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這一覺睡得極沉,卻極不安穩。
齊舞陽坐在外間的暖榻上,手裡捏著府裡年節各項采買的最後一份對牌,指尖卻冰涼。外頭過年的喧囂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帷幕,傳進這寧王府最深處的院落時,隻剩下模糊而遙遠的嗡鳴。府裡各處掛起的紅綢彩燈,映著窗上貼的嶄新窗花,本該是暖融融的喜慶,此刻落在她眼裡,卻分外沉重。
她盯著榻上昏睡的人影。
寧王蜷著,像一張被驟然繃緊又瞬間鬆了勁的弓,散亂的烏發鋪在枕上,襯得那張臉蒼白得不見一絲人氣。即使在沉眠中,他的眉頭也死死擰著,薄唇緊抿,仿佛正承受著某種無形的酷刑。
齊舞陽的心,一下下揪緊,又緩緩鬆開,留下一種難以言喻的滯悶。人這輩子活著,總會背上各式各樣的枷鎖。
她移開目光,強迫自己去看那幾頁清單。炭火、米糧、各色錦緞、祭祀用的三牲……墨字在眼前浮動,卻怎麼也鑽不進腦子。梁王母子已陷泥沼,皇後與太子搖搖欲墜,寧王通往那個位置的路,最大的絆腳石已經鬆動。她答應助他清除障礙,如今障礙將除,她理應抽身。
可榻上那壓抑的痛楚呼吸,像無形的蛛絲,纏繞著她,讓她動彈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暖爐裡的銀霜炭燒得隻剩下一層灰白餘燼,屋裡的暖意悄然散去。寧王終於動了一下。他猛地側身,劇烈地嗆咳起來,身體蜷縮得如同煮熟的蝦子,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王爺!”齊舞陽立刻放下手中紙張,快步走到榻邊,想伸手扶他。
“噗——”
一口暗紅的血毫無征兆地噴濺而出,潑灑在素白的錦被上,迅速洇開一片刺目的、令人心悸的猩紅,濃重的血腥氣瞬間彌漫開來。
寧王整個人脫力般倒回枕上,大口喘息,胸口劇烈起伏,額上冷汗涔涔,緊閉的雙眼下眼睫劇烈顫抖,那蒼白的麵容因這突如其來的嘔血,反而透出一種瀕死般的脆弱。
齊舞陽心頭劇震,幾乎忘了呼吸。她猛地回神,厲聲朝外喊道:“來人!快!傳良醫!快!”聲音裡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惶。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內室的死寂。夏良醫提著藥箱匆匆而入,後麵跟著捧著熱水布巾、麵色同樣煞白的寒酥幾人。
“王爺!”良醫看到被上那片刺眼的血跡,臉色也變了,立刻上前搭脈。
齊舞陽退開幾步,將位置讓給良醫。她站在屏風邊,寒酥幾個無聲而迅速地忙碌,換下染血的錦被,絞了溫熱的布巾為寧王擦拭唇角和下頜的血跡。
內室隻剩下寧王粗重艱難的喘息,以及良醫凝神診脈時微不可聞的指尖摩擦聲。空氣沉滯得如同凝固的鉛塊。
良久,良醫才收回手,臉色凝重地轉向齊舞陽,聲音壓得極低:“王妃,王爺這是急怒攻心,五內鬱結,牽動了舊年沉屙。心脈……受損頗重。萬不能再受任何刺激,需得靜養,徐徐調治。”
齊舞陽沉默地點點頭,目光掃過寧王慘白的臉,“知道了,用最好的藥。”
夏良醫欲言又止,隨即歎口氣領命,帶著藥童退下開方煎藥去了。
內室再次安靜下來,隻剩下齊舞陽和榻上兩眼無神的寧王。那濃重的血腥氣似乎還固執地縈繞在鼻端。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煩亂,走到榻邊的小幾旁。小幾上正是她早先吩咐人備下的養神湯,此刻氤氳著清淡苦澀的藥氣。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輕輕吹涼。
她彎下腰,將瓷勺湊近寧王乾裂的唇邊,聲音放得極輕緩:“王爺,喝點湯吧,會舒服些。”
養身湯的清苦氣味鑽入鼻腔,寧王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幾下,那雙眼睛直直的凝視著齊舞陽。
齊舞陽猝不及防地對上了他的眼神。
那不再是平日裡溫潤含笑的眸子,也不是朝堂暈厥時的悲憤欲絕。那是一雙完全陌生的眼睛,眼底布滿蛛網般的紅血絲,猩紅一片,如同燃儘最後一絲理智的炭火,隻剩下灼人的、近乎瘋狂的執念。那目光死死鎖住她,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才有的凶狠和……恐懼。
齊舞陽端著碗的手,幾不可察地一僵。
“王爺?”她維持著聲音的平穩,試圖將養身湯再往前送一分。
寧王猛地抬手,那隻骨節分明、此刻卻因用力而指節泛白的手,如同鐵鉗般狠狠攥住了她端著藥碗的手腕!
力道之大,讓齊舞陽悶哼一聲,手裡的碗脫手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寧王麵色一怔,旋即像是回過神,他猛地鬆開齊舞陽的手,“你怎麼樣?有沒有傷到,對不住,我靨住了。”
齊舞陽怎麼不痛,這還是第一次寧王傷到她。
瞧著他神色不對,齊舞陽假裝無事的笑道:“沒事,隻是抓了一下手腕,哪有那麼脆弱。我再給你端一碗養神湯來……”
“不用了。”寧王拽住了齊舞陽的袖子,眼睛落在了她方才落下衣袖遮掩住的紅痕。
齊舞陽想要收回手,寧王卻沒有鬆開。
齊舞陽很不自在,輕咳一聲道:“真的沒事,不過是一點紅痕,一會兒就沒事了。”
寧王深吸口氣,半晌沒說話。
兩人之間一下子安靜下來,齊舞陽有點如坐針氈,這樣的寧王她很陌生,有點不知如何相處。
好像林貴妃的冤案被扯出來,寧王的性子也跟著變了。
整個人鋒銳,犀利,如一把尖刀。
過了好一會兒,齊舞陽實在是憋不住,先開口說道:“我給你倒杯水潤潤喉。”
寧王這次沒有攔著她,抬頭看著她的背影,抿了抿唇。
其實她罵他一句也好,但是她沒有。
她越是這般大度,寧王心裡越不舒服。
太客氣了。
雖然他們之間一向是這樣相處的,但是他有些焦灼,因為他知道,等太子倒下時,他與齊舞陽之間的約定也就成了大半。
以她的性子,怕是要準備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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