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月樓內樂音靡靡,歌舞升平,雅閣卻與之不同,稱得上清靜。
每一間的四腳香爐內都燃著清神濕香,香氣嫋嫋,沁人心脾。
連樓內聒噪也似掩在了香霧外。
和戚世隱半個時辰前進去後再沒出來的那間對著,二樓西首的這一間內,雲侵月正十分不雅地敞著腿,箕坐於案後。他一手拿折扇支著腦袋,另一隻手翻著麵前長案上散亂堆疊的紙張文書。
午後易困,一邊翻,雲侵月一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隻是這個哈欠還沒收住,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
隔著屏風,如清玉擊竹的聲線低低響起。
“守住戚世隱。在他出來前,不許任何人進去。”
“是,公子。”
房門關上,有人進了屋。
望見屏風後那一角雪白衣袍掠出,雲侵月收住哈欠,一展折扇,靠進坐榻裡。
“竟能和戚家長公子那樣的金石疙瘩談上半個時辰,謝琰之啊謝琰之,我看你離得道成仙不遠了。”
“無他,精誠所至。”白衣公子行止從容,落座也端方淵懿。
一番嘲弄硬生生被擰成了誇讚,雲侵月嫌棄地拿折扇掩住了鼻子:“完了完了,如今連戚家金石也成了鎮國公府門下走狗,大胤還有你搬不動的山麼?”
“不必套我的話。路見不平,略移木石,何來搬山?”謝清晏斟茶自飲,“至於戚世隱,他為國為民,獨不會為王公貴胄。”
“為誰有區彆嗎,不一樣要做你手裡的刀?”雲侵月撇嘴,“所以這蘄州之事,就算是與他談定了?”
“人證、口供與物證皆已交由他處定,此刻他正在東閣比對。待核查無誤後,他自會整理條陳,以大理寺之名上呈,奏請將賑災銀案與蘄州舊案並案處置。”
雲侵月摸著下巴:“大胤朝中人才濟濟,你怎麼就挑中戚世隱了?”
“適逢他查蘄州舊案,牽扯出蘄州一丘之貉的貪墨案,再合理不過。”
“嗤,少糊弄我,”雲侵月道,“若沒有你的人在朝中運作,大理寺那麼多官員,蘄州舊案又怎麼會輪到他頭上?”
謝清晏猶若未聞:“茶不錯。”
雲侵月也不在意,吊兒郎當地拿折扇敲著手心:“雖說戚世隱的清正名號在上京是有口皆碑,但大理寺這地兒也不缺愣種啊。所以我猜,你多半還是看中他慶國公府的家世背景?”
“……”
“戚世隱過繼在慶國公府大夫人宋氏的名下,是嫡長子不說,論親緣,當今皇後是他姨母,二皇子是他表弟——這般了得背景,便是那蘄州刺史背後真有厲害人物,也不敢妄動他,對吧?”
謝清晏放下茶盞,終於開口:“有宋氏皇後撐腰,確是了得。”
那人聲輕似溫柔耳語,眼眸卻掩藏在低覆長睫之下,看不分明。
“是啊。如今大胤外戚裡,宋家若稱第二,何人敢道第一?安家也比不得。”
雲侵月搖著扇子,冷笑:“可憐安太傅一把年紀,還要為三皇子這個外孫奔走東西,不就是想保安家——”
話聲戛然而止。
須臾後,雲侵月神情微妙地看向對麵的謝清晏:“之前我就覺著,你似乎對賑災銀案的幕後主使是誰十分了解,如今甚至要用二皇子身邊的人作刃……莫非,此案與安家甚至三皇子有關?”
話間,雲侵月不自覺坐正了身,死死盯著謝清晏的反應,試圖看出些什麼。
可惜令他失望了——
那人眉眼間如輕羽投淵,不見波瀾。
“案子既已交出,便與我無關,雲三公子有什麼想知道的,去問戚世隱便是。”
“……”雲侵月氣笑了,一拍桌案上成遝的紙張文書,“你要真不管,這些從蘄州來的追殺者身上扣下的往來書信算什麼?那個被你藏在山莊養傷的蘄州少年又為何不一起交給戚世隱?”
謝清晏被拆穿也懶得再遮掩:“兵行兩路,自是以正合,以奇勝。”
“我不愛聽你行軍打仗那一套,”雲侵月擺手,“說人話。”
“戚世隱為人過於清正,難辟蹊徑,”謝清晏回眸,似笑非笑地望雲侵月,“有些歪門邪道,隻有雲三公子這般人物才能思慮周全、萬無一失。”
雲侵月:“……”
雲侵月:“?你彆以為我聽不出來你在罵我啊!”
謝清晏望向雲侵月麵前桌案:“可有收獲?”
即便不太情願,雲侵月還是捏著鼻子認了:“雖然書信裡沒有明提,但我推測,他們追殺那少年的目的除了滅口,還要取走他身上什麼東西。”
“證物?”
桌上有盞香燭,火苗盈盈,謝清晏思索間,像是無意識地拿指腹蹭過。
雲侵月也點頭:“還是能隨身的厲害證物。”
燭火燎過指尖,灼痛之意瞬間蕩遍周身。
然而謝清晏卻像無覺,抬眼:“既被追殺,他為何朝上京來?”
“不是走投無路的話,那就隻能是來上京告禦狀……”
雲侵月眼神忽驚——
“那少年帶著賬本!”
“賬本。”
兩道聲音同時落地。
房內闃寂。
“難怪,難怪他們要對這少年如此不計成本,千裡追殺……”
就在雲侵月興奮難抑時,房門外傳來的熱鬨動靜蓋過了他的話音。
“既是雲三公子包的二樓雅閣,我有何上不得的?我和他可是拜把子的交情!……什麼外人,你懂個屁!雲三那是我義弟!”
一個明顯帶著醉意的男子嗓音響徹樓內,猶如公鴨淒厲:
“雲三!雲三!你在裡麵嗎雲三?”
“……”
房內,雲侵月嘴角抽了抽。
謝清晏略微挑眉:“你義兄?”
“你義兄!”雲侵月下意識罵回去,跟著苦瓜臉,“怎麼忘了,這倒黴玩意兒天天泡在花街柳巷裡,我今兒就不該進招月樓。”
謝清晏:“上京子弟?”
雲侵月歎著氣,起身往門口走:“平陽王府嫡次子,上京第一紈絝,淩永安。”
話聲未落,又一嗓子傳入房內:
“……恭喜個頭!誰要娶戚家那個醜八怪!老子要退婚,退婚!!”
——
“退婚?”
慶國公府,西跨院一角破敗小院裡。
紫蘇聽見衝進院裡的連翹的話,麵無表情地直起身:“誰傳的。”
連翹剛放下懷裡摞起來的醫書典籍,上氣不接下氣地:“有本書掉、掉在了馬車坐榻下,我去撿時聽,聽到雜役議論。”
“當真是淩永安?”
“……”
連翹虛靠在廊柱前,好半天才順過氣來。
她臉色仍通紅,不知是跑得還是氣得:“全上京都知道了,哪還有假?那淩永安在招月樓喝醉了酒,當眾敗壞姑娘名聲!外麵都在傳,說姑娘貌似無鹽、醜陋至極,他還、還當著那麼多人的麵——鬨著要退婚!”
“他想死嗎?”紫蘇捏緊了拳。
“這不是好事麼。”
“哪裡好——”紫蘇驀地停身,皺眉,“姑娘,您何時醒了。”
“院裡動靜,我想不醒也難。”
戚白商慢吞吞邁出房門,見兩個丫鬟麵色俱是驚怒,不由莞爾:“來京路上,不喜這樁婚事是你們,怎麼現在…又反悔了?”
“那當然不一樣呀姑娘!”連翹急了,“若是被退了婚,還是被淩永安那樣聲名狼藉的狗東西這般鬨著退了婚,以後姑娘還如何議親?上京哪家還敢迎姑娘入門啊!?”
“那便不議,做個遊醫。”
“姑娘!這可不是玩笑的時候!”連翹惱得跺腳。
紫蘇卻看出什麼:“姑娘不意外?”
“嗯……還是有些意外的,”戚白商輕頓,“退婚來得如此之快,我沒準備好呢。”
連翹一懵:“姑娘早就料到了?”
戚白商未答,紫蘇則想起了白日入府時,自家姑娘那句若有深意的話——
【你說,淩永安若聽了今日府門前的流言,會作何反應?】
紫蘇若有所悟。
“事不宜遲,”戚白商道,“帶上藥箱,出府,去招月樓。”
連翹大驚失色:“那可是花樓,姑娘去那兒做什麼??”
“自然是去……”
戚白商輕眨眼,翩然似笑,“求他憐我,不要退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