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此理,天時雖不可逆,然人事不可不預。”
陸北顧說道:“極北苦寒之地,本就難以農耕,全靠遊牧,若再遇大寒,牧草不生,則胡騎為求生存必然南掠澶淵之盟雖立,然不可奢求永久和平,總有一日寒期將至,屆時即便不是契丹,也總會有北方胡人如匈奴、鮮卑、柔然一般再次南下中原的。”
“居安思危,所慮不假!”
老者感歎道:“不想今日竟在這摩訶池畔,聽得如此新奇之論。”
“你這後生,年紀輕輕,卻能從故紙堆中看出這般門道,倒是個有心人,隻是我聽聞四川常有文士來張相公這裡投遞文稿,以求驟得青雲之梯,你小小年紀莫不是也想走這捷徑?”
老者正色說道:“老夫勸你一句,不走科舉正途,便是真保了個小官做,一輩子便也踟躕於原地了,到時候可沒有後悔藥可以吃。”
這裡麵有個說法,大宋的薦舉製度最初其實是非常泛濫的,並且允許大員推薦親屬、門客入仕。
而慶曆三年,範仲淹在《答手詔條陳十事》中提出“明黜陟”“抑僥幸”等綱領,直指薦舉製度積弊,並且大規模罷黜冗官,著名的“一家哭何如一路哭”的故事便是從這來的。
慶曆新政明確規定了各級官員每年薦舉人數上限,哪怕是三司使這樣的高官所薦舉的人數也不超過三人,到了現在的嘉祐元年,雖然薦舉人數有所放寬,但條件還是非常苛刻,並且薦舉人要承擔連帶責任。
因此,薦舉這條路隻能找高官,而且一般都是確實有真才實學的人,才會被薦舉。
但即便如此,走薦舉出身,也隻能當“選人官”意思就是判、司、簿、尉這樣的最低級的職位,這種雖然也是官,但乾的都是臟活累活,所謂“皆勞筋苦骨,摧折精神,為人所役使,去仆隸無幾也”便是這些“選人官”的工作現狀了。
而“選人官”如果不能被繼續薦舉入京,那就意味著終身都隻能做個微末小官,基本上仕途就是一眼望到頭了,不可能再有進步。
所以如果不是科舉這條路實在是走不通,一般的士人不會選擇走薦舉這條路。
但是聽起來很奇怪是不是?怎麼可能有人有才華到了足夠讓高官賞識的地步,又走不通科舉這條路呢?
有的,包有的。
譬如蘇洵。
諸葛亮當年“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初出茅廬,直到寫《出師表》,也不過是二十一年。
但這位老兄,截止到現在,考科舉已經足足考了二十二年了,還沒中進士。
這可是名列“唐宋八大家”的存在,就算因為文學技能點全都點到了“散文”這一項上,偏科有些厲害,但是天賦才華都在那明擺著呢,考科舉肯定也比絕大多數考生都強吧?
然而,努力也努力了,就是考不上進士。
甚至蘇洵在州學考舉人,也不是一次就考上的。
原因也很簡單,不管蘇洵策論寫的多好,如何苦背帖經,在詩賦、墨義這兩項上麵,卷王們總是能通過極致的操作,把分數差拉開。
——所以真的不要覺得在大宋考科舉容易啊!
而老者也是以為陸北顧也想走這條捷徑,故而好心規勸了一句。
陸北顧連忙拱手說道:“非是如此,晚輩明年便去朝天子,今朝先來謁相公罷了。”
聽了這話,那老者麵色一緩,指著陸北顧笑道。
“你這小子,倒是有趣的很。”
顯然,老者並不喜歡那些來張方平這裡投遞文稿以求薦舉的人,因為很多人都隻是空有文華而已。
不過他也改變不了張方平,畢竟張方平喜歡與有才華的士人交往,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甚至老者這種人,才是不符合大宋士大夫階層風氣的。
因為士大夫以文會友,賞識、提攜還未做官的書生,實在是再普遍不過了。
而這時在門口眼看已經不能再等下去的李磐,也整理了一番衣冠,走了進來。
“下官合江知縣李磐,見過轉運使。”
轉運使?
陸北顧有些驚訝,答到最後,他當真以為當麵的就是張方平來著。
不過轉運使這官也夠大的了,隻是不知道是益州路的轉運使還是梓州路的轉運使。
老者交叉審訊似的問道:“今日你來拜謁張相公,所為何事?”
李磐當然也不傻,他估計陸北顧已經被問過這個問題了。
所以他恭謹答道:“乃是因為我這學生對經國濟民之道有些想法,策論中有未儘之意,想與張相公麵談一番。”
而李磐這時候也借機向陸北顧介紹了趙抃的身份,陸北顧急忙行禮。
“見過趙轉運使!”
就在這時,屏風後一位紫袍大員踱步而出。
隻見此人身著紫色曲領寬袖長袍,袍長及足,腰間束玉帶,掛金魚袋,頭戴直腳硬襆頭,腳蹬烏皮靴,端地是氣度不凡。
“見過張相公!”
李磐連忙帶著陸北顧作揖行禮。
“免了。”
張方平撫了撫頜下三縷長須,說道:“這少年郎,想來便是你說的做《禦夏策》之人吧?”
“正是如此。”李磐恭謹應道。
“隨意坐吧。”
張方平撣了撣紫袍,坐在上首。
這身紫袍是公服,即常服,又名“從省服”,是大宋官員日常辦公和一般正式場合穿著的服飾,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綠,九品以上服青。
所謂“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人”,裡麵的“朱紫”指的便是五品以上的朝廷大員了。
而李磐,穿的就是綠色官袍。
張方平看著本打算離開,這時候卻又坐下了的趙抃,有些奇怪地問道。
“你不是剛才就說要走嗎?怎地?不走了?”
趙抃笑道:“此子剛才所言寒暖之論,老夫覺得極有道理,正好轉運使司這時候也沒什麼事情,也不妨再聽聽他還說些什麼。”
“能讓你覺得欣賞的人倒是不多,那就聽吧。”
張方平點點頭,對陸北顧的印象也隨之改觀。
畢竟,趙抃這麼敏銳剛直的人,能覺得很欣賞的,那就說明這少年確實有過人之處。
而要聊的事情反正也不是什麼隱秘之事,還正好跟經濟有關,趙抃作為益州路轉運使聽聽也是應該的。
“你那篇《禦夏策》我看了,寫的很不錯。”
張方平拿起茶杯飲了口茶水,目光並不銳利,但落到陸北顧身上,卻極有壓迫感。
曾經的“計相”,如今坐鎮西南的封疆大吏,不經意的言談舉止間真的讓人覺得有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你們遠道而來,閒話也就不多說了,我算半個知兵的,早些年也寫過《平戎十策》,用間、募弓箭手雲雲,我不想聽。”
“至於你說的‘貨殖斷筋絡’一策,慶曆和議已定,國朝不好貿然與青唐吐蕃互市,不過作為反製之策,確有道理剛才趙轉運使說了,你跟他講了寒暖之論,這個稍後再說。”
“我現在更想聽聽,你此前跟李知縣說的所謂‘鹽、鈔、糧,三難自解之法’,究竟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