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臣不由得慌亂起來,七嘴八舌。
有痛罵西北的寧國公怎麼回事,喀什人混過邊境了都不知道。有指責沿途城郭,對待流民不認真仔細,居然輕而易舉被喀什人騙過,讓他們一路南下。還有暗戳戳諷刺景隆帝,早點勤下罪己詔不就好啦……
朝堂上亂成一鍋粥。
景隆帝本來臉色是白的,被他們吵得發青,直到賜廷仗打爛好幾個人的屁股,才稍稍控製住場麵。
林嫵看了都覺得尷尬。
但是要說尷尬,最尷尬的無疑是她。
她一個有名無實的郡主,一個醫女,在早朝的金鑾殿裡站著乾啥!
回想起奉僖的話:
“還是郡主本事大,伺候得比奴才妥帖,聖上說不讓奴才伺候了,再辛苦郡主幾日……”
林嫵:……
不知是二度失業的僖公公心酸,還是被迫再就業的太監妃心酸。
而罪魁禍首端坐龍庭,輕巧地掃了一眼過來:
“無恙郡主,你怎麼看?”
小芳,你怎麼看?林嫵腦海中無端冒出這句話,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群臣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本來,她站在這裡已經夠惹眼了,隻是有大事要議,故而這些大聲公顧不上她。
此時景隆帝點了她的名,他們自然心生鄙視。
一個女流之輩,頭發長見識短,在朝堂上已是不妥,還能說出什麼來?
林嫵不以為意,謹慎道:
“聖上,臣女以為,當務之急是兩條路。”
“第一,在遼城鎮壓流民的兩萬都中營兵馬,必須立即召回,方可為國都堅實後盾。”
“但是遼城距離京城,快馬還需五日,來回便是十日,喀什五萬兵馬攻城,我們區區五千人,怕是頂不了那麼久。”
“因此,另一條路也得並行起來。”
“騎都尉寧司寒率兵五千在運城鎮壓流民,運城距離京城僅有一日路程,若是能召回,集合一萬之數,京城或許還能抵擋些時日。”
一通分析下來,景隆帝麵色陰沉,看不出內心想法。
倒是大臣們直接嘲笑:
“如今喀什將京城圍得滴水不漏,這信如何送出去?”
女人家就是眼界狹窄,光會天馬行空地想,不切實際。
要在無堅不摧的喀什勇士中殺出重圍,非一般人能做到的,目前京中有此能力者寥寥,誰能勝任?
大臣們不由得麵露譏諷。
最後,景隆帝麵容沉沉,冷聲發話:
“讓靖王去遼城。”
啊……
眾人默默低下頭。
真應了永寧公主那句話,景隆帝忌憚靖王,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山穀裡剛上演過忠臣護駕的戲碼,手足情深猶言在耳,但冷心無情的皇帝,已然使出借刀殺人的戲碼。
看來,靖王一顆赤誠護主的心,終究是錯付了。
靖王的臉色複雜,有些不甘,有些屈辱,但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緩緩跪下,沉聲說:
“臣,領命。”
靖王去了遼城。
那麼,派誰去運城,又是一個問題。
奉僖自告奮勇,但被景隆帝否定了,如今京中缺人,他作為帝王是主心骨,不容有失,必須有高手在旁護駕。
林嫵提議:
“不如……在民間尋些能人異士?”
喀什對京城的情況摸得很清楚,必然也知道運城那五千兵馬,會是大魏朝廷求救的首選。
因此從京城到運城,必然比到遼城更加艱險。
林嫵認為,最好多派幾個人,而且所挑之人,在能力和身份上要各有所長。
眾臣麵麵相覷,這郡主怎麼話那麼多啊?
他們還想辯駁,景隆帝卻直接點了頭。
“此事,就交由無恙郡主去安排吧。”
好歹落定了一件大事,侍衛卻匆匆來報:
“聖上,不好了!”
“喀什大軍,攻城了!”
喀什大軍攻城,早已在眾人意料之中,畢竟時日長了,援兵必定四麵而來。喀什必須速戰速決,拿下京城,斬殺大魏皇帝,才是不虛此行。
可是大家沒想到,攻城來得這麼快。
景隆帝立即罷了朝,騎上快馬,馳騁出宮,往城牆上去。
文武百官也呼啦啦地跟著跑。
林嫵才堪堪靠近城牆,便知形勢不對。
不是以一敵十的比例太過嚇人,也不是外頭山呼海嘯的喀什吼聲太過震撼,而是我方的精神狀態,很明顯未戰先頹。
將士們,太恐慌了。
這也不奇怪,畢竟都中營常年負責戍守國都,大多數人其實根本沒有上過戰場,而喀什人卻是從屍山血海中浴血而來的,他們又長得極其高大雄壯,滿身肅殺之氣,足以震懾沒見識的都中營將士。
僅從氣勢上,大魏就被喀什給碾壓在地了。
連林嫵都能看出來,景隆帝當然也能,他緊抿嘴唇,麵色黑得可怕,邁上城牆的每一步,都非常沉重。
而真正到了城牆上,俯瞰外頭密密麻麻、巨人般的喀什勇士,又是另一種視覺衝擊。
真不怪都中營被壓垮,那種族壓迫感,力量懸殊引發的生理性恐懼,根本超出了人的承受能力。
而且喀什人又極其囂張,竟遣了一名大將,率百名小兵,拍馬至城門之外,汙言穢語辱罵大魏。
“大魏人,你喀什爺爺來了,孫子們還不快快開門迎接?”
“眼下若是跪下來,叫我一聲爺爺,好酒好菜好女人伺候著,興許爺爺還能疼疼你,叫你們少受些苦。”
“否則等我們攻了進去……”
那大將往旁邊兩米高的石碑隻輕輕一掌,石碑便轟然倒下,碎了一地。
如此神力,將城牆上的守衛唬得後退了一步。
景隆帝目色一凜,用眼神阻止守衛示弱,但他早已被喀什弓箭手瞄準,啪地一下——
奉僖的拂塵為他攔下一擊,可又沒有完全攔下。
黏糊糊的東西,沾滿了拂塵,星星點點沾到景隆帝的龍袍上,深淺不一,臭騷難聞。
這是,一包屎尿糞便。
在旁眾人,無不麵色如土,有那承受不住的,直接腳軟跪到了地上。
唯有城牆底下的喀什將士,哈哈大笑。
“皇帝配屎,名留青史!哈哈哈哈!”
景隆帝麵如寒冰,吼道:
“拿長槍來!”
啊?
從城牆上瑟瑟發抖的那一小股將士,到底下如熱鍋螞蟻一般的百官,都嚇呆了。
聖上,要拿槍,做什麼?
奉僖最先反應過來:
“聖上,不可!”
景隆帝的神情卻如此堅定,毫無懼色,仿佛他麵臨的不是來自喀什的壓倒性力量,而是他登上帝位那年,對天地許下的承諾。
“天子守國門,如今兵臨城下,朕豈能縮在城中?”
“將士畏縮,是龍威不振,是朕之過!”
城門徐徐打開,少年單槍匹馬,手執魏朝大旗,如同一支利箭,穿透叫囂的喀什小隊。
“辱我大魏者,不論遠近,朕必誅殺!”
龍纛獵獵招展,帝王聲動天地。
前一刻還在叫囂的喀什大將,轉眼之間,被刺死落於馬下。
這一刻,滿城將士,以及喀什大軍,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古唯有拚死護駕,可如今駕來護你,又當如何?
天子親征,龍纛衝陣。
大魏朝最尊貴的人,將自己的臣子,將自己的江山,護在身後!
城中將士臣子,無不熱淚盈眶,挺直腰板。
但林嫵,卻微微皺起眉頭。
景隆帝的身手,有這麼好麼?這爆發性的力量,像變了個人似的。
而且,他雖說沒有中毒,但底子畢竟是虧的,怎麼會突然如此悍勇……
喀什大軍沒想到城中有如此猛將,竟還是皇帝本人,一下子亂了陣腳。
尤其是那百人小隊,在大將被斬殺後,已經徹底被景隆帝的氣勢壓倒,屁滾尿流撤回去了。
景隆帝憑借一己之身,給了喀什一記響亮耳光,並喚醒護衛軍的鬥誌。
聖上猶且如此,他們身為臣子,又怎能自甘懦弱!
故而,城中士氣大振。
景隆帝回來時,已是全然不同的光景,將士臣子夾道歡迎,個個憤慨激昂,隨時要為家國與喀什大軍血戰。
他的目的,達到了。
一群老臣湧上來,瘋狂拍馬屁:
“聖上果然是真龍天子,大有先祖皇帝七進七出敵營的氣勢……”
景隆帝卻連半個眼神也未分給他們,而是亮眸梭巡,鎖定在一旁裝模作樣的林嫵。
接著長臂一撈,將人提到身邊。
“還不快來伺候?”他沉聲道。
林嫵有點不情願,怎麼心情不好是她,心情好也是她……
然而,景隆帝垂下頭來,蒼白的唇幾乎貼近她的耳朵。
然後,用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扶住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