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尚暖未熱,煙雨未至先晴。
長寧縣自那一道加封神誥傳入城中,便像天邊忽然炸開一聲喜雷,驚醒萬戶人間。
鑼鼓響在清晨,鐘聲溢入市集,街口巷尾皆是喜色未散的紅綢與紙花,似乎連簷下垂燕都知今日不同往日,鳴叫比平常更響些。
縣衙為慶祝這一大喜事,特意命人慶賀三天,這幾日裡,長寧縣內鑼鼓不停,熱鬨非凡。
城隍廟中的偏殿尚未徹底建成,卻也顯露出幾分香火鼎盛的氣象來,案台上金香三柱並排直立,百姓念禱聲一片。
“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雖然偏殿尚在修建之中,但是陰世之中的大殿已經初具雛形。
在冥冥之中,一座恢弘大殿群落,漂浮於陰世玉人間的交界之處。
人間升起的香火,在大殿之外化作了燦爛的火焰和雲霞,照耀陰世百裡千裡之地。
在大殿之中,綠鈴婆婆和雲頸仙童麵帶恭敬之色,看著眼前的司胎夫人。
哦不,應該尊稱為昭孕司元夫人。
如今這位夫人一身的金紅交錯的霞衣,雖然麵色和藹,卻有一種凜然不敢親近的味道。
畢竟人家搖身一變,已經是從七品的神靈,他們二位還是九品小神。
“二位免禮。”
“我之前允諾過你們,若是我執掌長寧縣賜子保育神職,便不會虧待你們。我這就上書城隍,敕封爾等晉升八品。”
昭孕司元夫人此刻心情大好,倒不僅僅是因為自己升職了。
而是縣內給足了她體麵,不僅在敕封當日遊街慶祝,更是請了鑼鼓隊,接連慶賀三天。
對於神靈而言,這也是傳播神名的好機會。
想必如今長寧縣內,無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了,自己倒也不再是那寂寂無名的小神了。
二神聽聞此言,更是大喜,當即又叩謝不止。
但這位昭孕司元夫人卻沒有注意到,如今這長寧縣的熱鬨景象,反倒也吸引了另外一批人的注意力。
……
“這長寧縣倒真是人間福地,不僅有如此靈秀之山川,更人神融洽,百姓安居,往日裡倒是沒有發現。”
這些天,長寧縣的周遭倒是多了不少穿著文士衣衫的身影。
蓋因近些時日,春闈即將開始,並州的一些學子齊聚泰安府。而長寧縣與泰安府城隔得又不是很遠,再加之【驚鱗才子】顏元白邀請大家到元靈山參加【上巳文會】,故而許多讀書人都慕名而來。
這顏元白雖然隻是舉人出身,但其極工詩文,擅丹青,據傳當年在滄元江畔賦詩一首,引得無數魚兒驚動,躍水而出,故世人稱之為【驚鱗才子】。
“陸兄此言,恐未免流於輕信。神祇之說,不過民心寄托,亦真亦幻,不可全信。”
便有人開口反駁了起來。
“然信者心誠,聊以寄托,何嘗不是人心所聚,人心聚,而天下安。”
邊上有人搭話,幾個學子倒是聊得熱火朝天。
“民不讀書,敬神以自持。吾輩讀書,貴在辨理。然天下太平,民生安寧,總賴父母官勤勉,律令清明,豈可一概歸之神功?”
雖然此方有仙神駐世,但是對於絕大多數的讀書人而言,對於鬼神之事,隻能用“敬而遠之”來形容。
“神不可全信,亦不可儘廢……”
似這等爭辯,其實也沒個答案,眾人暢所欲言,偶爾又爭得麵紅耳赤。但若是有人說到妙處,眾人也不吝嗇喝彩。
眾書生談興正酣暢的時候,卻忽然聽到有人喊:
“顏驚鱗來了!”
眾人紛紛抬頭向道路中間看去,隻看到一個中年書生被幾人簇擁著,正緩步往此處而來。
眾人見到此人,便紛紛拱手見禮。
而那中年書生也一一還禮。
顏元白的名氣很大,許多讀書人見到他過來,都顯得有些激動。
“顏先生,咱們這兒有一爭論,您這兒有什麼見解?”
有書生把眾人剛剛爭論的事情與顏元白簡單陳述了一翻,旁邊不少學子聽到這話題,也暗自沉思,想著若是自己應該如何破題。
這發表自己的見解容易,但如何讓自己的話有理有據有說服力,這是需要些心思的。
顏元白聽聞此言,略一沉吟,而後撫著胡須,抬頭看向了城隍廟偏殿處正在修建的廟宇。
而後他指著那【昭孕司元夫人】封匾,眾人則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封神者,人也。”
他隻是一句話,雖然聲音不大,卻猶如一顆石子落入到深潭之中,泛起片片漣漪。
眾人聞言,眼睛登時一亮。
此話雖然略顯狂悖,但卻符合經學要義,用在此處更是切準要害。
“古來神道,雖曰天命昭昭,實則禮製所生。君可查《古禮》,觀《祀典》,神有廟號、階品、祀期、香次,皆由朝廷所定,郡邑所修,非天自書,非鬼自來。”
“百姓供香,是願有寄。朝廷設位,是教有歸。”
“所謂神,不外人心所聚,人言所舉,人製所冊。”
“人若不祭,則神之名自散;人若不信,則神之光自滅。”
“因此觀之,所謂神道,不過是以信養權,以香養念。真正可依者,唯人之理,非神之名。”
顏元白沉吟片刻,繼續說道。
他一番話說完,四周先是沉寂片刻,旋即眾人便是連聲喝彩。
以顏生之才,早就夠考取進士,隻是其每次會試,皆有狂言出,為上不喜,屢屢落第。
“真是個狂生,好大的膽子,吾等神靈在上,豈能由他如此不恭?”
他的這番話,自然順著那縷縷香火,傳入了偏殿廟宇之中,雖然昭孕司元夫人還沒有說話,但綠鈴婆婆和雲頸仙童卻有些按捺不住,各自臉上浮現一抹厲色。
區區凡人,也敢妄議神靈?
“一會兒待得其出得城外,老身咒他一咒。”
綠鈴婆婆的嘴角微微冷笑,襯得其枯樹皮一般的臉上分外陰森。
神靈雖然不能輕易對付凡人,但若是凡人不恭,他們也可以略施懲罰。
坐在寶殿中的婦人也有些不虞,便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二人的行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