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二年,十二月,群盜侵淫,剽掠十餘州,至於淮南,多者千餘人,少者數百人。
於是上詔淮南、忠武、宣武、義成、天平五軍節度使、監軍加討捕及招懷。
……
乾符二年,冬十二月,距離過年還有十八日。
剛剛被幕府任命為討捕副使的趙懷安,攜衙內八都馬步一千五百眾並隨夫、附軍三千人出定縣,坐船順著潢水北上進入淮水,然後順流進入壽州境內。
在那裡,壽州刺史顏章同樣帶領牙兵五百,並支州兵千人及補給,在穎口等候。
趙懷安的船隊與他彙合後,便逆著穎水北上。
他們要到穎州州治那邊彙合等候在那邊的補給船,然後一並繼續北上到陳州的項城,在那裡,忠武軍的三千精銳大軍正停駐在那裡。
他們得到行營主帥宋威的命令,讓他們在這裡等候北上的淮南軍,尤其是光州保義軍,然後諸軍一道繼續沿著穎水上汴州的開封大營。
在那裡,他們將要負責清掃停留在濮州、曹州的草賊殘軍。
而現在,趙懷安正帶著光、壽二州的船隊抵達穎州的州治汝陰,等候穎州的糧料船。
……
十二月的寒風,吹得萬物衰敗。
趙懷安站在船頭的甲板上,看著兩岸連綿不斷的倉庫,感歎潁州果然是漕運上的大鎮,著實是繁華啊。
但望著在兩岸給船隊拉纖的潁州纖夫,看著那些人瘦骨嶙峋,趙懷安真怕這些人一口氣沒上來,死在岸邊。
不過趙懷安倒是沒說什麼,隻看那些纖夫拚命的樣子,就曉得這份工錢對他們來說多麼重要。
淮水真的是一條南北分割線,不僅僅是人心觀念上的,更是氣候和命運的。
明明穎州也就是在淮水北麵,和南麵的壽州一水相隔,可偏偏就潁州遭了蝗災了,壽州卻安然無恙。
看來凶惡的蝗蟲也飛不過寬闊的淮水呀。
趙懷安出發走的是淮水,還偏著淮南走的,所以一路並沒有覺得有什麼災情,然後在彙合壽州軍後,逆著穎水進入到穎州後,情況就截然不同了。
本來穎水兩岸應該是一州最繁華的所在,無論是田地還是商鋪,都靠著這條僅次於汴水的淮穎漕道而繁華。
可趙懷安一路所見,不過是滿目瘡痍,田廬儘毀,寂無人煙,時不時見到一些遊蕩著的饑民,也是用發綠的眼睛呆傻地看著船隊。
見到這些人,趙懷安馬上想起麾下的那個叫陸文遠的小幕僚,他在信裡寫的那些吃人的饑民就是這個樣子。
這一刻,亂世不如狗,人命如草芥,易子而食的抽象字眼,終於有了畫麵。
所以當趙懷安悲憫那些纖夫連飯都吃不飽也要賣命乾這些體力活時,他自己也曉得,對於城外鄉野的那些人來說,他們已經足夠幸運了。
雖然這種幸運也不過是暫時的,沒有食物補充,這樣高強度的體力活,他們也是活不了多久的。
想到這裡,趙懷安望向旁邊正笑著的穎州鹽鐵使杜琮,問道:
“老杜啊,我趙大這人看不得人苦,畢竟咱也是苦出身的,這樣,你和下麵那些纖夫們說,中午給他們一人加個肉,費用就由我趙大來買單。”
杜琮臉色一凝,義正言辭道:
“小趙,你既然喊我一聲老兄,這錢如何能讓你出?這不是打我們鹽鐵的臉?而且我老杜交朋友就是看個眼緣,能和你趙大相交就是個緣法,那是佛家講的因緣際會。”
他見趙懷安還要說話,不高興了:
“小趙,咱老杜交朋友從來不談錢,試問天下能有誰比我們鹽鐵使有錢的?所以啊,你那點小錢就留著養軍吧,你們這些刺史啊,彆看人前顯耀,但那人後的罪,老兄我是清清楚楚,畢竟我那不成器的大兄就是個刺史。”
趙懷安被杜琮說得挺尷尬的,自己和他兄長這樣的刺史在人家眼裡就是個不成器,遭罪,但丟人的是什麼呢?就是人家老杜說得還真他娘的對。
他們光州也有鹽鐵使,可那些個鹽鐵使如何能和眼前這位潁州的鹽鐵使相比?
這位杜琮,杜鹽鐵,不僅是管控著潁州一地的食鹽生產、運輸、銷售,還自己征收鹽稅,還有像鐵礦的開采、冶煉,甚至鐵器的生產都是從他這邊過手。所以理論上,潁州的甲杖也是歸這位杜鹽鐵生產的。此外,像銅、銀、金等礦產的開發,甚至鑄幣這些,也都是人家管。
這已經是夠紮勢的權力了,可這個才隻是人家本管,像他們這些漕運道商道的鹽鐵,又兼任著漕運上的物資調配,好保障長安的物資補給。
換言之,人杜琮還兼著潁州漕運段的轉運的活。
但這還不止,這些人因為掌握著潁州的漕倉,所以又肩負著賑災、調節糧價的職責,甚至人家一句話,潁州地界上的糧食流通都要抖三抖。
現在中原諸鎮圍剿草寇,人杜琮又要兼任糧道轉運,負責供應開封大營的軍需。
可如果這都是錢和物資相關的也就是算了,可他們甚至還能乾預地方政務。
因為他們鹽鐵帶著個使,所以相當於是天子的特使,可以監察地方州縣官吏貪腐、稅收執行的情況,甚至特殊情況都能乾預地方訴訟。
可要是你這個鹽鐵不帶使,狗都不理會,像他光州的鹽鐵,就是州院的一個老吏兼著,要不是看官銜差遣,他都不曉得自己還管著個鹽鐵。
所以一般來說,像鹽鐵使這麼重要的使職,基本都是由地方節度使兼任,比如趙懷安所在的淮南節度使就兼任著鹽鐵使,集軍、政、財為一體。
但可怕的是什麼呢?就是潁州這個地方很特殊,它壓根就沒有節度使,甚至連刺史都沒有。
因為這地方是北麵鄭州、滑州的義成軍節度使遙領,就是人家兼了個潁州刺史的官銜,可人卻不會來。
這個情況還是趙懷安抵達潁州的時候,迎接他們的人就是這位鹽鐵使杜琮,當時他就要發脾氣,覺得那潁州刺史這麼牛的嗎?當時就要給這個刺史上一上課。
然後還是後麵的張龜年拉了一下他,小聲解釋了一下,他趙大才曉得,眼前這個杜琮,不僅是財神爺,更是地方一等一的實力派。
以後他趙大到了開封大營,能不能吃得飽,就看人家這位杜老兄的臉色呢。
不怪乎人家能呼咱叫小趙呢,是真不把自己當外人。
……
此刻,聽著人杜琮的豪言,趙懷安捏著鼻子笑著應了。
而那老杜也確實是說到做到,喊來一個手下後,就吩咐了這事。
但趙懷安沒料到的是,那鹽鐵吏下了船後,直接騎著馬在岸邊大喊:
“你們有福氣,船上的光州刺史趙大郎仁心,見你們做事認真,給你們中午發羊肉吃。還不謝謝人家?“
那些正埋頭拉纖的纖夫們聽到了這個消息,直接就驚呆了,要不是旁邊有人在呼喊大喊,都幾乎以為自己是餓得幻聽了。
可他們多想這羊肉換成粟啊,這樣家裡也能多活一個了。
這些人不敢多求,隻能給船上的趙懷安磕頭,呼喊這位刺史貴人仁義。
在虛弱的呼喊中,趙懷安嘴角有點抽搐,本來他就想做點力所能及的,給這些纖夫多加上一口肉,也補一下。
但現在被這些鹽鐵們當眾喊出來,倒顯得他趙大是在邀名的,而且還是那種摳搜得不行的。
哎,他趙大真丟不起這人。
想到這裡,趙懷安把度支杜宗器喊了過來,讓他從船上下稻米百石,就讓那些纖夫來領。
旁邊本來還在笑的杜琮看到趙懷安這樣弄,馬上就明白他手下人辦差事了,臉上也有了點尷尬,這一次他倒不說稻米他來出了。
等保義都的隨夫、附軍開始在碼頭兩岸按照人頭發稻米時,這些早已沒甚力氣的纖夫們都歡呼大喊:
“趙使君活我,真仁義。”
其中有幾個骨架粗大卻餓的脫相的人連連望著那艘掛著“呼保義”旗幟的大船。
……
望著下麵的人真誠在笑,趙懷安也舒了一口氣。
他自己也力小勢弱,改變不了天下大局,但在能力所及中,幫一點是一點,幫一時是一時。
畢竟現在餓死與和家人一起飽食半月再餓死,雖然結局都是一樣的,但對麵他們這些當事的來說,卻截然不同。
他們真的在乎這點米啊!
看著趙懷安真的在笑,那沉默著的杜琮歎了一口氣:
“小趙你是真仁義,果然軍中沒有叫錯你,喚你‘呼保義’,你的想法我曉得的,你的糧食是你帶來的,我自不會說。但是城內倉內的稻米卻不能用來賑災,這是用來供應前線大軍的。這些人餓死了固然悲慘,可要是軍國之事誤了,那就是天傾海覆。所以不是老杜我心狠,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趙懷安笑了笑,叉了手,讚了句:
“老杜果然忠心為國家。”
杜琮聽著這話,看著下麵為了糧食而歡呼的纖夫們,搖了搖頭,然後就對趙懷安道:
“小趙,這邊糧料船還有段時間,我在城內給你們設了宴,稍後記得來。”
說著,杜琮頗為蕭索的下了船了。
趙懷安望著這位循吏的背影,雖然他不認同這老杜的做事方法,但到底人家曉得自己是朝廷的官,不是下麵纖夫的官。
可老杜啊老杜,你以為不把老百姓的肚子先填飽,那賊就能平了?將糧食喂給那些各懷異心的諸藩兵,他們就能用心剿匪了?豈不聞,養寇自重耳!
反倒是把米分給災民,人家還念你一聲好呢。
搖了搖頭,趙懷安也不願再想這種無法改變的事。
這時候,一直侯著的幕府從事裴德盛湊了過來,給趙懷安說了一句。
本就不順心的趙大聽了這話,直接罵了:
“叫我去開會?這顏章是三杯馬尿下肚,吃了雄心豹子膽了?真當他那個招懷使是個人物?我當他是個屁!”
然後他就對尷尬的裴德盛說道:
“他要不自己來,要不我讓人請他來,你去問他選哪個。”
裴德盛曉得自家主公的脾氣,連忙領話就走了。
望著裴德盛離去,趙懷安喊住了他,罵道:
“小裴你也彆去了,這顏章什麼玩意?也開始對咱吆五喝六了。不行,正好氣不順,就拿他先撒個氣。”
說完,他就對船上的一眾牙將們吆喝道:
“走,跟咱一起去看看,這姓顏的今日是不是多長了個腦袋!”
眾保義將們桀桀大笑,然後就簇擁著趙懷安,甲片哐哐作響,直奔後麵的一座樓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