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園子,王熙鳳並未急著去蘅蕪苑,而是往東走,順道去瀟湘館探望林黛玉。
喝了口茶,才說:“你璉二哥從城外回來了。”
黛玉一下子如同被定在原地,望向了她。
見她兩彎細眉又緊蹙起來,憂愁悲傷模樣,王熙鳳忙說:“你放心,寶玉在城外一切都好,你璉二哥也照顧他。”
黛玉道:“他贖的那個琪官,可還在軍營裡頭?”
“我倒沒有問這事。”
王熙鳳與她聊了一會,見黛玉身子還好,就說了出來:“寶玉這次托你璉二爺回來,是想要些銀子。”
黛玉皺著眉問:“他又要錢做什麼?想要多少銀子?”
紫鵑在一旁清晰的看到了姑娘的變化。
姑娘不久前,聽到寶二爺派人回來要銀子,先是哭得眼淚汪汪,再就是不管不顧的派人去取衣物、銀子,全送到城外,隨便寶二爺怎麼花。
可進宮又回來後,姑娘再不是隨便花銀子,也不再隨便給寶二爺花錢。
是因為拿銀子贖了蔣玉菡?
王熙鳳道:“他要五百兩,倒不是來求你,他求的是寶姑娘。”
“問寶姐姐要銀子?”
黛玉先是驚疑,隨後冷笑道:“他不來求我正好,我給了他幾百兩他不珍惜,拿去買戲子,如今花完了,沒臉來求我?”
王熙鳳笑道:“他許是還不知道你回來。”
黛玉神情緩和了些,說道:“鳳姐姐你去罷,他既是求寶姐姐的,我也不多過問,他能求到銀子是他本事。隻是皇帝曾跟我說過,凡事都有代價,你把銀子給璉二哥時,幫我把這話說給他聽。”
“皇帝說的話?”
王熙鳳一時吃驚,如此說來,林妹妹在宮中果然是付出了什麼,才償還兩次給寶玉送東西的花銷。
“你放心,這話我會傳給你璉二哥的!”
王熙鳳應下來,辭了她後出瀟湘館,往北邊走。
心裡想著皇帝給黛玉說的那句話。
路過稻香村,遠遠見後邊的芍藥圃旁,牡丹亭中,大嫂子李紈正坐在亭中發呆。
王熙鳳沒有過去跟她問好,隻以為她又在想念在宮中的賈蘭。
繞過園中西北角,過了山上盤道,經過朱欄板橋後,到了寶釵、寶琴所住的蘅蕪苑。
進了門,廊下的丫鬟見了她,忙進去稟報。
很快,肌膚瑩白、體態豐潤的薛寶釵,與明媚絕色、年輕活潑的寶琴,一起出來迎她。
“鳳姐姐怎麼來了?”
寶釵笑道。
寶琴也笑道:“想必是為管家之事來,府內府外的事情都是鳳姐姐操持,我們倒沒什麼用。”
她是聖旨裡的意外,猜出來皇帝原本想要林、薛二人管家,但她也姓薛,於是稀裡糊塗就管了家。
按理,寶琴若是開口使官中的銀子,或是處置哪個丫鬟婆子,也沒人會反對。
但寶琴這些日來一直安靜看著,比黛玉還不摻和進管家之事。
王熙鳳看了看薛家姐妹兩人,豐美絕色,才華容貌皆是常人所不能及,因笑道:
“你們不管家才是對的!”
眾人都不解。
王熙鳳笑說:“寶姑娘和琴姑娘都是要進宮當妃子的人,哪還能長久留在府裡?”
寶釵、寶琴二人都紅了臉。
寶釵含笑道:“鳳丫頭這張嘴真真會打趣人,我們萬不能及的。”
王熙鳳也笑道:“趁著姑娘們還沒入宮當妃子,還能跟你們頑笑,哪日入了宮,再跟貴妃娘娘頑笑就是大不敬之罪!”
眾人又笑,寶釵不曾多說什麼,與她一同進屋。
寶琴卻慢了一步,神情有幾分猶豫。
三人在屋裡坐下,丫鬟來上茶。
王熙鳳也不遮掩,直說了寶玉問她要銀子的事。
“寶兄弟找我要五百兩?”
薛寶釵豐潤白膩的臉上,露出幾分詫異之色,看向王熙鳳。
屋內的人也有幾分驚訝。
因她們知道,寶姑娘花銀子向來謹慎,從不會像林姑娘那樣大手大腳。
寶二爺是被罰去做徭役的人,怎還能向寶釵要銀子?
若說是借,或者看在薛家住賈家多年的份上,還他一份人情,倒也說得過去。
但還人情還輪不到寶二爺來問,需得老太太或太太開口,讓王熙鳳來問要錢。
“是寶玉要。”
王熙鳳笑道,若非如此,她也不好意思來問寶釵要錢。
寶釵臉上神色很為難。
寶琴才上京一年,雖與寶玉也有些來往,可從未單獨與他待在一起,隻隨姊妹們和他聊天,如今見姐姐這樣,她也不好開口。
王熙鳳道:“我也知道寶丫頭你的難處,按理,府裡頭的銀子都是公家的,誰也不能輕易動用,可你璉二哥又和我說,寶玉在外頭過得不好,他從小就受老太太、太太的寵愛,太太把他含在嘴裡都怕化了,更不必說讓他乾重活。”
看了看寶釵的臉色,王熙鳳才繼續說道:“你璉二哥跟我說,寶兄弟說你們素日裡和睦,他又不知道林妹妹才從宮裡回來,因此來問你。”
寶釵仍在猶豫。
王熙鳳說:“若是你為難,我也不多留,跟你璉二哥說一聲,叫他回軍營就是。”
寶釵終於開口:“寶玉和我哥哥,還有琴妹妹的哥哥,都在城外軍營服徭役,我們沒有一日是不盼著他們好的,他們來問我們要些錢,按理也該給。”
王熙鳳心知不妙。
果然,寶釵話鋒一轉,說:“隻是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我家裡頭也都該省的就省了。”
寶釵朝她笑道:“我們先前定下,給幾個入宮和管家的姑娘們五兩月錢,上月的月錢才剛發下來,我和琴妹妹一文錢都不曾用,全送給了城外的哥哥。”
提到哥哥薛蝌,寶琴也不免神情低落。
寶釵道:“如今我們手裡頭是一點錢也沒有,若是再給出去,隻能動官中的錢。可官中的錢不能輕易用,男人不管家,花錢不知輕重,銀子跟流水一樣在指縫間淌過。”
王熙鳳聽了點頭,也沒法說什麼,的確如此。
寶釵管家,尚且隻送了五兩銀子給她哥哥,可寶玉卻輕易跟黛玉要了幾百兩,不到半個月,又再張口要幾百兩,這怎麼能成?
寶釵可不是黛玉,隨便就把銀子花出去,過後再進宮請罪。
王熙鳳問她:“你說這該怎麼辦?”
平兒站一旁,心中暗道,奶奶受委屈了。
她已嫁人幾年,如今卻要跟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討問辦法,奶奶管家多年,豈能不知道怎麼辦?
她是不得不以寶姑娘為主,要把寶姑娘當做太太一樣供起來!
寶釵道:“依我看,若想動官中的錢,需得回稟老太太、太太,再叫璉二哥跟城外的老爺、大老爺說清楚,五百兩銀子要花在哪,列出個章程來,方才是道理!”
王熙鳳笑道:“虧你想出這法子來,連我也不及,正該如此做,否則叫寶玉又隨便花五百兩買個戲子,老爺知道還不把他腿給打斷?”
寶釵也笑道:“那五百兩是寶玉問林姑娘要的,合該是他的錢。”
“這可說不準。”王熙鳳不以為然。
“就按這法子來?”
寶琴見事情解決,也不禁笑問道。
她其實心裡有些理虧,雖賈家不說,可她們薛家到底是住在賈家中,欠他家一份人情。
姐姐想來也覺得是如此,才答應給城外賈家五百兩銀子。
王熙鳳卻又為難起來:“回稟老太太後,這銀子就不再是寶玉的銀子了。”
寶釵笑道:“我也沒法了,五百兩不是小數目。”
看了一眼她瑩潤白皙臉龐上的笑容,王熙鳳忽而才明白過來,不止是她,連寶玉也看錯了。
寶姑娘打一開始就不想給寶玉銀子!
否則,她不至於一句話也不問寶玉要銀子做什麼,王熙鳳明說是給寶玉的銀子,寶釵仍舊不問,隻笑著回絕。
寶玉誤以為他與寶姐姐關係親密,卻不知,寶釵或許沒把他放心裡麵。
“寶二哥……”
寶琴想要開口,卻被她姐姐寶釵一個眼神示意。
寶琴隻好閉嘴。
她其實不是想給寶玉銀子,而是想問這銀子要來做什麼的。
王熙鳳道:“暫不去回老太太,我再想個法子,看能不能湊出這筆銀子。”
寶釵笑問:“你借出去的那筆銀子收回來了?”
問的是放貸銀。
王熙鳳立馬被問住了,隻能陪笑道:“你再寬限我幾日!”
寶釵道:“過幾日我入宮,那時……”
“那時我一定還你!”
王熙鳳匆匆走了。
帶著平兒徑直往二門。
“二奶奶要去找雲姑娘?”平兒問道。
“除了她還能找誰?二妹妹三妹妹雖入宮,卻沒被皇帝指派管家,隻雲妹妹管著東府,她能拿出銀子來。”
“依我看,寶姑娘的話是對的,不能叫寶二爺要多少就給他多少。”
“又不是我給他銀子,不過是幫忙傳個話!”
王熙鳳到了二門,叫太監給她準備轎子。
“這位奶奶要入宮?”太監笑問。
“我要去東府。”
“那不成,除送姑娘們入宮外,宮裡頭的轎子一概不許用去彆處!”
太監一改剛才好臉色。
王熙鳳橫眉豎眼:“我家裡頭有的是轎子,你們抬過來一頂就是!”
太監們懶洋洋的倚在牆根曬太陽,權當沒聽到她的話。
有個太監直接做出伸手的手勢,意思是,沒銀子彆想使喚他們!
“沒了蛋的王八,還曬什麼太陽,真該你們斷子絕孫!”
王熙鳳氣不打一處來,自然,這句話她沒敢說出口,隻在心裡頭罵。
沒法,她隻能讓平兒去叫幾個健壯婆子來。
誰知,婆子們卻回:“二奶奶,寶姑娘傳回來的聖旨裡說了,如今跟以往不一樣,我們沒伺候人,吃的都是小丫頭的份例菜,除昨日外一頓肉都沒吃,實在沒力氣抬您,麻煩您高抬貴腳,自己走去東府罷!”
王熙鳳一雙漂亮丹鳳眼瞪得老大。
平兒也是無奈的笑了,拿出剛發的月錢,舍不得給多,隻給婆子們每人三十錢,叫她們抬轎子送二奶奶去東府,再送回來。
換做以前,每人三十錢都不夠她們塞牙縫,姑娘小姐們隨手抓一把賞銀都比這多!
但如今形勢比人強,雖是三十錢,婆子們卻歡天喜地,忙不迭把轎子抬來。
終於坐上轎子後,王熙鳳閉目養神:“我可算明白了,沒錢寸步難行。”
平兒不禁笑起來。
奶奶一直以來都是把銀子看得比命都重要,二爺花她的銀子,比殺了她還難受,每次都要爭吵半日。
如今,身無分文——確切說,隻有上個月月錢的二奶奶,才抱怨說知道沒錢寸步難行。
豈不令人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