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內,照舊是燈火通明。
書案前後,父女二人再一次相對而坐。不過比之眼前這人的恍惚,安寧本人倒顯得格外自在些個。
總之,半點不像是處理了一番戰亂,甚至親手殺了好幾人的模樣。
這會兒甚至還有心情品嘗宮人新沏上的茶點。
而反觀另一人:
許是方才受到的打擊太過於大,一直到這會兒,趙禎尚還有些回不過神兒來。
整張臉說不出的灰白。
一直到安寧手中茶水已經用過了一半兒,這人方才緩緩抬頭,開口便帶上了幾分沙啞:
又似是探究:
“爹爹竟不知,什麼時候竟是連身邊之人,都成了福康你的附庸……”
堂堂官家,竟是連身側親近之人,什麼時候生了異心都尚且未知。
試問,這天下,還有比他更為無能的官家嗎?
思及方才那一幕幕,趙禎眼中不覺多了些自嘲:
抬眸看著眼前之人,安寧緩緩放下手中茶盞:
“不,爹爹錯了,方才那些人,如張大官,從來都並非女兒之人。至於方才之所以如此……”安寧輕笑一聲:
“不過是因為彼時這些人心下再明白不過,得罪爹爹你,未必會丟掉性命,但若是不幸得罪的是女兒我……”
“那或許就不僅僅是身家性命了!”
迎著對方驟然灰暗的麵容,安寧複又輕笑,目光沒有絲毫避諱道:
“其實若說這一點,爹爹您早該明白的不是嗎?旁的不說,隻瞧我那幾個至今活蹦亂跳的幾位妹妹不是再明顯不過了嗎?”
話音落,趙禎麵色複又一白。
顯然似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回憶,此刻素來儒雅溫和的臉上,難得多了些許沉痛與深深的懊悔……
知曉對方必是想到了幾個早夭的皇子,這才心神劇痛,悔不當初,安寧輕抿著茶水,心下卻是不置可否。
既知如此,早乾嘛了呢!
誠然幾位妹妹能保到現在,多虧這幾年在她手下太醫院愈發精進,不敢有絲毫懈怠之故。
但小兒家家,尤其是本就體弱的小兒,顯然同日常照料的精心程度同樣也是分不開的。
但這之前宮裡是什麼情況,旁的不說,官家禦膳裡有石子,宮人笨手笨腳將熱水灑官家身上,這種奇葩事都能時有發生。
最令安寧無語的是,娘子們多用個橘子,嬪妃間私下裡說的悄悄話,不到區區半日,都能傳到宮外大臣那兒。引得一眾禦史言官逼逼賴賴。
簡直奇葩到曆朝曆代,說出去都險些沒人信的程度。
可見當時宮闈鬆散到了什麼程度。不管清肅宮闈,賞罰分明對幾位小皇子公主們有沒有用處。
在安寧看來,哪怕隻有一分可能,為了自個兒孩子,一條條新生的小生命,好歹也得嘗試一番吧!
哪怕為了自個兒呢,這種皇宮住著不覺得不安全嗎?
結果這人可好……
算了!安寧複又抿了口清茶。
父女間短暫的沉默過後,還是對麵趙禎率先開口道:
“今日之事,本就在你的預料之中,甚至之所以早前對那些人步步緊逼,也都是為了今日……”
見安寧沒有否認,思及早前那一具具屍首,趙禎眼中複又多了沉痛之色,緩緩合上眸子。
良久方才沙啞著聲音道:
“為什麼?”
“明明隻要再等等,再等等,待爹爹百年之後,這個官家之位遲早會是你的,甚至那些朝臣,日後以你的手段,徐徐圖之未嘗不能和平解決。
為何偏偏要用如此激烈殘酷的手段?平白傷及許多活生生的人命,甚至連骨血親族你……
唉,福康,你就那般等不及嗎?”
為此甚至不惜以諸多人命為棋。
說這話時,趙禎語氣不覺帶了些許沉痛之色。
沉默片刻,安寧方才起身,透過窗紗目視著外間正不斷忙碌著的灑掃宮人。
暮色中,原本清悅的聲音也帶著些許輕薄:
“爹爹,旁人都道您仁義至極,縱使於身旁一身份卑微的宮人內侍,仍不忍有苛責,於朝中眾士子大夫更是寬容忍讓。”
“可是爹爹,您的仁德和寬容難到隻是對著這些人嗎?”
“在戶部這些年,女兒其實沒少翻閱戶目資料,單看這兩年,我朝總戶不過一千兩百萬餘戶,成年男丁尚不過兩千萬左右,然而光是被“征募”的流軍便有足足一百二十來萬。”
也就是十幾個人中,起碼有一個是無田產,無私業的流民,社會不穩定分子。
“人口增長,然每年征收到稅務的良田數目更是一年比一年少。”
這些田產最終又是到了誰的手裡?
就這,每年朝中官員數量還在急劇增加……
“徐徐圖之,嗬!”安寧輕笑一聲。
“爹爹您身為官家不會不懂,朝中黨派傾軋一旦開始,政策朝令夕改,最後真正受苦的會是誰?”
“還是爹爹您覺得那些已經吃的滿嘴流油,如今卻還要行謀逆之事的黨羽可憐,卻不覺得被這些人壓迫至深仍尤不知足的普通百姓可憐?”
“當然了,最重要的是,於女兒而言,能一杆子打儘殺儘,又為何要費力氣徐徐圖之……”
“你……”
轉頭迎著對方看似沉痛的目光,安寧複又輕笑道:
“爹爹若是心疼李家,那可更是不必,畢竟在那件事發生之後,明知這人不妥,您為何又將李家重新提起,目的如何,為了牽製誰,你我二人都清楚地很!”
所以如今,養虎為寇,又怪誰呢?
什麼官家的位置都是她的?
安寧心下輕嘖一聲,這話誰信誰傻!
笑話,她這便宜爹,如今至今怕是還做著皇子夢呢!
在眼前女兒幾乎看透一切的目光下,趙禎肩側徹底頹了下來。
沉默良久,方才開口道:
“所以,福康你今時今日的目的……”
“不錯,爹爹你既然已經猜到。那麼……”
說話間,隻見安寧已然徑自上前,從一旁的書案旁,隨手取了一張空白聖旨,對著來人輕笑道:
“那麼這封傳位聖旨,是爹爹您親自寫,還是女兒我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