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鬱東不動聲色,起身圍著桌子慢悠悠踱步,每個人背後都停下看看,好像隻是在打發時間。
程娟知道他來了,在他還離自己有兩步之遙,就不著痕跡伸出放在賬本上的左手食指指著一個數字。
蔣鬱東走到她身後的時候,她又放下左手,假裝換手,把右手拿到桌上,指了賬本上另外一個數字。
蔣鬱東是何等聰明的人物,立刻明白了程娟的意思,淡然轉開頭,其實已經氣得攥緊了手。兩人配合默契。
在彆人看來,蔣鬱東沒在程娟身後做任何停留。
程娟隻是在對賬。
可是他們兩該說的都說了,該看的,也都看到了。
程娟沒等蔣鬱東走遠,就把桌上的賬本合上放到了身後那一堆已經看過的賬本裡,另外拿了一本工資發放表格繼續看。
蔣鬱東不動聲色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臉上依舊淡淡的,其實腦子裡已經閃過千萬個念頭。
現在企業的小型設備報廢一般由車間或具體使用部門基於經驗判斷是否該報廢,向廠裡提出申請,然後廠長審批。
這個報告上數據和技術資料具體寫到多詳細,最後報廢的定價都由廠長和車間主任商量著決定。
缺乏先進的檢測設備和科學的評估指標體係,更沒有任何監管。
結果這些人就鑽了空子。
不能把程娟扯進來,不然他一離開向東市,程娟就會很慘。
所以他不能在這裡發作。
蔣鬱東打定了主意,對分管財務的副廠長說:“廠裡有近十年的資產負債表嗎。”
副廠長:“有的,每年都要上報。”
蔣鬱東:“好,複印一下蓋章給我,我們要放在審查報告一起。”
這也是常規操作,所以副廠長沒起疑,直接叫人去複印了。
蔣鬱東拿到資產負債表,就先走了。
留下程娟他們繼續查賬。
等蔣鬱東一走,其他人就輕鬆了許多。
現在就算查出來點什麼,大家也好商量要不要往上報,往上報的話要怎麼往上報。
大家中午在機械廠吃了個工作餐,下午接著查。最後查出來點小問題交差,就下班了。
次日一大早,蔣鬱東就打電話要機械廠廠長和兩位副廠長,還有財務科長,帶著這十年的資產折舊表,半個小時內到市委會議室。
兩位副廠長和財務科長總覺得很心慌:蔣鬱東是不是查出來了什麼?
可是昨天他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啊。
所以他到底什麼時候,在哪個地方看出了他們的破綻。
而且蔣鬱東給的時間這麼短,就連造假都來不及了。
廠長自然是竭力配合蔣鬱東。畢竟他能當上廠長也是蔣鬱東提名,並全力支持的。
四個人到了蔣鬱東說的會議室,才發現不但有昨天那幾個部門的領導,還有省委和省紀委的乾部。
除了廠長,其他三個人的腿就開始打哆嗦了。
蔣鬱東從廠長手裡接過那幾本賬本,假裝翻了翻,其實是為了掩人耳目,最後翻到昨天程娟指的那一頁,遞給旁邊的人:“請諸位領導過目。”
這本東西傳了一圈,每個人看完,臉色都陰沉下來。
就算是之前知道情況的,現在也隻能裝作不知道。
蔣鬱東不打算出聲。
他隻負責審查,不負責處置。
再說有省裡的領導在這裡,輪不到他說話。
就算市裡包庇,省裡莫非也要包庇?!!
向東市堂堂地級市,國家級重工業城市,明明有那麼多大廠,這幾年卻一直在走下坡路。
市裡的領導肯定是脫不開乾係的。
省委領導沉著臉說:“先把兩位副廠長和財務科長控製起來。省紀委的同誌帶人去廠裡詳查。把向東市每個廠都好好查一下,看看有沒有相同的問題。”
省委領導走的時候,拍了拍蔣鬱東的肩膀,什麼都沒說走了。
整個向東市,大概也隻有蔣鬱東敢把這事捅出來。
晚上蔣和平就給他打電話:“這一次,乾得漂亮。好好嘉獎一下提醒你注意這件事的屬下。”
蔣鬱東回答:“哦,不必了。這事,是我自己從資產負債表上看出來的。”
知父莫若子。
蔣鬱東知道父親這麼做,絕對不是出於報恩,隻是需要立個靶子,讓那些憤怒的人有目標可以攻擊。
就算那個人不是程娟,他也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隻是,他忘記了,父親也一樣了解他。
蔣和平:“原來是那個叫程娟的女人提醒了你。”
蔣鬱東知道自己說多錯多,索性不出聲了。
蔣和平冷冷地說:“你果然還是對她動心了。一將功成萬骨枯,我們這種人家不能太菩薩心腸。”
蔣鬱東說:“我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她的弟弟程時。想必爸聽說過程時。”
怎麼可能沒聽說過?!!
前一陣子孫敏之偷跑出來,幾家都嚇得夠嗆,到處找。
好不容易找回來,她又被悍匪綁走了。
要不是程時,那小丫頭片子都死兩回了。
蔣和平雖然以鐵血手腕著稱,還是沒法恩將仇報。
蔣鬱東從蔣和平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他的猶豫,趁熱打鐵:“彆人剛救了我們家的女兒,我們就去為難人家的女兒,不太好吧。”
蔣和平:“行吧,你要是因為這個那就算了。她明知道程時也買了機械廠的報廢機床,還把這事給揭露出來,你要多琢磨琢磨。”
聽說程娟和程時感情很好。可是她為了往上爬,卻願意冒著牽連程時的風險,可見心思也不是那麼純良。
蔣鬱東:“嗯。”
他聽說軍工廠接手了程時從機械廠買來的機床,就明白程時要乾什麼了。
程娟不可能不知道。
蔣和平:“不過那小妮子還真有幾分眼力和手段,能不動聲色就提醒了你,還不被人懷疑。”
蔣鬱東嘴角勾了勾,心裡其實是有幾分得意的,嘴裡卻說:“沒什麼。比起有手段的人,她還差得遠。其實在場的說不定都看出來了,隻是沒人提醒我。”
他越誇程娟,蔣和平才會越擔心。
蔣和平哼了一聲:“你知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