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隆的劍尖還滴著血,聞言猛地轉身:“全宰了?”
尾音在山穀間蕩出回響,驚起幾隻啄食腐肉的禿鷲。
顧暄抬靴碾碎腳邊半截斷指,玄色箭袖掠過滿地狼藉:“毒蛇反撲尚能致命,遑論這群食人惡鬼。”
他忽然輕笑,眼尾朱砂痣在晨光中豔得驚心:“楊兄昨夜擲酒壺的手,今日握劍倒穩得很。”
衛雲姝適時咳嗽兩聲,倚著焦黑梁柱輕聲道:“諸位今日屠的是豺狼虎豹,救的是蒼生黎民。史書工筆,當記此間少年英雄。”
“英雄”二字如火星濺入油鍋,紈絝們眼底猩紅更盛。
不知誰先揮劍劈開最後一道寨門,霎時寒光如銀蛇狂舞。
其實無需他們費勁——滿地殘肢裡還能喘氣的,早被顧暄先前擲出的火油燒啞了喉嚨。
夏歡掀開車簾時,濃稠血漿正順著車轅滴落。
晁夫人突然抓住她手腕,指甲幾乎掐進皮肉:“都化成灰了!”嘶啞笑聲混著血腥氣在車廂炸開,“那些臟手那些臟手再也”
“夫人慎言。”衛雲姝的聲音裹著薄荷香囊飄進來。她半倚軟枕,蒼白麵色被晨光鍍上層薄釉,“晁小公子昨夜受驚發熱,正需要母親照料。”
兩個女人目光在空中相撞。
晁夫人渾身劇顫,懷中小兒繈褓倏然滑落,又被衛雲姝用腳尖輕輕勾起。
“西郊彆院有眼溫泉最宜養傷。”衛雲姝將繈褓推回婦人懷中。
晁夫人突然撲跪下去,額頭重重磕在車板。
這次衛雲姝沒攔,任那悶響在晨霧中回蕩三聲。
直到婦人抱著孩子鑽進另一輛馬車,她才卸力般癱進軟墊。背後紗布滲出新鮮血漬,在月白綢緞上綻出紅梅。
“公主,顧公子送來的沉水香。”夏歡點燃香爐。
衛雲姝在嫋嫋青煙中蹙眉——這香氣與那人身上味道一模一樣。恍惚間似有玄色衣袖拂過眼簾,帶著清苦藥香的手臂墊在她頸後。
車簾被山風掀起縫隙,她瞥見顧暄正將染血帕子係回腕間,指節分明的手掌托著個熱氣騰騰的粗陶碗。
“當心燙。”
低語混著米香飄進來時,衛雲姝已墜入昏沉夢境。
她夢見自己變成幼時養死的白孔雀,有人用金箔裹住它潰爛的傷口。
那人眼尾一點朱砂,在漫天大雪中豔得刺目。
……
東方泛起蟹殼青時,驚鳥撲棱棱掠過焦土。
司徒長恭勒緊韁繩,玄鐵護腕與甲胄相撞發出森然脆響。他望著山坳裡騰起的濃煙,喉間泛起鐵鏽味——那是寒毒發作時強行催動內力的反噬。
“世子!”副將指著斷崖處翻卷的旌旗殘片,“是黑風寨的標識!”
火把映照下,司徒長恭下顎繃出淩厲線條。
三個時辰前,當他踹開紫竹院雕花門時,渾身是血的車夫正用斷指在地上劃出歪斜血字。
榻上晏茉的驚呼與焦二嘶啞的“公主遇險”混雜著刺入耳膜,那些刻意掩藏的暗湧終於衝破冰層。
“顧暄見死不救?”他捏碎藥碗的瞬間,瓷片深深紮進掌心。
暗衛被人用軍中手法擊暈在巷尾,衛雲姝的珠釵遺落在泥濘車轍旁——這根本不是尋常劫道。
馬蹄聲碾碎殘夜,司徒長恭想起臨行前晏茉攥住他披風的柔荑。
女子淚盈於睫的模樣與三年前雪夜初見重疊,可那句“茉兒永遠等您”還未落地,就被山風撕成碎片。
“轟——”
燃燒的寨門轟然倒塌,火星如流螢般竄上他肩甲。
焦黑梁木如巨獸骸骨橫亙眼前,滿地斷刃插在凝結的血泊裡,竟形成詭異的刀塚。
“稟世子!”親衛掀開染血的帳幔,“共清點出二百一十三具新屍,另有”聲音陡然發顫,“地窖裡堆著八十多具白骨,看腐壞程度多是婦孺。”
司徒長恭劍鞘挑開焦屍衣襟,露出半塊鎏金腰牌。當他看清“晁”字紋樣時,瞳孔猛地收縮——這些流寇竟連衛國公府的家眷都敢動!
“沒有女子屍首?”他嗓音沙啞得不像自己。
親衛搖頭的瞬間,司徒長恭腕間青筋暴起。寒毒順著經脈啃噬心臟,卻不及想到衛雲姝可能遭遇的萬分之一痛楚。
“掘地三尺!”他劈手斬斷攔路橫木,“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天光刺破雲層時,晏茉倚著描金軟枕輕笑出聲。
菱花鏡映出她撫弄護甲的動作,昨夜被世子扯落的帳鉤還歪斜地掛在床邊。
侍女捧著安胎藥欲言又止,卻見她將藥汁儘數潑進蘭草:“告訴周嬤嬤,西郊彆院該掃灑了。”
……
晨光穿透茜紗帳時,衛雲姝被細碎的抽噎聲驚醒。她眼睫顫動兩下,正對上夏歡腫如桃核的雙眼——小丫鬟跪在拔步床前,手裡絞著的帕子已能擰出水來。
“公、公主”夏歡的哽咽卡在喉間,突然撲到錦被上,“您背上那麼長的口子!太醫說再偏半寸就”淚珠子劈裡啪啦砸在纏枝蓮紋被麵,洇出深色水痕。
衛雲姝支起身時牽動傷口,指尖不自覺蜷進掌心。
秋平適時遞過纏絲瑪瑙杯,澄碧茶湯裡浮著兩枚去核蜜棗:“公主潤潤喉。”
“修月呢?”溫水滑過喉管,衛雲姝目光掃過秋平虎口薄繭——那裡本該有顆朱砂痣。
珠簾忽地輕響,與秋平容貌無二的女子捧著藥匣進來,腰間銀鈴卻未發出半點聲響。衛雲姝瞳孔微縮,昨夜替她擋刀的“秋平”,行走時分明帶著鈴音。
“該換藥了。”修月掀開藥匣的刹那,衛雲姝忽然扣住她手腕。
青瓷瓶在晨光中泛著幽藍釉色,瓶底那道月牙狀裂痕,與她三年前贈給司徒長恭的那瓶分毫不差。
“異寶閣上月拍賣的珍品?”衛雲姝指尖劃過冰裂紋路,忽而輕笑,“三百兩黃金的價碼,倒是比本宮預估的高些。”
修月執藥匙的手頓了頓。
纏枝香爐騰起的青煙裡,衛雲姝褪下中衣,猙獰傷口橫貫玉背,結痂處泛著詭異的青紫色。夏歡死死咬住下唇,看著修月將淡金藥膏抹在猙獰傷口上。
“他在隔壁?”衛雲姝突然出聲。
修月垂首係好紗布:“主子候著公主召見。”
“請他進來。”
不多時,顧暄推門而入。
玄鐵鬼麵映著燭火,獠牙紋飾在右頰投下扭曲暗影。他目光掠過衛雲姝未係妥的衣帶,忽然轉身取下屏風上的雪狐裘:“春寒未消。”
“公子倒是惜命得緊。”衛雲姝攏緊裘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