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某雖然久居偏遠之地,卻也聽說過淩兄的赫赫威名。今日有幸巧遇撞見,同桌而食,舉杯對飲,足慰平生。”
沈閱看著身邊的淩晨,眼中沒有一絲敵意和介懷,隻有對同齡人的欣賞和敬佩。
這話聽著舒服,淩晨心情大好,哈哈笑著開始了商業互吹:
“江南可不是什麼偏遠之地,我幼年時曾在吳郡和臨安待過一段時日,也算是半個江南人吧~無論是富春江水、漁火晚照,還是斷橋殘雪、天青煙雨,都不比中原差在哪裡。
舊唐杜牧之曾有詩雲:“江東子弟多才俊”,徐兄武藝高強,周兄瀟灑倜儻,至於說沈兄你,那就更不得了了!年紀輕輕便譽滿天下,連我們小登都讚口不絕呢~”
呃……
沈閱眉頭微抬:“小……恕在下孤陋寡聞,這位小登是……”
“韓登啊~你沒聽過他?”
秦王韓登??
我當然聽過啊!
但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喊他啊!
“原……原來是秦王殿下,淩兄與秦王關係很好吧?稱呼如此隨和。”
淩晨用食指敲著桌子說道:“還行吧,就那樣,我這人名聲不好、脾氣臭、性格差,所以在大鄭朋友不多,來來去去也就那麼些。”
曾經的殿帥,那也是殿帥。
數度護駕有功,更兼從龍之臣,還簡在帝心的人,朋友怎麼會少呢?
沈閱自然知道這是淩晨謙虛的話,怕不是他朋友少,而是他心高氣傲,看得起的沒幾個吧~
言談間,沈閱已經親手為淩晨斟上一盅,自己端起酒杯說道:“淩兄,來,莫要隻說,也該飲上一杯潤潤喉嚨。請~”
“嗯嗯嗯~”
淩晨當然樂意,也握住杯子舉了起來。
但就在這時,讓人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
看起來最有可能挑事兒的周襄也舉起了酒杯,對著淩晨遙敬。雖說大家有仇,但也不是不能改天再報。再說現在是在大鄭京師,又不能真把淩晨怎麼樣。
哪怕明天要提刀互砍,也不妨礙今天一塊喝酒嘛~
反倒是在固有印象中原本應該豪爽大度的武人徐央,依舊隻顧著低頭吃菜,跟特麼八百年沒吃飯的餓死鬼投胎一樣,頭都不帶抬一下。
淩晨懶得理這傻逼,直接無視他,把他當成空氣。與一旁的沈閱碰了酒杯,又對著周襄遙敬回去,自顧自的一飲而儘。
另外兩人看了一眼徐央,也隻能無奈的先喝了再說,免得大家都尷尬。
放下酒杯後,沈閱再次瞥了一眼徐央,隨即露出笑臉,看著淩晨說道:
“先前那位姑娘說的是真的嗎?那四首詞真是出自淩兄之手?不瞞淩兄,在下自幼研讀詩書,對此一道略有幾分粗淺見解,當得知‘多情卻被無情惱’是出自淩兄之手後,心癢難耐,迫切想要與淩兄交流一番~”
草……
淩晨警惕的看著沈閱朝向自己前傾的臉,你這是正經交流嗎?
我承認你長的有點小帥,但我不搞基,謝謝。
“既然沈兄知道我的爵位,想必對我也是了解一點的。我就是個武夫,對於詩詞歌賦其實也沒什麼真知灼見,沈兄若想了解中原文風,大可去國子監、上林苑,那裡龍虎齊聚,個個都是說話好聽的人才。”
見淩晨無心與自己交流文學,沈閱的臉上不禁露出了失望之色,歎了一口氣後,獨自斟了一杯,鬱悶的仰頭飲下。
對嘛,隻有你這種願望無法實現、說出訴求後得不到回應的憂鬱公子,才能寫出好詩好詞來。
我就不行。
千古流傳的詩詞大家,有幾個是得誌的?李白一生曲折,蘇軾官運多舛,才譜寫出了唐詩宋詞的輝煌篇章。
怎麼不見人章衡寫詩寫詞呢?
隻有仕途上的失意者才會抒發情感、牢騷不斷,希望大人物能夠聽到他們的訴求,可憐可憐自己。
杜甫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裡,“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於百僚上,猥頌佳句新”,那真是要多卑微有多卑微、要多肉麻有多肉麻,隻求對方能向朝堂諸公推薦自己。
柳永的《望海潮·東南形勝》中,“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這位更是倒反天罡,竟然給杭州政壇大佬孫沔反向畫起了大餅:
哥們,你拉我一把,以後乾到朝廷裡了我就跟他們說你有多好多牛逼。
e……
結果可想而知,韋左丞和孫學士都沒有鳥他們。
不可否認,逆境出人才,絕境出天才。杜甫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絕對是人世間最真切的願景流露,那種無私的精神和濟世情懷、悲憫眾生的奉獻意願,是真正的大慈悲。
因為我們大部分人,都是這樣的失意者,所願不能成,所想不可得,遊離在現實和夢想的漩渦中,掙紮徘徊……
柳永的千古絕唱“多情自古傷離彆,更那堪,冷落清秋節”、“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道儘了多少人藏在心底的無儘悲傷,這種悲傷無關風月,那是一種對人生的唏噓和無奈……
可是,穿越到大鄭,身懷隱身技能的淩晨顯然沒有這種悲傷,至少現在還沒有。不僅如此,他還在致力於讓更多的人少點悲傷。
但是沈閱有。
隻靠詩詞寫得好,是不可能讓徽州軍上將之子和金陵太守之子為之折服並且言聽計從的,沈閱真正的底蘊,是他那位當右仆射的爹。
或者說,是他背後的江南沈家。
在尋常百姓的眼中,沈家當然是不可撼動的龐然巨物!這一點毋庸置疑。
但在大鄭四十七萬常備軍麵前,沈家是什麼?
大點的螞蟻而已。
這也是沈閱如今憂心忡忡、北上汴京的重要原因。唐國使團中的所有人,都是為了公事,但公事背後,總要聊些私人話題。
你這人真帥,身邊妹子一定很多吧?哎你也不錯啊,肯定紅旗不倒彩旗飄飄!兄弟我們一見如故啊,你現在是什麼職業?哦哦哦~牛逼牛逼,真好嘿嘿……
哎,那以後我落魄了,你可要拉一把啊~以後我們要是輸了,你可要給陛下說幾句好話啊~對對對,說不定以後還能有機會同朝為官呢哈哈哈~
至於在哪個公司做同事,咱們先不急著爭論,反正先約好再說嘛~
淩晨與沈閱、周襄相談甚歡。
周襄這小子雖然外表看著有點流裡流氣,但世家公子的素養還是挺在線的,除了舉止有點容易在街上挨揍以外,言語、認知都是一等一的,政治嗅覺和雙商都很高。
最具代表性的現象就是,他能和差點害死他親叔的淩晨心平氣和的坐在一起,認認真真商談未來的事情。
能一笑泯恩仇的人,通常也能一計定生死,極致的隨意背後,是極端的偏執。
這是個極其危險的人物。
反觀一旁的徐央,看似是三人裡最不好惹的,實際上卻容易被自己的情緒左右,甚至到了分不清輕重主次的地步,這種人,彈手可滅。
就在三人談得差不多時,沈閱有心提醒徐央,不要忘了家族安排給他此行的目的,於是便開口說道:
“徐兄,飯菜也吃的差不多了,你也該敬淩兄一杯,有緣千裡來相見,不飲一杯,豈不令人生憾?”
徐央聽到後,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一言不發的拿起麵前的酒杯。
淩晨也不是那小心眼的人,見對方肯借坡下驢,自然也同樣也舉起了酒杯,伸向了對方。
誰料下一刻,徐央壓根沒管淩晨,自己一口灌進了嘴裡,隻剩下淩晨的手還舉在半空中。
下一刻,淩晨直接將手中的酒水潑到了徐央的臉上,將他的頭發、衣服和臉麵都澆透了。
大堂內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我給你臉,不是你有多牛逼,而是我有素質。
如果你不要,我也可以沒素質。
下一刻,徐央抹了一把臉上的酒水,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淩晨冷哼一聲,準備動耳朵。
就當這半天瞎折騰了,今天他們三個,都得死。
沈閱站了起來,單手拉住淩晨胳膊上的衣袖,將他往後拉了一點,目光深沉的看向徐央,冷聲說道:
“通方,你過了。”
徐央眯起眼睛死死盯著淩晨,麵色不甘的說道:“這廝與王臣鶴私交必密,我徽州近三千男兒性命,皆損奸人之手,說不得就有他參與!不當麵捏死他,已經是我的極限了。若要我與他同飲,萬萬做不到!要罰,你便罰吧!”
周襄歎著氣起身,將兩隻手搭在徐央的肩膀上,強行把他按住,費了老大勁才把他重新按著坐了下來。
淩晨歪著頭靜靜看著握拳橫桌、滿臉不服的徐央,沒有一絲生氣。
除了伍子胥以外,誰會去跟死人生氣?
“淩兄,我這兄弟性子直……”
沈閱剛想勸說淩晨,不想讓矛盾再持續升級,淩晨卻伸手打斷了他,看著徐央輕笑著說道:
“戰場上技不如人,死了就是活該。我拿你當個人,你偏要自己做狗,那就沒辦法了。還有,徽州軍的失敗完全是我兄長指揮有方,大鄭將士用命。
如果真的是我出手,那結果早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徽州軍不會還剩一半漏網之魚;金陵城也將不再固若金湯;你也不可能有資格站在我麵前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