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年十二月底快到了,結婚的變多了。
駱丘各地開始有鞭炮聲響起。
即使在地下室也能聽到汽車鳴笛聲,老舊燈泡掛在燈罩下搖晃,魏瑕笑吟吟聽著,他很喜歡聽著熱鬨。
至於結婚。
不屬於他。
自己怎麼能耽誤彆人呢。
想到長江之前還給自己介紹女孩,他就忍不住感到煩惱。
長江啊。
我是不能耽誤彆人的,這是一輩子的事情。
我已經不乾淨了。
全身都流淌著最肮臟的毒癮。
許久魏瑕收回思緒。
麵前的柳長江在彙報關於弟弟妹妹的新消息。
“魏坪生現在不僅是駱丘市青少年學生代表,成績也開始穩定駱丘前三,足球隊成績很好,已經有不少機構發函邀請舉辦代表賽。”
“魏坪政在其養父嶽建軍帶領下多次參與飯局,結識了不少人脈,同時也成立了政治前沿分析小組,主要針對駱丘市老城區改革開發各類舉措進行分析。”
“魏俜央科研小組目前在東昌省青少年科研大賽取得冠軍成績,同時也幫助周邊三個鄉鎮解決了沼氣利用,現在正式著手學習腦波技術基礎資料。”
“魏俜靈被養父母帶到海外音樂會旁聽,同時東昌省電視台有一段采訪入選省文化部宣傳鏡頭。”
柳長江遞過照片,魏瑕仔細看著弟弟妹妹稚嫩眉眼如今緩緩成長,每個人都有著自信姿態。
他非常滿意!
好。
兩個人在吃著掛麵,還有幾個煎蛋,魏瑕吃的很香,柳長江看著魏瑕,欲言又止。
“老大”
“你完全可以殺了光頭,為什麼還要跟著去?”
“殺了光頭,一切就都結束了”
地下室忽然死寂。
魏瑕看著柳長江,目光深邃,第一次語調變得夢幻、
“長江,在這世界上,人們總是把自己的利益淩駕於彆人的生命和青春之上。”
“他們暴戾的用毒腐蝕底層,讓很多人的家庭破碎,讓那些家庭的頂梁柱糜爛。”
“你知道我父親怎麼說的嗎?”
“我一直記得。”
“我父親說他當緝毒警的誓言是,如果犧牲是為了守護更多人,那麼他就算害怕,也要去犧牲。”
氣息壓抑,柳長江咬牙。
“可是老大,那些人根本不理解你,根本不在意你們。”
“為什麼啊,為什麼你還要保護!”
麵條熱氣在寒冬彌散,連帶著魏瑕麵容也逐漸模糊,隻是傳來輕笑。
“我父親說,救一個人,不必在意他是否感恩。”
“隻要他們在變好,他們也會救更多的人,於是很多人都會變好。”
他有些期待,目光似乎穿透地下室,穿透這場大雪的陰鬱雲層。
“這個社會,這個民族,這個國,都在變好。”
這一刻,少年眼底有光,似乎氣息昂揚,期待興奮,談論著時代的未來。
他伸手拍著柳長江肩膀,攥緊。
“長江,彆回頭,向前走。”
“未來肯定會很好。”
“你要努力的活,幫我看未來。”
“讓我活在你的眼裡。”
但很快,魏瑕垂下眉眼,不經意瞥到弟弟妹妹近況照片,忽然覺得沒了底氣。
昂揚亢奮的語調也化作落寞。
“長江啊,我一直很想說出這句話。”
柳長江心裡一緊,抬頭,那樣的眼神正中眉心。
“吾乃家中長子,勢必要撐起一片天!”
“你說幾十年後,我有資格說出這句話嗎?”
桌上,魏瑕握著筷子的手攥緊,柳長江從沒見過老大也有這樣忐忑的時候。
這一刻的少年,惶恐不安,迷茫恍惚。
柳長江忽然低下頭。
他不忍看著這樣的老大。
他對任何事都絕對自信,唯獨對待親人。
因為,他沒有任何陪伴和經驗。
魏瑕不怕死,但魏瑕終歸有害怕的。
他害怕到死,都不能得到弟弟妹妹,姥姥姥爺的原諒。
他一直以為,自己虧欠他們太多。
彼時柳長江猛的抬頭,咬牙切齒盯著老大。
“老大,你說什麼呢!”
魏瑕笑了,鬆手,故作輕鬆卷起麵條,聲音模糊不清。
“沒事,沒事。”
“就是就是想到以後很少能看到弟弟妹妹,不能陪伴他們成長,很慌張,很虧欠。”
地下室,少年低頭吃麵,麵容模糊在氤氳霧氣中。
於是眼底的落寞茫然,終於無人得見。
柳長江走了,如今商業版圖迅速擴張,他要處理的事很多。
包括官員對接,包括商場談判,需要他親自到場,用何小東的身份。
推開門,寒風裹挾著雪花呼嘯,魏瑕看著黃毛漸行漸遠,站了好久。
之後也裹緊身上衣服,提著包裹。
跌跌撞撞離開巷子,神情恍惚。
夜色深沉,魏瑕驅車抵達礦區小鎮,入目是遍地大雪。
腳步踩在積雪上,發出胳肢聲響,在雪夜荒蕪中刺耳又突兀。
來到無名山穀,兩座墓碑上也堆積雪花,似乎白頭。
父母在這裡埋著,應該很冷吧。
魏瑕枯瘦身軀看著,轉身,在側麵二十步的地方,開始清理積雪。
破皮的地方一凍,鑽心的疼。
魏瑕沒在意,拿著鐵鏟,繼續挖。
凍土僵硬,手指逐漸皸裂,但看著挖出來的大坑,魏瑕隻是拍手,將包裹打開。
包裹裡麵是——魏坪生登上報刊記錄。
魏坪政參與演講照片。
魏俜央科研小組奪冠同款獎章。
還有魏俜靈唱歌錄音留下的磁帶。
老舊的貼紙,算題,歪歪扭扭的日記以及。
被丟棄出租房的破舊的兔子娃娃。
將這些放到坑裡,之後魏瑕放進自己的衣服。
打量著,直到滿意,開始填土。
風雪中少年聲音不大,一點點捧起泥巴,掩蓋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珍貴回憶。
像是,埋葬自己。
“至少我死也要死在國內,死在這片熱土。”
“我可不想離家那麼遠。”
“爸媽…”
“等我,再等等我。”
“我要來見你們了。”
“這是我的小墳墓,不要碑。”
“兒在不遠處看著你們,保護你們。”
“嘿嘿嘿。”
魏瑕咧嘴,看著風雪堆積的兩座墓碑傻笑,像是爸爸媽媽就在旁邊看著他。
一如年少時,目光永遠溫暖。
他很高興。
因為以後死在這,有爸爸媽媽,還能和弟弟妹妹的照片陪著自己。
真的很好。
雪大了,少年捧起泥巴一點點填充,仔細,認真。
隻有在這裡,他才感覺心安。
他才是那個十幾歲,需要爸爸媽媽的少年。
他才是身邊圍繞著弟弟妹妹,歡呼喜歡的哥哥。
這座衣冠塚,埋的是魏家長子魏瑕的一切。
現代。
車輛引擎聲忽然停下。
魏坪生推開車門,出現在無名山穀。
身後是各色不同車隊,業城實業大佬,商界新星被人簇擁著,腳步沉重的幾乎邁不開。
他臉色發白,恍惚的很。
因為他的爸爸媽媽,埋葬在這裡。
而現在,是三十年來,他首次出現。
不在意汙泥和雜草遍布,魏坪生看著兩座滿是歲月痕跡的墓碑,屈膝,叩拜。
之後他開始按照魏瑕記憶回溯畫麵,尋找魏瑕衣冠塚的痕跡。
找了很久。
一直沒找到。
沒有墓碑,經常下雪,墳丘早就化作平地。
找了許久。
西裝革履的一群人才找到,他們拿著鐵鍬,在乾草叢生的衣冠塚周圍挖掘。
從清晨到正午。
他們挖掘了很久,但依舊一無所獲。
魏坪生不在乎掌心水泡,隻是迷茫看著這座山穀。
找不到?
為什麼?
直到之後有人驚呼。
“這邊有一點痕跡。”
三十年風吹日曬,雨水幾乎衝垮了一切。
昔日那座衣冠塚,如今隻剩一點,似乎在歲月裡搖搖欲墜。
魏坪生衝過去,手有些發抖,開始挖掘。
齊腰的荒草被拔除,碎石,泥土下,潮濕氣息中逐漸出現東西。
九十年代的皮褲斑駁,纖維已經斷裂許多。
還有褪色照片,塑封報刊
他看著一群人親手將他從土中挖出。
隨葬裡殘破的磁帶、尋常的襯衫、老舊掉棉的娃娃……
無不讓一群人感到沉默。
衣冠塚的每一件物品都在訴說著回憶。
魏坪生看著那些爛糟糟的衣服,褪色到看不清的照片。
他手裡捧著那個棉花腐朽的娃娃,第一次恍惚到站不穩,狼狽跌了一跤。
像是看到二十多年前。
曾有少年於此傻笑,親手捧起泥土。
埋葬自己。
“你安排好了一切,給自己豎了衣冠塚,你早就知道這次回不來對吧。”
“你知道沒人會給你立碑,所以你自己給自己挖墳。”
“你隻是想墳墓離父母近點,因為你害怕。”
“你害怕孤獨…”
“但你一直孤獨……”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