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說來,他竟在宗門度過整整一月光陰,而後……莫名重返棲雲鎮舊居?
縱有萬千術法玄通,此事也荒謬絕倫。
逆轉光陰乃修真界公認不可為之術,他房中典籍雖無專論,但凡涉及時空之術的殘卷斷簡,皆言至多不過「延年緩步」或「白駒過隙」。
加速延緩尚可,倒流乾坤斷無可能。
那此刻際遇,又作何解?
正欲翻檢藏書尋些「偽溯光陰」的偏門術法,驟響的叩門聲截斷思緒。
他這才驚覺仍著寢衣,而母親早前便傳過話。
匆匆更衣啟扉,卻見廊下立著兩道身影——除卻麵色不豫的母親,竟還有位……
「天衍閣師長特來尋你。」母親眼風如刀掃過他衣冠,顯是打算待客去後再行訓斥。
他險些脫口喚出來者名諱,幸而及時咬住舌尖。
「叨擾。」那女子執禮如儀,「老身雲墨心,忝列天衍閣青雲分院教習。此番冒昧,是為啟程前商議些瑣事,片刻即畢。」
「但憑吩咐。」林昭然側身讓路,「不知該往何處……」
「此間即可。」雲墨心徑自踏入內室。
林昭然冷眼瞧著雲墨心將一疊文書攤在案頭(這些究竟是何物?),心下暗自計較。
若那些「未來記憶」不虛,此刻她該遞來那玉簡……
果然。
料事於先的滋味著實詭異。
他佯作初識,草草掃過玉簡便渡入真元。
熟悉的泥金小楷、官樣辭令、文末朱印——每處細節都與記憶嚴絲合縫。
寒意順著脊梁竄上天靈,他攥著玉簡的指節已然發白。
究竟卷入何等禍事?
雖不明就裡,卻知必是驚天動地的大劫。
幾欲向雲墨心坦白的衝動在喉頭翻滾,又被他生生咽下。
按理說,向這位天衍閣師長求助再明智不過——可難道要直言「弟子預見未來」?
怕不是立時被當作失心瘋。
更甚者,若青雲城當真將遭襲,他這番「未卜先知」,反倒會令自己背上通敵嫌疑。
畢竟在旁人眼中,知曉陰謀者多半就是同謀。
腦海中閃過衙役刑訊逼供的可怖畫麵,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暫且……緘口為妙。
此後半刻鐘,林昭然近乎複刻著記憶中與雲墨心的對答——既然當初的抉擇緣由至今未改,又何須另作他想?
隻是此番未再爭辯趙虛明之事,既知徒勞,何必多費唇舌。
選修課目更是徑直點明,省了借故離席的周折。
雲墨心對他反常的果決毫不在意,倒似與他一般急著走完過場。
不過她本就不識得自己,又無「未來記憶」相較,自然不覺有異。
他揉著眉心暗歎。
這些記憶真切得刺目,想置之不理都難。
這漫漫一月,怕是有得煎熬。
「你可還安好?」
雲墨心突然發問,他抬眼正迎上她瞥向他雙手的視線。
雖隻一瞬,已足夠他察覺自己指尖正不受控地輕顫。
猛然攥緊拳頭深納一氣,喉間擠出句「無妨」。
沉默在鬥室蔓延。
女教習遲遲不念那段收尾套話,探究的目光如附骨之疽。
他索性打破僵局:「弟子可否請教一事?」
「但說無妨。」
「您如何看待……逆時之術?」
雲墨心聞言一怔——這問題顯然在她預料之外。
她很快斂容正色道:「逆時之術絕無可能。光陰長河隻可緩流或湍行,斷無倒轉之理。」
「為何?」林昭然追問。
他確實好奇,此前雖知此術不可為,卻未深究其因。
女教習輕歎:「我雖不精此道,但據《太虛玄論》所載,逆時如求方圓同體,非力有不逮,實屬悖逆天道。自古多少驚才絕豔之士嘗試,皆铩羽而歸。」
她目光陡然銳利,「望你莫要枉費天資,追逐鏡花水月。」
「不過偶閱《術法禁限》心生疑惑罷了。」他故作輕鬆地辯解。
「既已解惑,老身便告辭了。」雲墨心起身拂袖,「若有疑問,待朔日課後可再來尋我。」
目送那道青影掩門而去,林昭然頹然倒回榻上。
這三十日,怕是比想象中更難熬。
此番乘飛舟竟未昏沉睡去。
林昭然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筆記上的墨跡——先前用幾樁家族秘辛試探母親時,她驟變的臉色做不得假。
若這是幻境,施術者未免知曉太多;若說迷心,神誌又清明得過份。
看來時光倒流,確有其事。
舟行途中,他將能想到的要緊事儘數錄於冊中。
倒不擔心記憶消退,隻是筆墨梳理間,常能察覺疏漏之處。
譬如慌亂間竟忘了向琪琪討回床底藏書,轉念又釋然——若課程與「前世」無二,首月原也用不上那些典籍。
必是那巫妖最後所施之術!
問題在於,他全然不識得那道咒法。
尋常咒訣皆以古篆文為基,他雖造詣不深,也能聽個大概。
可那巫妖所用,分明是另一種晦澀語言。
幸而記性絕佳,他將音節逐個摹寫下來。
料想以初境術士的權限,斷無可能直接查到這等禁術,但至少能在天衍閣藏書樓先辨明語種……
另一條線索便是張明遠此人。
那少年竟能與巫妖周旋數刻——那可是千年道行的老怪物!
縱使對方未儘全力,也足見其修為深不可測。
林昭然暗自估量,張明遠至少有三境術士實力,甚或更高。
如此人物,為何蟄伏於天衍閣作尋常學子?
其中必有蹊蹺。
但在查明真相前,他斷不會貿然接觸——誰知道會不會觸發「知曉秘密者必死」的殺局。
麵對這位張氏少主,須得如履薄冰。
「啪」地合上筆記,他煩躁地抓亂額發。
無論從哪個角度思量,這境況都荒謬絕倫。
究竟是預見未來,還是癔症發作?
兩種可能都令人不寒而栗。
以他如今修為,獨自應對這般詭事著實勉強,可若求助他人,不是被當作失心瘋,便是遭暗衛拘去拷問……
索性明日再議。
此事實在太過吊詭,合該靜臥存神,從長計議。
「敢問此處可有人坐?」
林昭然抬眼細看來人,片刻便憶起這是上次停靠落霞鎮時,那個不請自入的翠衫少女。
上回她可沒這般知禮——慢著,既她在此,那四個聒噪丫頭怕是也要接踵而至。
「請便。」他突地起身,「正巧我要離開。」
說完,他迅速抓起行李,去尋找另一個艙室,留下那女孩獨自麵對即將到來的“命運”。
能預知麻煩避而遠之,這「未來記憶」倒也不算全無用處。
砰!砰!砰!
「小強!」
門板震響如擂鼓,陶晚晴的嗓門穿透力十足:「給姑奶奶開門!曉得你在裡頭!」
林昭然裹著被子翻了個身,迷蒙間抓過案頭刻漏——竟已日上三竿。
怪哉,明明記得自樞紐站直奔宗門後倒頭就睡,怎會酣眠至此?
看來死而複生又溯回光陰,著實耗神費力。
砰砰砰砰砰!
「來了!」他赤足踏地怒吼,「再敲就拆了你那雙鐵掌!」
門外擊打聲反倒更歡。
他胡亂套上外衫,陰沉著臉拽開房門——
「磨蹭什麼!」陶晚晴直接無視他殺人般的目光,「活像閨閣小姐梳妝似的!」
「補覺。」他咬牙迸出二字。
「當真?」
「嗯。」
「可——」
「乏得很。」他側身讓出通道,「要進便進,哪來許多廢話。」
待陶晚晴風風火火闖進屋,林昭然閉目凝神片刻。
按「前世」記憶,自他拒絕同探地宮後,這姑娘便再未登門——所謂同窗之誼,不過如此。
轉念又想,自己又何嘗記掛過她?倒也無需苛責。
此番他更無暇陪她胡鬨,既要追查逆時之謎,又存著與「前世」相同的顧慮。
打發她的過程竟比預想順利,不過個把時辰,那襲紅衣便悻悻離去。
他徑直往藏書樓去,途經糕餅鋪子胡亂塞了兩塊桂花酥充饑。
樓中皓首窮經三日,所求不過二者:溯時之術的蛛絲馬跡,與巫妖咒言的真身。
結果令人喪氣。
溯時之術既被視作虛妄,自然無專論可考。
偶有隻言片語散見雜籍,拚湊整月也不過些「光陰如箭不可逆」的老生常談。
至於那晦澀咒文,連屬何種語言都未能辨明,遑論破譯。
待到執事弟子眼神漸異,他隻得罷手。
看來唯有待開課後,從張明遠處套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