶務。
“對了,觀主師兄,昨日有雲書自東海來,言道海外出現了一名練氣門人,在那海外澎國現身,辣手斃殺了一位當地的紫府修士。”
“此人,似乎姓黎?”
一位著紫青山紋道袍的男子突然想起了什麼,右手翻轉,將一張傳書托在掌心,著法力一推,送到觀主身前。
這是觀中這兩年來最炙手可熱的紫府上基院正定山道人。
昨日他在山中收到一封來自東海的信紙,正想著帶來給觀主過目。
“黎姓門人,斃殺紫府?”
“哪位的弟子?”
“咱觀中似乎沒有這般的人物啊!律令院真傳黎化邕,昨日看他還在外務殿中編寫《五律竹簡》呢……”
臨淵仙頂此刻紫府十餘人,加之殿外的真傳弟子、親傳門人,統共也就這十人,哪裡有什麼黎道人!
恐怕是什麼人犯了大案,套用天南之名吧?
“真是的,一年多前,外院失蹤的那位你們忘了?那位可正就是姓黎!”
待丹器院的一名紫府老道點出名來,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紛紛將目光投到大院首身上。
這一個個淨是渾人!
紫府道基,三元合一,過目不忘隻是等閒,他們哪裡是什麼忘了?
分明是一唱一和的,將此事推回到萬法院白尨大院首身上!
畢竟那位鬼郎君,可是大院首當初誇言要留下的,也是他一直在看顧著。
隨時都可能失控的日遊鬼祟,這可是諸多紫府道人中誰也不願、不敢接的差事,一個個都恨不得避開那鬼郎黎卿!
“真是他嗎?天都外海的澎國啊,那可是真夠遠的。”
“他的身邊有什麼人?或者可有同夥?”
大院首眉頭一挑,連出三問。
那一年半以前的變故可真是刺激到了白尨,他立下海口要扶持看顧的鬼郎黎卿,無聲無息的就消失在南國,一兩年來是杳無音訊!
甚至,連口信都沒有留下一道。
誰知道你到底是叛門了還是出走了,亦或者沒能扛得過那鬼母的失控反噬而身死了呢?
“並沒有提到,隻是東海來了消息,說有這麼一名與我天南練氣道有關的道人。”
“外海離我天南三十餘萬裡,練氣境的道徒根本不可能在兩年內橫跨如此距離……”
天南觀主陳槿搖了搖頭。
老祖將壽儘,他與白尨大院首在接下來的時間內恐怕將要麵臨極為不菲的壓力。
觀中既沒必要、也不需要對那黎卿有太過劇烈的壓迫和要求,依他看來,順其自然便罷了!
“這樣啊!”大院首瞳孔微微閃爍,倒也再無了言語。
三十餘萬裡,真的是太過遙遠了,遠到足以令他那心頭微起的波瀾再度平息下去。
這觀主環顧諸道,卻是下了定信。
“道統依存,守望相助,是師門,是道場。但絕不會是非得將每一個人都束縛在這山上的,那容不得絲毫逾越的所謂規矩。”
“此話適用於你們每一個人!”
“黎卿天生富貴,鬼母青睞,多是姻緣而非凶險,他應當能處理的。”
“知曉他的音訊就行了,讓在東海道的人看顧著點,待得他回歸南國後,知會上一聲便可!”
陳槿看得最是清晰,尹祖眼看不用數載就要坐化了,天南多多少少會亂上一陣,這已經足以令他等焦頭爛額了。
先前尹祖以勢壓人,強壓白骨道,種下的因,在尹祖坐化之後,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太好的結果。
且待天南穩住了,再去尋黎卿歸山,當才是少了些糾葛。否則,那平白背了口大鍋的嶺南白骨道,真要當場急眼……
天南觀約莫知曉了鬼郎黎卿的蹤跡,但以這一任觀主陳槿那無為治世的態度,亦是注定了不會有太多的乾預與壓迫。
無為而為,方善成事!
而,此時的天都外海。
離墟洲。
有道人身披錦色雲袍,從虛空中踏出,下一瞬,紫府道基境的氣機渾然衝上三霄雲層。
內外周天之間,諸氣交感,那變動的元氣頃刻便在仙城上空攪亂了風雨明晦之氣,使之那白日聚雲,雲中含雨,雨外生風,異象變化可謂一波三折。
於幽天之中紫府登基,黎卿那內周天中萬氣勢必要與這天都大地來一場合乎大道律動的共鳴。
這是一元炁道練氣之士必須要掌握的,掌諸氣之變,方能窺得一角天心。
莊園中六氣縈繞高標,燭龍盤簷而長吟,道人一步落下,直教那圍繞在莊園校場中,正整備著飛舟諸禁的遊俠道人們紛紛抬起頭來。
裴管兩位船尊手上動作亦是當即一滯,二人四目相對,皆能在各自眼底看到那份難掩的震驚。
這黎……道友,自七星閣一行回來後,閉戶數月,果真是再也壓製不住晉升之機了嗎?
可……好生年輕的紫府道人啊!
隻觀那黎君的骨齡,怕是才剛剛及冠不久,你道是怎樣一個道統,才能培養出如此絕倫的門人弟子?
燭龍破開常日的束縛,一個盤旋升上高空,若赤龍逐日,橫雲蔽空。
周天諸氣共尊之間,有道人飛升而起,一步一步地踏在那無形虛空中,驚起穹天波紋蕩漾,有如飛身托跡之相。
不需片刻,“燭”再追逐而上,六冠龍首一點,將黎卿托起,負雲氣,入青天,遨遊九天無所倚!
龍之屬,上翱青冥雲氣,下遊無垠滄海,居群山亦懾萬獸,豈有聞:日日蟠簷伏脊之蒼龍乎?
“燭”至天都外海以來,受縛於一室一居,正合今日黎卿入紫府,一元氣動,萬氣交變,又怎不是知其心意,得跳脫樊籠之感?
赤龍逐日,舉霞縈身,擊雲海,蕩滄溟,北入雲天萬裡,南遁離墟海沿,肆意至極。
此刻再看“燭”,餐藥餌、服龍璧,六瓣龍首似丹冠,金目威儀,赤焰紅鬃,遍體的朱砂鱗片下,亦有紫氣紫紋常顯,其體愈堅,爪牙愈利,已是初顯崢嶸……
南國六藝書禮樂禦弈射,其中禮禦最為上者,龍馭上賓,是謂最上品的登天之禮!
修得經天緯地術,收束偉力加吾身,垂觀天都負法地,俯瞰五海四瀆形……
黎卿從未有過如此的暢快,禦龍巡天,俯瞰山海,那更上一步的念頭愈發強烈了。
且先定個道標,於紫府絳宮出陰神,摘一個真人之名,取一道八百載長生,亦是極好。
這麵黎卿晉紫府,巡天三輪,氣機不斂,可稱得上一聲意氣風發;那麵玄股仙城中諸多離墟修士亦是齊齊為之側目,很快便有執法道人支起飛行法器,為芭蕉寶葉一扇,再點上道兵一十二名,逐上雲天。
“哪來的道人,豈不知這玄股仙城百裡為界有禁空律?竟如此高來高往,目中無人。”
“若說不出個理由來,且拘了你,入仙盟關上幾日……”
那執法道人披七星法衣,掌壓一柄五尺法劍,立於芭蕉寶葉上,化青光而來。
黎卿此刻正是少年成道日,意氣風發時。
那離墟洲下突有遁光升空,叱喝之言響徹海天,正正是打斷了他的心緒。
他卻也不惱,隻是嘴角弧度輕勾,右手拍在燭龍首,那赤龍擺尾,一個轉首直上瓊霄,當是叫那飛來遁光吃了一嘴的尾風。
一為赤龍輾轉高入雲天,一是青光逐尾餘慍不減,二者於那離墟洲上展示了一道飛來逐往之像,令仙城修士瞥見,留下一道滿城喝彩!
“哈哈哈,倒是春風得意馬蹄疾,黎君如此,豈不暢快?”
裴道人挑眉遠眺,負手指向雲天,轉身便與麾下兒郎們笑談囈語。
海上豪傑、東海遊俠,怎不偏愛如此犯禁之舉?以意氣為榮?
於是,那赤龍與青光高來逐往之際,下有朗笑之聲道道,諸多遊俠道人稱讚不絕。
仙城之外,飛燕法舟展翅而起,垂翼遮雲,似是一隻真正的飛燕掠過雲海一角,飛速的靠近黎卿等人。
“黎君,走了,入方丈去咯!”
飛燕法舟降下一角,紡錘形的結界裂開一道口子,慢下遁速來,正於那虯龍下方十數丈處,兩名豪俠升起雲幡,喚向黎卿道。
這是曾與黎卿在那場海鬥上同曆過生死的豪俠,言辭之間也少了幾分對紫府的敬畏,多了一分同道的自由。
眾人等這位黎君已經數月,如今黎君道業有成,他等高興,但也該是北入方丈三仙宗的時候了。
至於仙城的執法隊?哈哈哈,管他作甚!
那嬉笑呼擁之言,當即便讓黎卿輕笑搖頭,亦再無於那執法道人玩弄遁光興趣。
他怎會不知曉,這一個個好事兒遊俠兒都等著看他施法將那執法道人打落雲頭呢?
“來了。”
且看那道人側立於虯龍之首,於含笑間右手翻轉,修長細膩的手掌朝下一壓,頃刻便是五方法印、六道魂籙齊齊鎮下。
隻在那七星道人的視線之中,那隻大手驀然間便像是化作了五座背嵬高峰鎮落,磅礴的道韻幾乎生生禁錮住了他周身數丈的空間。
小神通五嵬挪移大手印。
此術他倒是有所聽聞,南國的太嶽上形宗、三皇大道宗皆有此神通的隻言片語傳承,是一門很不錯的道法。
然而,當那道似是五方嵬峰般的五指落下之後。
突然。
又有六道鬼畫符般的籙文,自那五峰之頂垂下,每一道鬼籙含有一十四字,鬼畫符間以未知的規律排列作不可直視之狀,如同陰司中的六魂幡一般。
這七星道人還未敢抬眸去看,卻仍舊是著了道。
“……”
隻在這一瞬間,這道人與芭蕉葉上的道兵們突然就像是失了魂一般,滲人的涼氣自腳底板直衝天靈而上,隨即入侵整副身體之中。
轟砰!!
在那穹空法舟的嘈雜暢笑之間,無人操持的芭蕉寶葉斜斜墜落離墟岸灘,其上承載的道人、道兵齊齊栽倒在地上,摔了個四腳朝天。
至此時,這七星道人一個翻身起來,再望向穹空,唯見那一艘飛燕寶船已經撐起結界,升上了雲海之中。
“他,到底是何人?”
“那……”
這名仙門紫府眉頭緊蹙,縱觀有關那一名青年的記憶,隻有數月前,七星寶閣中的一場鴻門宴,他似乎在那裡見過此人一麵?
新晉的紫府,如此詭異的神通,幾似遠古的招魂術。
真混賬啊!不知又是哪家的真傳子跑來了外海撒野……
而此刻的玄股仙城七星閣上。
七層雲閣之頂。
有垂暮的老叟,威嚴的男子,張揚的青年,三名長相氣機酷似的道人,呈“山”字的序位同坐在雲台中。
這三人猶如三座大山,最中間的黑山垂暮,日光照下的影子完全顯露出了他的瘦弱與老朽。
那衰竭的氣機預示著這位九長老啊,他幾乎要走到生命的儘頭了。
左側的威嚴中年人,日映其影有如太嶽,正是如日中天之時,他是老道叟的親子之一,是紫府上基境的七星閣法師;
右側的年青人,蓮花著冠,其影張揚,有如黃山般奇峻,雖尚含幾分稚嫩,但已經有了幼虎之壯。
他是九長老的最小的嫡孫,那蕩海將軍汪侯便是隕於他的手下,麾下半隻船隊也儘歸了其麾屬。這是老道叟為孫兒鋪的路,添得一份大功勞……
這是七星閣“九長老”一脈祖孫三代的縮影。
“我死之後,宗門中或許會重推序列第九的長老,或許也不會再有九長老之職了。將來想不想、有沒有那個能力爭這個位置,那也就看你們的了!”
“這玄股仙城與刹墟海市傳給你父子二人。但你等須得謹記,這是老夫留給你二人在今後道途上的助力。”
“有這麼一點就夠了,要常知足!”
“老夫出方丈仙洲一百六十載,在這離墟洲,納列十七國之珍財,聚外海天都之富貴。所行所舉,皆為三代長生之資也!”
“你二人,切不可被那紅粉骷髏、膏腴毒蜜迷了心智啊……”
七星閣的長老序位,從來不是他能左右的,能者上、庸者下,僅此而已。
珍寶財務,權勢滔天,可那又如何,天下豈有不衰之大勢,世間又何曾有不變的權術?
這老道叟望向天邊雲海,耳邊傾聽著海鷗與禿鷲的爭食,又縈繞著市井中的討價還價。
突然,他昂起頭來,瞳中似是有神光凝聚。
那穹天上,少年道人意氣風發,登天禮,龍馭上賓,肆意巡天三輪三幕,麾下赤龍逍遙吟,隻手鎮落七星子,四海豪俠儘稱心。
年輕啊,真好。
他也曾是如此,在那方丈之地,出類拔萃於諸道同門,引領一世,遨遊四海於天都,他也曾紅顏知己入懷,肆意狂狷多栽!
這一刻,往事流露於心頭,他居然也想家了,他好想回到當年入道時搭建的茅草屋中坐一坐,他想看一看昔年與師姐師弟們同栽下的春梨木……
“兒啊!將我葬回宗門吧,把我的一縷白發掛在茅屋前,骨灰掩於方丈仙洲的隨意一隅就好!”
老叟倚靠竹椅,無力卻又緬懷的閉上眼睛,腦海中滿是回味著那張揚的年輕道人麵孔。
他可,真像老夫當年啊!
世間人來人往,修者無數,有人從此處出發,登臨那天都大地真正的戲台。也有人回到這裡停下來,休憩,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