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璟怕痛?
他那仿佛糊了三層牆皮的身體,怕痛?
薛一一隻當聽了個笑話。
要真怕痛,這麼些年挨得打也不算少,能沒有一點收斂?
可能真被施老爺子送到國外去,才會消停。
薛一一雖然心裡這樣想,但用鉗子夾著紗布抬頭時,一臉溫柔又誠心地點頭。
施璟勾著嘴角轉身,整個背部敞交給薛一一。
給施璟處理傷情這種事,薛一一已經駕輕就熟。
紗布沾著黃色藥水,仔仔細細擦拭鞭痕周遭皮肉。
“嘶~”施璟側頭,側臉輪廓淩厲,眼神警告。
薛一一手一頓,咬著唇,抬手碰下額頭,小指點兩下心口。(手語:對不起)
看上去愧疚得不行。
施璟斂著眉心:“注意點兒!”
薛一一乖巧點頭。
施璟回過頭,眼底是毫不掩藏的戲謔。
薛一一當然知道施璟是在逗自己。
鞭子抽開皮肉一聲不吭,擦藥怎麼可能呼痛。
但為了避免這種‘逗’,她更仔細手上動作,甚至在預判施璟要發作時會對著血肉外翻的傷口吹一吹。
背上傷口處理好,薛一一稍稍挪動位子,到施璟身側。
他的煙早已經抽完,並未再點一隻,此刻閉著眼睛,不知是不是打盹兒。
他的右手擱在膝蓋上。
男人的手寬厚,骨骼分明的手腕繞著一串深色佛珠。
珠約8大小,共108顆,顆顆圓潤油亮。
在他手腕上繞五圈,下方墜著一顆潔白蓮花石。
他的手指自然下垂,手背關節處的擦傷已經結痂。
薛一一早注意到。
也不知是他拳頭磕到對方鼻梁骨或是牙齒,還是他折斷對方哪塊骨頭留下的‘罪證’。
薛一一小心翼翼托起施璟手指,用蘸著藥水的棉簽輕輕擦拭。
外麵又開始下雨,淅淅瀝瀝。
不知過了多久,牛奶般絲滑的衣衫突然披到施璟背上,帶著未散的體溫。
施璟眼皮掀開一半。
側頭。
一瞬,仿佛聞到香氣。
低眸。
米白色,女人的衣服,還是睡衣外衫。
剛才寬大地套在薛一一身上,此刻勉強蓋他半個身子。
薛一一看一眼窗外細雨,起身去關窗戶。
她側身立於窗前,踮腳,一手撐著窗沿,一手高舉握住涼透的把手,往下拉。
可能是力道方向不對,也可能是軌道卡頓,薛一一拉了下,都沒拉下來。
一條銀色巨龍毫無征兆地從雨幕探出頭來,撕開墨黑天際。
銳利而刺眼的光,印畫出少女本質的修長勻稱,盈盈一握,以及玲瓏挺拔。
窗外花園裡,雨霧是一層晶瑩的紗衣,枝丫頂端孤零零兩顆海棠花傲立,若隱若現,粉紅色嬌嫩欲滴。
薛一一咬牙使勁兒,終於落下窗戶。
轉身,正撞上施璟赤白目光。
他不知什麼時候站起身,她‘好意’給他披上的外衫此刻堆積在蒲團上,高大寬闊的身子擋住背後佛光。
類似於這樣的無用功‘好意’,有沒有用不重要,被不被接受也不重要,不過是她生存在施家的本能行為而已。
窗外又是一道閃電。
他盯著她一瞬不瞬,慢條斯理摸出一隻細長香煙。
施璟不會這樣看施綺。
施璟也不會叫施綺‘小侄女’。
她的身份,自然不是長幼親昵。
不過薛一一很習慣旁人的有色眼鏡,也不在意旁人的涼薄和嘲諷。
她淡然走過去,比劃:“小叔,我明天還要上學,我先回房間了。”
施璟目光不移,不置可否。
薛一一走過去,蹲下收拾醫藥箱,眼前黑色薄底皮鞋微微挪動。
她視線順著修長的雙腿,往上。
他側站,站得懶散,腰腹微微前挺,後腰曲線流暢。
一條血痕從背部延伸到腰側,切割清晰的人魚線。
左手手指捏著金色蓮花燭台,裡麵是供奉的長明燈。
偏頭,埋近,借長明燈點燃香煙。
燭火在他臉上跳躍兩下,下一秒,燭台被放回供奉位。
不敬神靈,從骨子裡滋生出來。
施璟目光下覷,咬著煙呼出一串白霧:“穿著,彆感冒。”
薛一一看一眼蒲團上的睡衣外衫,點頭,扣上醫藥箱,撿起外衫。
淺色的睡衣外衫沾染黃褐色的藥水。
她沒打算穿。
她身上長袖長褲的睡衣還算嚴實,不至於會感冒。
隻當他不要,礙他的眼,於是收走。
薛一一手彎掛著外衫,拎著醫藥箱剛要離開。
施璟:“薛一一,助聽器壞了?要不要拎你去換一個?”
玩味的語氣,卻透出壓迫感。
薛一一身子一頓,疑惑回頭,在施璟注視下,疑惑披上外衫。
施璟抬一下下巴:“係好。”
薛一一沒有拒絕的權利,聽話地係好外衫衣帶。
在這個家,她看什麼,聽什麼,做什麼,都需要謹慎揣度。
薛一一是五年前,到施家的。
那年,她十三歲。
在此之前,她流浪了小半年,又在玉和福利院生活了一年多。
流浪的那小半年。
被小孩扔石頭。
被流浪狗奪食。
從鬱南到玉和,直到暈倒在街頭,才被收進福利院。
她穿上乾淨的衣服和鞋子,卻比流浪更糟糕。
福利院裡,孩子分為三六九等。
長得漂亮且健康的孩子是最上等的。
有缺陷的孩子是最下等的,因為那樣的孩子幾乎永遠沒有被領養的運氣。
而她,聽力嚴重受損,不說話,卻擁有一副漂亮皮囊。
這樣的她,幾乎是死局。
她是所有孩子欺壓的對象,也是不懷好意的男工作人員的目標。
沒有人會幫她,能救她。
她隻有自己。
正是這樣,她更早學會根據生存環境,適應生存規則。
所以。
在施家。
麵對施老爺子和施裕,她要時時刻刻乖巧、貼心;
麵對秦英,她要畏懼、不足為提;
麵對施綺,她要方方麵麵比不了、搶不過;
麵對施璟,她要討好、唯命是從……
關於被遠在北都、家世顯達的施家領養,領養一個千裡之外,又聾又啞,十二歲已經半大的姑娘……
出乎所有人意外。
所以,當時北都城有一個合情合理的傳言:她,是施裕在外的‘風流債’。
也就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女。
但她很清楚。
她不是什麼私生女。
她有爸爸,有媽媽,有妹妹。
隻是他們,都死了。
她有名有姓。
姓郝,名迦音。
她叫郝迦音。
郝迦音來到施家後,施裕和秦英夫妻倆矛盾激化,秦英甚至回了娘家,最後是施老爺子親自上門,還貼上一些生意往來才把秦英接回施家。
這事在當時,也算高宅深院裡,茶餘飯後津津樂道之談。
其實要證明郝迦音不是施裕的‘風流債’,很簡單,一紙dna報告即可。
但偏偏,施秦兩家家裡鬨得凶,在外卻對此事避而不談,這無疑默認‘風流債’的傳聞。
這場‘風雨’的結尾,是郝迦音入戶在施家一名姓薛的司機名下,取名薛一一。
外人皆道,施家主母秦英還真不是省油的燈,這做法不僅侮辱,還截斷私生女跟正室兒女爭奪家產的路。
郝迦音無從知曉自己被施家收養的緣由。
施裕隻在郝迦音剛到施家時,問過她一句:“以前的事,你一點也不記得嗎?”
郝迦音記得。
點點滴滴,全記得。
但她惶恐得全身顫抖,對施裕搖頭,表示什麼都不記得。