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盯著她看了整整一息,心中盤算著該如何應對。
他幾乎忍不住要當著她的麵摔上門,拒絕參與這場鬨劇。
但轉念一想,慕容雪被牽扯進來也非她本意。
比起陪他這個厭惡夜宴的陰鬱少年,她本應有更好的安排。
他揮手示意她進屋,自己則轉身去淨室更衣。
不過雲墨心的手腕當真令人歎服——若隻他一人赴宴,他大可以穿著常服露麵,待夠最低時限便抽身離去,整晚避人如避瘟神。
如今卻要顧及慕容雪的顏麵,少不得要裝裝樣子。
是了,雲墨心與他母親,當真是臭味相投
前往宴廳的路上,二人靜默無言。
林昭然察覺到慕容雪對這般沉默頗不自在,卻仍不願主動搭話。
這寂靜正合他意,畢竟今夜能讓他舒心的事本就不多,且享受這片刻安寧罷。
可惜好景不長——學院辟作宴廳的樓閣距弟子居不過一刻路程。
甫近前庭,便見入口處人頭攢動,興奮的弟子們成群,談笑風生。
望著這摩肩接踵的陣仗,林昭然麵色微白。
單是看著這群人,他額角已隱隱作痛。
可惱的是,任憑他如何懇求,慕容雪執意不肯在外圍靜候夜宴開場。
作為報複,當人群擁著他們入內時,林昭然“不慎“與慕容雪走散,將自己隱沒在人潮中。
他暗自輕笑,倒要看看她幾時能尋到自己。
以他避開特定人物而不引人注目的本事,少說也能清淨半個時辰。
「區區學宮夜宴,竟奢華至此。」林昭然暗自咋舌。
但見珍饈滿案,多是見所未見的異域奇珍;
四壁懸著精工繪卷與機關木雕,皆能自行運轉;
就連案上鋪的織錦軟緞,亦非凡品。
不少同窗已然看直了眼,饒是見慣場麵的林昭然也不免愕然。
他略一聳肩,便往人叢深處隱去。
他漫不經心地穿行於食案之間,偶見新奇點心便拈來嘗鮮,一麵冷眼打量著滿堂賓客,一麵小心避開那些可能與他搭話之人。
此刻方知雲墨心為何這般重視此次夜宴。
且不說耗費之巨,單看席間除學子外,尚有各宗門、世家、幫會的代表,甚至不乏異國來客:
著北溟軍裝的武官、南荒使節團、還有位彩衣耀目的黑膚女子。
林昭然懶得多想這些人為何會來赴尋常學宴,橫豎權貴們的「要事」,與他這等凡夫本就不相乾。
約莫半個時辰後,樂聲響起。
林昭然踱回慕容雪身旁,少女氣得雙頰緋紅,顯是不信他「迷路至今」的說辭,卻終究強忍未發。
他牽她步入舞池,任她「不慎」踩了自己幾腳,也隻作不知。
「方才有人尋你。」慕容雪終於停下踩他腳背的動作,冷冷說道。
「我一直在場,」林昭然嘴角微揚,「他們大可以自己來找。」
「但現在該你去見他們了。」她不為所動。
「阿雪,」林昭然忽然正色,聲音裡聽不出一絲戲謔,「既已與你共舞,豈能半途棄美而去?方才冷落你多時,已是罪過。」
少女瞪了他一眼,但林昭然分明看見她眼底閃過一絲悅色。
可惜這並未阻止她隨後拖著他周旋於各色人群之間。
林昭然厭惡這般被人擺布,但料想是雲墨心授意,終究沒有發作。
他機械地記下一張張麵孔、名諱與頭銜——雖覺索然,這本事卻已刻進骨子裡,是家族當年強要他學會的應酬手段。
「林氏子弟?莫非與那位」
「林昭明、林昭武確是在下兄長。」林昭然強壓著煩躁答道。
「哎呀,這可巧了。」那婦人掩唇輕笑,「令兄的胡琴技藝當真不俗。」
她指向樂台——天衍閣樂坊正在演奏一支舒緩的曲子。
林昭武雖列在尋常樂師之中,卻分明是最惹眼的那位。
他一如既往地吸引著眾人目光與議論。「不知小友擅長何種樂器?」
「一竅不通。」林昭然木然答道。
當年族中確曾逼他學藝——畢竟這是世家子弟必備的風雅之事——奈何他天生五音不全。
說實在的,即便能裝出幾分興致,他骨子裡對此毫無興趣。
此事曾教母親大失所望,畢竟林昭明善撫琴,林昭武精胡琴,雖稱不上大家,卻也足夠在這些場合博人喝彩。
「在下不似兩位兄長通曉音律。倒是這樂聲——無論坐席遠近,音量竟分毫不差——更令人在意。」
可惜在座諸位無人能解此惑,甚至無人察覺此等異狀。林昭然分明從他們眼中讀出了「此子當真古怪」的意味。
嗬,這群連術法玄妙都瞧不出的俗客,來天衍閣夜宴作甚?
所幸慕容雪此時發了善心,引他至鄰近食案用些正經膳食。
同窗二三陸續入座,席間漸起閒談。
林昭然雖覺儘是些無謂瑣事,仍適時頷首淺笑,對「太過沉悶」「該放輕鬆些」的調笑也隻作未聞。
正欲取案前靈糕時,膝上忽被慕容雪輕碰。
他挑眉以目相詢。
「錯箸了。」她低聲道。
林昭然垂眸,方知手中執的是取主膳的象牙長箸,而非配甜點的青玉小箸。
他聳眉,依舊一箸戳進糕中。
「我曉得。」他含糊應道。
這似乎終於觸及了少女的忍耐極限。
「林昭然,」她語帶懇求,「何苦這般作態?不過一夕之宴。我知非你屬意之伴」
「非也。」林昭然截住話頭,「本就不欲攜伴,原打算獨赴此宴。」
她怔怔望著他,眸中碎光顫動,竟似遭了重擊。林昭然一時茫然——何至於此?
「寧寧可獨行也不願與我?」她語聲發顫。
糟了。
原道是雲墨心遣她來盯梢,豈料
未及尋得說辭,少女已拂袖而去。
他低咒一聲,以手掩麵。
最厭這等場合,便是為此。
一個時辰後,林昭然確信慕容雪已離席不返。
夜半追人實非良策,何況他也不知該作何解釋。
本欲歸去,最終卻躍上宴廳屋頂觀星——橫豎今夜難眠。
為排遣愁緒,他默誦起星宿名目。
幼時癡迷此道,又兼天衍閣第一年修過星象課,倒能辨得七七八八。
這般數了整整一個時辰,方將滿天星辰認儘。
想到明日課堂相見,必是尷尬萬分。
方才爭執必已落入旁人耳中,怕是要成未來數周談資。
更可慮者,慕容雪素來得教習們青眼,若他們存心刁難
正自煩悶,忽聞煙花聲響。
原來已至子時,慶典正式開始。
林昭然略舒展了眉頭,看那煙火次第綻放夜空。
多數煙花轉瞬即逝,卻有數枚異乎尋常——不似尋常煙花爆散,反如流星般拖著長焰劃破天際,久久不滅。
他不由蹙眉:怪哉,此時不是該炸開了麼?
最近的那道火芒正正擊中鄰近的弟子居,轟然炸裂。
震耳欲聾的爆響伴隨刺目強光,震得整座樓閣都在搖晃。
林昭然踉蹌後退,雙膝跪地,耳中嗡鳴不止。
待視野中的光斑稍褪,他掙紮著爬起。
隻見原先的弟子居已然夷為平地,撞擊處方圓數丈儘成火海,更有詭譎火影自廢墟中心竄出——
等等,那正是他的居所!
這個認知讓他再度跪倒在地。
若按原計劃留在房中,此刻早已命喪黃泉。
但眼前這究竟?
那絕非尋常煙火,分明是某種高階轟擊術法!
不知是耳力受損之故,城中歡慶之聲已然消歇。
舉目四望,但見火芒落處皆成焦土。
未及細想,遠處又一批火芒升空——這次再無煙火遮掩,分明是鋪天蓋地的術法轟擊。
他們正遭受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