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滿六等人行過禦馬苑後,便來到了一處湖中水榭,前方婉轉悠長的廊道好若銀絲一般垂於湖麵。
這些平日裡用於宮女、太監行步的廊道,此刻顯得尤為狹小,使得他們的前行速度減緩了許多。
行伍出身的花儘、無計兩人看著眼前的彎彎繞繞,嘴中更是不忘說上幾句閒話。
“老三啊你說這皇城建得走個路忒費勁了不是?”
“可不是嘛!二哥,有建這些亭台樓閣的銀錢,拿去給前線的將士們發放軍餉,指不定能養活多少人呢!”
就在兩人不遠處的沈與同,也跟著言語出聲。
“還能少死很多人”
無計聞聲看向沈與同,隨即抬手炫耀起了剛剛搶到的烏夜騎佩刀。
“大哥!大哥你看,剛剛瞅見這兩柄刀還不錯,等出去了能不能給咱尋個師傅重新打打?”
沈與同點頭嗯了一聲,出言示意他收好即可。
就在兩人交談之際,突然有一道黑影從水中湧出,目標直指背對水麵的無計。
嗚——嗚——
沈與同和花儘兩人反應最快,一人揮刃橫掃攔阻,一人呼喊提醒躲避。
“小心!”
前者手中卷出的鏈刃速度極快,就在無計側身躲過以後,就朝著那道黑影射了過去。
打到了!
隨著“撲通”一聲響起,那道黑影就徹底沒入水中,再也看不到了。
三人之間的默契,以及方才閃動的黑影,將整個前行隊伍都給驚動了。
葉成竹和陸風白兩人近乎同時舉起兵刃,時刻注意著廊道兩側的變化。
林滿六跟月寒枝有過短暫的眼神交流後,也開始小心翼翼地看向了水麵,夏鳴蟬被他握住手中隨時準備出手。
陸風白言語出聲:“方才可看清是什麼了?”
根本不用他回頭,沈與同立即出聲回應。
“其身型應不過四尺,兩臂位置銜有短刀看其方才動作並非擲刀,多半還有殺招!”
陸風白嗯聲過後,隨之側頭看向葉成竹那一側。
後者應聲說道:“先前探查時,並未發現此物隻能稍後留心了。”
陸風白對於這樣的答複,整個人表現得極為平淡,臉上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其實對於他和葉成竹來說,都是如此
畢竟這一次的皇城潛行,從城外得知謝乾已至的時候,他們便對以往的安排不報任何希望了。
陸風白很快就針對剛剛黑影,下達了往後的行路安排。
林滿六、陳風兩人跟隨葉成竹一同前行,陸風白自己坐鎮隊伍正中位置,最後由沈與同三人以及同行的卻邪人手斷後。
如此一來,兩百人的隊伍開始在湖麵廊道上緩步穿行,時刻戒備著兩側湖水變化。
就在眾人快要靠近湖中水榭時,原先從沈與同三人那裡傳來的聲音,再次在人群當中響起。
不過這一次的黑影數目,足足有四十餘隻!
嗚嗚嗚——嗚嗚——
這一次的傾巢出動,讓在場所有人看清了黑影的麵容,竟然是一些臉色煞白的孩童?!
並且這些孩童身著的衣飾,是皇城當中特有的閹人服飾,似乎因為常年泡水的緣故,顏色顯得有些不太正常。
在他們的兩臂上,分彆捆綁著大小不一的鏽跡短刀,隨著他們的身形閃動,短刀也跟著一同下墜,直直指向廊道上的眾人。
頃刻間,才從禦馬苑結束戰鬥的弈劍山莊弟子,又一次陷入廝殺。
比起剛剛寬敞的馬場,這裡的湖中廊道很難讓所有人大展身手,一些善事重兵、長兵的弈劍山莊弟子,隻能被迫抵禦黑影的侵襲。
才將這些閹人打扮的孩童打入水中,下一刻便是另一隻刺出水麵,一時間讓在場眾人有些被動。
沈與同眼前前方受阻,在他的催動下手中鏈刃揮舞不停,儘可能將一些黑影摔至後方。
一個、四個、六個
花儘很快也察覺到了大哥的想法,立刻將手中佩劍換長戈,隻要沈與同摔一個過來,他就把那黑影再往後麵勾去。
“老三,一起幫忙啊!”
無計聽到二哥的叫喊,也跟著動了一起。
似乎是三人的默契配合,原本阻攔在前方的黑影,除了被陸風白一刀斬斷的那些,幾乎全數被他們牽製在了後方。
無計一刀拍出,將最後一個黑影丟擲後方湖中。
他朗聲笑了起來:“大哥、二哥咱仨今兒,可算是揚眉吐氣一會咯!”
沈與同手中鏈刃朝著無計一揮,後者聞訊腦袋一歪,那道裹挾著勁風的鏈刃就從他的麵龐劃過。
下一刻,一道想要偷襲無計的黑影,再次被沈與同砸入水中。
沈與同沒好氣道:“事還沒忙完呢,這會就想著喝酒吃肉了?小心待會栽咯我和老二可不給你收屍!”
無計爽朗笑起:“有大哥在!還有陸莊主在,我這皮糙肉厚的怎麼會有事呢!”
其餘兩人看著這個憨厚的老三,也跟著笑了起來。
不遠處的陸風白環看四周,目光依舊在注視著湖麵變化。
他剛剛以漆夜劈斬成碎肉的黑影,在落入水中後都有明顯的血汙浮上水麵,但其他人攔下或是重新打回的黑影,卻沒有這麼明顯的跡象。
沒死透
林滿六也注意到了這點,不停的扭轉腦袋看著兩側湖麵。
陸風白所在的中段,湖中血水最盛,他們和葉成竹所在的前段,湖中血水次之。
而在人群的最後方,這些血水在湖中幾乎看不清
林滿六和陸風白同時想到了什麼,兩人一並向後呼喊出聲。
“小心後方!!!”
霎時,跟他們一同呼喊出聲的,還有那水榭當中一道足以刺透耳膜的淒厲嘶吼。
“娃娃們!給乾爹還禮的時候到了!”
短短不過一息的功夫,遠超先前數目的黑影,開始從人群後半段湧出。
八十、一百、兩百
這看似平靜的湖水當裡,竟是藏了兩百多名閹人扮相的孩童!
兩百多個小太監湧出水麵後,就徑直衝向了沈與同三人所在的後半段人群。
沈與同揮舞著鏈刃,正準備竭力攔阻的時候,數十道黑芒就從那些小太監們口中射出。
嗖——嗖嗖——
隨著一道又一道的黑芒射出,多有幾分弩箭攢射的景象了。
好在斷後的基本是卻邪所屬,作為帝國利刃的他們,隨行攜帶的製式裝備,自然要比弈劍山莊精良的多。
麵對突如其來的攻勢,所有人對應對的井然有序,被黑芒襲傷或是被小太監近身的次數少之又少。
不過百密終有一疏,就在陸風白踏步趕來的前一刻,突然有道黑芒就快刺向一名卻邪弟子頭顱了,更快的一道黑影閃到那人身前。
黑影先是將小太監吐出的黑芒打偏,緊接著手肘向右一推,將那名卻邪弟子送走。
待到他站定之時,腳步顯得有些虛浮,後退的時候差點沒有踩穩。
就在黑影準備向後看一眼他的大哥時,又是一道黑芒向他襲來。
就在這一瞬間,沈與同雙眼通紅,他的口中仿佛有千萬句罵娘的話想要脫口而出。
可是看到無計樂嗬嗬傻笑的那個表情,他就怎麼都說不出來了。
無計悶哼了一聲,衝他咧了咧嘴。
“大哥剛剛貪心了些,擋得有些多了好像”
說罷,這個平日裡沒事就傻樂嗬的男人就倒在了地上。
血泊當中,除了他剛剛揮刀打掉的一道黑芒,此刻無計的身上已經多出了六、七道傷口。
皆是那些黑芒所傷
沈與同近乎發瘋地衝到無計麵前,他環視著那些被一次又一次打落水中的小太監。
緊握著鏈刃的那雙手,虎口位置有些崩裂的跡象,但他絲毫沒有察覺。
花儘亦是如此,他剛剛見攻勢突起時,便跟無計一同出手禦敵,可就在那些黑芒攢射的時候,這平日自己都照顧不好的老三,居然想著去幫襯彆人了。
無計看著衝至自己身前的兩個好兄弟,將臉上的痛苦竭力壓下,強行擠出了一張笑臉。
他顫聲說道:“大哥咱有些舊疾你是知道的本來就活不長的了不用太”
沈與同將手中鏈刃一揮而出,把距離最近的一名小太監當場斬碎。
他背對著無計嘶吼出聲:“你給老子閉嘴!”
可這一次,無計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聽話,依舊在絮絮叨叨地念著。
“大哥咱打小就沒名字,是遇著了你才有這名兒的”
沈與同將眼前的小太監儘數逼退後,雙眼通紅地回看向了地上的無計。
“我說了你給我閉嘴!等會會有法子的你在堅持會堅持一會”
原本嚴厲的話語,在短短數字過後,就成了無力的哀求。
可即便如此,又怎麼能留得住快要消逝的生機呢?
陸風白趕到以後,也跟著參與到後方的攔阻戰事中,他已經注意到了沈與同三人的變化,但此刻還需儘快破除眼前的困境。
葉成竹也來到了後方,他行至三人身側時,先是將目光看了一眼攔阻小太監的花儘,隨後才看向已經倒地不起的無計。
“這些黑芒當中多半有劇毒,卻邪隨行攜帶的傷藥隻能暫緩傷勢,無法抑製毒發”
沈與同聽著他的話語,趕忙轉頭看向葉成竹。
後者從懷中摸出兩瓶傷藥,從中丟出一瓶給沈與同後,很快就朝著陸風白的方向趕去,行步過程中與還在禦敵的花儘擦肩而過。
沈與同接過傷藥之後,便開始手忙腳亂地幫助無計包紮傷勢,儘可能地將其全部傷勢處理乾淨。
此刻的無計並沒有看向自己的大哥,而是看著那些逐漸減少的小太監。
他忍著痛楚出聲道:“大哥哎咱今兒被這些沒帶把的娃娃打了,會不會沒人說沒出息啊”
聽著無計的碎碎念,沈與同包紮傷口的動作,顯得有些手忙腳亂。
無計見自己大哥沒有說話,就閉起了雙眼繼續念叨了起來。
“前些年大哥沒來的時候咱總被那些下來貼金的富家子弟欺負有幾次都想偷偷跑出軍營去了”
“可是一想到咱家裡也不要我這個吃白飯的啊”
“小那會家裡交不起糧咱就被丟來當大頭兵了要是我回去了他們咋辦啊”
無計說著說著,淚水就伴著血水一同從眼眶當中流出,最後沒入那烏黑的血泊當中。
“自打遇到大哥以後什麼都好起來了大哥還把軍餉給咱和二哥分了,咱也能給家裡省下好些錢了”
沈與同看著眼前終於包紮好的無計,無力地呼喊出聲。
“夠了夠了”
無計終於不再言語了,他雙眼緊閉的同時,嘴卻是勾起一個得意的弧度。
隨著他鼻尖氣息的逐漸減弱,他就這樣靜靜地躺在了血泊當中。
沈與同緩緩吐出一口氣,雙手在身旁不停摸索著,直到那些小太監們被擊殺殆儘過後,他終於摸到了自己的兩柄鏈刃。
他站起身來看著遠處那座湖中水榭,連同他在內的所有人都知道,驅使著這些小太監的人就在水榭之中。
沈與同正要向前狂奔時,陸風白的聲音在旁響起。
“稍後若是可以,會將機會留給你的現在先行調息。”
沈與同沉默片刻,簡單嗯了一聲,立刻在無計身側盤腿打坐。
重新返回的花儘看著安詳睡去的無計,臉上表情顯得有些失神。
他正要跟著陸風白、葉成竹一同前行時,被後者回身看了一眼,花儘隻能就此作罷,留在原地為自己的大哥護法。
已經在水榭附近停步的林滿六、月寒枝幾人,等到陸風白、葉成竹兩人回來後便彙聚在了一起。
後方發生的事情,林滿六已經聽說了,隻是此刻情況危急,隻能稍後再去查看傷勢。
陸風白看向青嵐,向其抱了抱拳說道:“稍後我們進入水榭即可,勞煩青嵐先生留守外側,以防賊人再次侵襲。”
青嵐沒有出聲,徑直提著手中兩柄短槍向後走去。
林滿六看著後方人馬,很快掃了一眼前方的水榭。
他出聲說道:“陸莊主,先前水榭之中的那聲呼喊,我覺得有幾分熟悉”
葉成竹在旁出聲道:“若是我猜的不差,多半是那個假死了的李成摶!”
林滿六聽到這個名字,隨即想起了在東都天樞下見到的那襲朱紅大袍。
那天此人應該逃了才對?
葉成竹看出了少年臉上的疑惑,一邊向前行步一邊解釋出聲。
“東都一役,卻邪在城北、城西位置皆有埋伏,為的就是防止李成摶之流敗逃西京”
“可等到卻邪勘破李成摶‘焚城’意圖時,此人已經集結起人馬向外逃竄,隨後在兩天的截殺當中,曾斬殺過一名與之身形相仿的人,但卻不是他”
“而皇城之內,能夠豢養這麼乾兒子的除了那個朱高九,隻能是他李成摶了”
林滿六聽著葉成竹的解釋,對於那名聲音尖銳的紅袍大太監對了幾分忌憚。
等到眾人行至水榭入口時,林滿六便看到一襲朱紅大袍,極其突兀的出現在了水榭正中位置。
李成摶麵目猙獰地看著眾人,目光死死地盯著葉成竹。
“卻邪當真是一條忠貞不二的好狗啊”
葉成竹將手中竹傘撐開,臉色淡然地回看向李成摶。
“彼此彼此李公公忠於皇後娘娘,而帝國的利刃隻會忠於陛下!”
李成摶獰笑出聲:“當今的天子是聖德光耀皇帝!哪裡還是什麼夏氏江山,炎陽已經改姓了!”
說罷,這位李公公雙手將身上的朱袍撕成兩半,一些木塊和鐵片拚接而出的古怪物事,就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林滿六看著眼前仿佛已經不是人的大太監,看著那些在其腹腔位置不停打轉的木塊,心中不禁有些驚駭。
這些在不停運轉的木質結構,他已經見過很多次了
起初是木天蓼、樂清秋兩人繪製的“八相”、隨後是經手老騙子指導,以及在東都內城外圍看到的“火牛”。
這些原本運用於身體之外,投入到戰陣廝殺之中的“天工造物”,此刻竟是詭異地出現在了人的身上。
李成摶除了那顆腦袋,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已經被木塊和鐵片所替代。
他用著尖銳的聲音大笑道:“想必諸位已經知道了為什麼咱家那些個乾兒子們會那般聽話?”
不光是李成摶,先前藏於水下的小太監們,也是如他這般模樣。
已經算不上是人了
李成摶雙眼微眯成線,又一次將目光所在了葉成竹臉上。
“你們卻邪總說自己忠於皇權可你們究竟知不知道這些年二聖的苦衷啊?“
”你們不知道!但咱家知道!咱家那些死絕了的乾兒子們,也都知道!”
雙方的對峙以這一道尖銳的聲響告終,不等李成摶如何動作,葉成竹已然抽出竹傘內鞘的細劍,徑直奔向了不人不鬼的大太監。
青竹郎出鞘後,在葉成竹的手中就像一片輕快的柳葉,隨著他的大步向前,劍尖急速地指向了李成摶的麵門。
鏘——鏘——
就在兩人就快接觸的瞬間,葉成竹手中的青竹郎竟是被一柄古劍給攔了下來。
葉成竹身形一動,手中細劍即刻向後撤去,不等支援李成摶的人如何動作,他整個人就向一側倒掠而去。
青竹郎方才明明可以刺中李成摶麵門,即便是後者用儘渾身解數強行避開,也能傷及其根本
但卻因為一柄古劍的突然到場,導致葉成竹的進攻節奏被徹底打亂。
若是尋常人,他肯定是不會退讓一步的,但因為那柄古劍的模樣讓他不得不退。
刺入李成摶腳邊的古劍,其樣式顯得極為樸質,好似是百年前的一個王朝曾推崇過的三尺劍。
在古劍的劍身底部,快要靠近劍柄的位置,刻有古篆“龍隱”二字。
頃刻間,所有人的心中都響起了一個答案
謝乾到了!
李成摶的目光從龍隱之上掃過,滿臉譏諷地看向某處。
“咱家原以為要等到咱家先以死效忠後,寒川王才會出手攔上一攔,又或者跟他們一起”
不等李成摶把話說完,一道黑影就從他身後走出,同時抬手抓住了他的脖頸。
頓時,一股無力的窒息感壓得李成摶說不出話來。
他隻能強撐著氣力勉強叫出聲來,滿臉諂媚地看向後方男子。
“咱家衝撞了寒川王是咱家的不對但都是為了皇後娘娘辦事”
謝乾有些厭惡地看了一眼李成摶,手中勁道一扯就把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太監摔倒在地。
李成摶剛要起身,謝乾便是一腳踏下,將其膝蓋徹底踩碎。
前者對此是一點聲響也沒敢發出,整個人縮卷在地就像一條哈巴狗,開始向謝乾搖尾乞憐。
這一幕看得在場眾人有些錯愕,先前還在口口聲聲為了聖德光耀皇帝、為了皇後娘娘的大太監,此刻就已倒向了來意不明的寒川王。
謝乾將佩劍龍隱握住手中,環視一周後將目光定在了陸風白身上。
他出聲問道:“弈劍山莊,陸風白?”
陸風白抱了抱拳,應聲答道:“正是在下,不知寒川王今日到此,所為何事啊?”
謝乾站於水榭高台之上,居高臨下地看向在場眾人,開始自問自答道。
“昔年有人問過謝某,如若有人在關內造反,該如何?”
“謝某曾言,侵擾國祚者,殺!”
“不知今日卻邪和弈劍山莊來此,是要在關內造反嘛?”
陸風白抬步走上台階,將漆夜和白晝一並出鞘,跟葉成竹並肩看向了不遠處的謝乾。
“寒川王或許能做到一力降十會,但能攔下城外三軍合圍之勢嘛?”
謝乾聽著陸風白的發問,臉上露出一副極其古怪的笑容。
他發問道:“陸風白你大可來試上一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