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七家的白事店。
距離他家老爺子去世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了。
這天陳默約了老七,就在他家店裡麵。
“你這個大忙人,居然有空主動找我喝茶聊天,稀奇啊!”老七笑著調侃道。
“我這次來還真的是為了工作的事情。”陳默笑著說道。
“工作的事情?什麼意思?”老七有些錯愕。
“我想拍一部殯葬題材的電影,過來找你取取經。”陳默笑著說道。
老七聞言卻是眼睛一亮道:“《入殮師》那種的?”
陳默點了點頭道:“對,用你做原型怎麼樣?”
老七搖了搖頭道:“不怎麼樣!我這種,太奇怪了,你們拍電影不是講究一個大眾化嗎?”
“我們這個行業已經足夠讓人誤解了,你可彆讓人誤解的更深了。”老七苦笑著道。
“電影嘛,本來就是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我倒是覺得你的事情拍出來,應該挺不錯的。”陳默還真的是這麼想的。
那天回去之後,他就開始回憶前世看的《入殮師》和《人生大事》,他其實更傾向於前者的那種敘事模式。
而老七的事跡,其實在陳默看來,反而還真的挺有意思的。
他想要拍的是關於殯葬題材的電影,而老七是現實存在的人,他的事情雖然比較離奇,但是存在就是合理啊!
關鍵是,從老七的特殊的經曆和角度去解讀死亡這個話題,解讀殯葬這個話題,陳默反而覺得挺有意思的。
角度絕對足夠新奇。
“好吧,你是導演,你說了算,我倒是沒啥意見,你想知道什麼?”老七笑著問道。
“隨便說說唄。”陳默笑著說道。
“那就說說我遇到的一些事情吧。”老七想了想說道。
“可以啊,最好是你覺得比較特彆的事情,說不定就會被放到大銀幕上。”陳默也說道。
“我想想啊!有了,我記得,我第一次接養老送終一條龍活的那個客戶。當時我接到電話,去養老院看他的時候,怎麼說呢?就挺疑惑的。”老七回憶著道,臉上浮現一抹比較古怪的笑容。
“你知道的,雖然給我們活的都是活人,但是我們做的都是死人生意,我的意思是,是已經死了的人的生意,大多時候,都是他們的家屬,兒女之類的的委托。
而那一次,是我第一次接到活人自己的給自己的委托。
那位老爺子,住在養老院裡麵,我最初的時候,其實以為他是孤寡老人來著。
可是結果並不是,相反,他兒女雙全,有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一大家子的人。”
老七的話,也讓陳默開始好奇起來。
“既然有兒女,有孫輩親人,那怎麼還自己找你來給他養老送終?”陳默百思不得其解。
“是兒女不孝?”陳默驀然問道。
“一開始我也這麼認為。”老七說道。
“可是結果,怎麼說呢?是,也不是!”老七有些古怪地道。
“細說!”陳默來了興趣。
“你要說兒女不孝吧,他們在給老爺子的養老經濟方麵的卻是從來沒有短缺,養老院安排的還是那種比較高檔的。一個月大幾千的那種。
可是要說孝順吧,我聽養老院的人說,他的兒女們一次都沒有來看過他。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這一切都是那老頭自己造的孽!
老頭的妻子,就是老頭自己失手給打死的,老頭也因此坐了牢,出來的時候,兒女都已經長大,成家立業了,而且都混的不錯。
老頭一直都在尋求兒女的原諒,但是發生那種事情,兒女們怎麼可能原諒他?
老頭對兒女們也挺愧疚的,一直孤身一人生活,一直到被送到養老院,兒女們雖然不願意原諒他,但是卻還是履行了子女的贍養責任。
隻是想要他們給他送終,卻不太可能。
這也是為什麼老頭找我的原因,他說他不想死的時候,連個哭喪的人都沒有,他知道自己對不起孩子們,也不奢望他們原諒,但是就想走的時候,能夠有人給送一送”
“我挺嫌棄那個老頭的,畢竟,他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年輕的時候,酗酒賭博,喝醉酒就喜歡打老婆,他兒女們還願意贍養他,都已經是仁至義儘了。
但是吧,人家給的的確不少,而且人都要死了,死者為大嘛,所以我就接了那個活。
結果他的葬禮上,說起來還挺淒涼的,老頭倒是有先見之明,當時他的兒女們倒是來了,可是結果親生兒女們,站在一旁,麵無表情,我這個假孫子卻在靈堂上嚎啕大哭,說實話,彆提有多彆扭了。”
“說真的,做這個行業這麼多年,我見的太多太多的了,多到我自己感覺自己都已經麻木的,其實最難受的,還真的不是那些老死的,而是那些白發人送黑發人的。
特彆是孩子,欸!”老七突然又感慨地道。
“還有嗎?再多說幾個。”陳默一邊記錄著一邊讓老七接著說。
老七說的有些口乾舌燥地,沒好氣地道:“我說,大導演,你這讓我乾說啊?也不說給我倒茶!”
陳默連忙道:“行,你說,我泡茶!”
他一邊泡茶,一邊聽老七繼續說。
“還有個我印象特彆深刻的,給人當兒子,當孫子,這種活我接的多了,不算稀奇,可是你聽說過給人當老公的嗎?”老七問道。
“噗,給人當老公?”陳默一臉懵逼。
“對!給人當老公給妻子送行。”老七說道。
“這種活你也接啊?”陳默有些無語。
“乾嘛不接?賺錢,不寒磣!”老七卻不以為意。
“說說,怎麼個回事?”陳默是真的好奇。
“怎麼說呢?最初的時候,我見到客戶,對方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我是真的有點懵,因為客戶就是那死者的老公。”
“對方剛來的時候,看著一點都不傷心,反而說話還說說笑笑的。”
“我一開始挺鄙夷對方的,因為就沒這麼辦事兒的!好歹夫妻一場對吧?”
陳默點了點頭,但是聽著老七這話頭,那肯定後麵還有彆的東西。
“你知道嗎,他要求還挺多的,要讓我穿上校服去哭,說真的,這是我見過的最奇葩的要求了。請人客串自己媳婦的老公,然後還要穿校服去哭,簡直離譜。”
“但是人家給的多啊!而且我們這行,最忌諱的就是尋根追底,所以我也沒多打聽。”
“葬禮上,那女的的父母,特彆是死者的父親,看到我在那給他女兒哭喪,直接氣的暈了過去。你說這叫什麼事兒啊!”
“而且到場的親朋好友也是一個個指指點點的。我能怎麼辦?收錢辦事,隻能哭了。”
“隻是我沒想到,那女的頭七都沒過,結果,她老公,死了!”老七的話戛然而止!
“什麼意思?”陳默有些懵。
“字麵上的意思,她老公死了!自殺的!”老七歎氣道。
“後來我才知道,那對夫妻是高中同學,高中就在一起,大學畢業後就結婚,婚後可以說生活美滿,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出了意外。
那男的,不是不愛妻子,相反他太愛了,而之所以那樣做,是因為他曾經和妻子有約定,說誰先離開,另一個都不要哭。
那男的,在妻子葬禮之後,殉情了!欸,以前我是真的覺得,這個世界上,沒什麼真正的愛情了,可是那次的事情之後,我覺得,凡事都不要太想當然了。
你說在那之前,誰能猜到會是那樣的的結果?
前麵辦了人家媳婦的葬禮,還客串了一把家屬,結果沒幾天又辦了客戶的葬禮,一下子送走一對,希望他們能在地底下再做夫妻吧。”老七感慨萬千地道。
“倒茶啊!一點眼力見都沒有!”老七說完,看著空空的茶杯,沒好氣地道。
陳默翻了個白眼,不過還是給他沏了杯茶。
之後,陳默又聽著老七聊了好幾個,也是讓陳默真正的漲了見識。
所以說,死亡麵前,眾生平等啊!
老七這裡,陳默拿到了很多很多的素材,按照老七說的,他這些年送走了那麼多人,讓他自己反倒是對死亡有種看淡的感覺。
主要是因為,接觸的太多了。
以至於,連他自己的爺爺去世了,他自己都哭不出來。
一方麵固然是因為爺孫倆的矛盾,另外一方麵也何嘗不是因為見多了死亡,見慣了生離死彆,麻木了。
而對於陳默來說,老七說的這些素材,他覺得,很多甚至比電影還要精彩,還要離奇,還要令人感慨萬千。
隻是一時間,卻也讓他有些迷茫了。
之前想到拍殯葬題材的電影,純粹是覺得,這個題材可以挖掘的東西很多,而且又是比較罕見的題材,但是現在,他雖然也是這麼認為的,可是素材太多了,反倒是讓他一時半會有些茫然。
至於說直接按照原版的《人生大事》的劇本來拍,一方麵是陳默記不得那麼詳細,另外一方麵,說真的,陳默也覺得那個電影有些不符合他的胃口。
雖然說《人生大事》裡麵的確有有幾場“人生大事”,可是說實在的,主題其實反而已經被偏離了。
在陳默看來,記得最深刻的,不是什麼“人生大事”,而是父女親情。
你要說拍父女親情這個沒什麼問題,但是最大的問題卻是在於,你片名是《人生大事》,對標的是島國的《入殮師》,講述的是殯葬題材。
可是結果,最後卻隻剩下了親情。
陳默記得的是,全片作為題眼的“大事”,在父親口中緩緩念出來“人生除去死亡沒有大事”之時確乎能讓人心潮澎湃一下,然而回過頭來細想,這個主題真的是影片所要陳述的嗎?
給人的感覺反而是隻能算一句好聽的格言而已吧,莫三妹轉手就搶過父親骨灰,炸到天上,大概也顯出了這所謂的“大事”,隻是一句玩笑而已,雖然大家不求主角真的有多麼“尊重生命,敬畏死亡”,但“人生大事”加上遺言裡“有創意”的需求,得出的竟然是江灘的漫天煙花,未免過於衝動且武斷了一點。
而且,說實話,本身電影的基調,或者主題是“人生大事”,也就是死亡,身後事。
在國人眼裡,身後事同樣的是大事。
是嚴肅的,是肅穆的!
雖然沒有要求一定要多麼莊嚴肅穆,可是你要跟著主題走啊!
在陳默看來,原版的《人生大事》,有點野心太大,可惜的是,實力不允許啊!
人生事太多,電影短短一兩個小時往往無法講個透徹,畢竟很多人活一輩子都還活不明白呢,所以還不如擷取三千諸事中的一瓢,把故事講細,把故事講透,或許也能比這樣試圖大而全的題材更能讓人感同身受。
誠然,人生一輩子都會走向死亡,死亡或許也就成為了每個人都避不過的“大事”,然而在死亡來臨之前,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去愛,去恨,去經曆離彆與重逢,感受欣悅與悲傷,這些感受與經曆,又怎能稱作“小事”呢?
這也是為什麼《入殮師》能被人稱讚,而《人生大事》卻毀譽參半的原因所在。
所以,陳默如果要拍《人生大事》,那麼肯定不會按照原版的劇情走。
他要原創,或者會借鑒《人生大事》和《入殮師》,但是卻都不會拍成兩者那樣。
也算是自己的一次嘗試吧。
陳默早前就想過拍一部自己的電影,而不隻是抄,雖然這一次不可避免的會受到《人生大事》或者《入殮師》的影響,但是內容肯定會有所不同。
至於結果會如何,陳默說實話,也沒什麼把握。
但是他現在輸的起,所以倒是不怕嘗試。
接下來的日子裡,陳默還特意去參加了幾場葬禮。
去近距離觀察,在死亡麵前,人們的反應和表現!
其實很多人從小到大被灌輸的認知中,死亡從來不是正麵積極的。於親人而言,它帶來的是痛苦和遺憾。於不相關的人,它是不吉利的。於是死亡常常伴隨著眼淚和哭喊,以及葬禮後的閉口不談。
陳默也沒有想過要改變這種認知,因為死亡,本就不可能是輕鬆愉快的主題。
不過,陳默卻發現,以處理他人後事為職業的殯葬師的角度出發,比如老七,他每一次給人處理後事,都顯得非常冷靜,對於家屬或親朋好友而言,他們無疑是傷心絕望的。
可是對於殯葬師而言,他們的內心卻是非常平靜的。
陳默問過老七,有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說實話,沒什麼感覺!因為見的太多了!很多人不理解,覺得我們冷血,可是特麼的,如果我們也像那些家屬那樣,早就瘋了!”老七不以為然地道。
“其實你真的要拍殯葬題材的電影,如果要以我們這些從業人員視角出發的話,比如像《入殮師》這種的,最好還是拍那種剛入行的,因為隻有剛入行的人,才會有那麼多感觸,才會有那麼多情緒上的波動,像我們,說實話,很多時候,我們都沒啥感覺。
我連我爺爺去世,我都哭不出來,你覺得呢?”老七說道。
老七的話,也是讓陳默對這個行業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指望做殯葬多年的人,去對一個無關人等的死亡有什麼大的觸動,的確有些奇怪了。
普通人看到的死亡次數,甚至還沒有他們一天看到的多。
“會做噩夢嗎?”陳默好奇地問道。
“會!”老七認真點頭道。
“真的會,主要是一些橫死的,說實話,一般人真乾不來這個活,哪怕是我們,有時候也會怕的,也會被嚇的做噩夢,可是這年頭做哪一行容易啊?都不容易!”老七又道。
陳默總結了一下,做殯葬行業存在的問題。
首先做這個行業要有所犧牲,很難有異性緣,因為很少有人能理解他們,就好比法醫之類的職業,經常和屍體打交道,不知道還沒什麼,知道了,很少有人會真的不介意。
所以也出現一個比較奇怪的現象,就是這個行業通常都是業內消化。
其次是被社會排斥,雖然這個職業收入不菲,但是很多人還是會看不上,看不起。
家庭不和諧,像老七很難真正的一開始就接受家裡的安排的,連老爺子去世,都哭不出來,能不怨嗎?
再一個,他們這個行業的人,普遍會被人認為是“吃死人飯的”,隻想賺錢,毫無人味!
人們知道的隻是這個行業有多賺錢,什麼撈屍人下水一次多少多少錢之類的,覺得都是發死人財。
可是反過來想想,為什麼這個行業那麼賺錢,可是卻被人看不起?
本身就已經可以說明問題了。
那麼賺錢,豈不是擠破頭都要去?可是為什麼做的人卻並沒有那麼風光?
還不是因為,這個行業真沒那麼容易做。
可是每個行業都總要有人去做啊!
隻不過,過去大家很少會去關注這種行業的人而已。
哪怕是陳默,自家就是做這門生意的,可是他卻也很少真正的去深入的了解這個行業,無他,骨子裡其實還是有些隔閡的。
彆看很多人說,啊,賣陰宅,做殯葬,都是賺錢,不寒磣,可是實際上呢?真的一點沒有歧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